第66章 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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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真如司牧所說, 翌日早朝,司芸冷著臉坐在龍椅裏。
    因為隔著段距離,加上冬天的卯時, 光線不好, 朝臣們也看不清司芸脖子上纏著圈紗布。
    就是有人視線好, 遠遠瞥見一圈白色,還當是司芸怕冷偷偷戴上了圍脖。
    早朝之後司芸又會換身衣服, 這個天氣,穿個領子稍微高一些的外袍很是正常。
    門內, 司牧歪著腦袋看司芸的脖子,司芸臉皮繃緊,連個餘光都不給他。
    誰知司牧忽然湊身過來,司芸差點嚇得從龍椅上彈坐起來, 條件反射地抬手捂著自己的脖子, 壓低聲音吼道:“你想幹什麽?”
    因為昨晚一事,司芸對於司牧的突然靠近都有了心理陰影。
    “皇姐這說的什麽話, 自然是關心一下皇姐的傷情。”司牧笑吟吟的, 慢慢又退回去。
    司芸手指緊握龍椅扶手, 下顎緊繃,胸口上下起伏。
    瘋子。
    司牧今日心情好, 看見司芸這副表情, 心情更好了。
    鍾樓聲響, 朝臣進宮。
    昨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 先是駙馬當街遇刺, 後是皇宮封鎖, 再是譚柚留宿宮中。
    好像跟前兩個比起來, 後麵那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譚橙帶頭上的折子, 要求徹查昨天街上遇刺一事。
    “事關皇親,關乎太學院,關乎長皇子跟皇上,臣認為,必須徹查,找到真凶。”哪怕過了一天一夜,譚橙的臉色依舊很是難看。
    傷的是她妹妹,脖子還見血了,昨天老太太剛出宮她便要進宮去看看,怎麽都攔不住。
    要不是知道陳家不是真凶,譚橙昨天就親自過去抬腳踹門,要跟陳芙比劃一下。
    她不在乎是不是以大欺小,陳侯若是願意,替她孫女出手譚橙更高興。
    因著譚柚“負”傷,譚橙從昨天到今天心情都不好,她站出來開口,沒人敢頂著她的火氣上前說話。
    司芸恢複懶洋洋的姿態,側歪在龍椅上,撐著額角的那隻手,拇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摸著紗布邊緣。
    有她示意,吳思圓站出來說話,“當街傷駙馬,此行徑屬實惡劣。依臣來看,應剝奪陳家侯位,舉家發配西北苦寒之地。”
    吳思圓此話有報複的成分在。
    上回陳芙將吳嘉悅打的臥床不起,吳思圓就恨不得弄死她們一家。現在陳家成了皇上丟車保帥的棄棋,吳思圓怎麽可能不狠狠踩一腳!
    也是因為吳思圓提出懲罰陳家,從而打消旁人懷疑此事是司芸做的嫌疑,至少明麵上打消了。
    司牧道:“此事關乎駙馬,由本宮細想之後再做決定。”
    陳家不過是個替罪羊,無關緊要。
    一件事情翻篇,就有人想提另外一件。
    比如有大臣想詢問昨日長皇子為何無緣無故封鎖皇宮,如果隻為了找一支丟失的玉簪,那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了些。
    可對上滿身煞氣臉色冰冷的譚橙,眾人猶豫片刻,還是選擇先閉嘴吧。
    譚橙今天明顯不好惹,這時候若是上去指責長皇子,她怕是會愛屋及烏的護犢子。
    老實人發脾氣,更可怕。
    幸好這時禮部侍郎宋芷茗站出來,她作為禮部人,想說的不是駙馬在宮中留宿一事不符合禮製規矩,而是說起了各部官員的炭補。
    由她開口,這才將上麵三件事情順勢掀過去。
    “按著往常慣例,這個時候禮部便該擬名單然後找戶部拿銀子分發下去,隻是今年情況特殊,不知道這名單還擬不擬?”
    一聽到銀子,原本還在打盹的戶部尚書馬大人立馬一個精神抖擻,張口就是,“沒有錢,戶部沒有錢。”
    最近馬大人在朝堂上名聲很響亮,眾人都親切地稱呼她為——
    馬貔貅。
    半個銅板都不往外吐。
    馬大人也沒辦法,臨近年底,戶部是最忙的時候。可戶部忙來忙去,對著賬本一算,今年國庫依舊進賬不多。
    戶部唯一見著錢的時候,便是發賑災銀那次。隻是前腳數完銀子,後腳銀子就運走了,根本沒在戶部捂熱過。
    也幸虧賑災銀發的及時,如今這個季節,災區已經重建的差不多,災民也能安然過冬。
    馬大人說,“若是哪位大人不信,我把戶部賬本掏出來給你看。”
    說著還真從懷裏掏出一個本子,食指在舌頭上蘸了一下,低頭就著微弱的宮燈光亮開始翻。
    眾人一愣,“?!”
    她還真揣著賬本上朝?!
    真正的賬本怎麽可能這麽薄,全國的賬務加在一起,有一屋子的賬本,這個隻是總賬。
    馬大人將今年朝廷的開銷跟收支說給眾人聽,然後又細數國庫還剩多少銀子。
    別說炭補,要是稅製再不改,明年春闈連一兩的考試津貼可能都發不下去。
    要馬大人說,那些富商跟某些稅種就是養肥的豬,還不如趁著過年,把她們宰了慶祝慶祝。雖說苦了她們少數人,但是幸福了千家萬戶啊。
    重提稅製,朝堂上的反對聲音倒是沒一開始那麽大了,但依舊有部分頑固的大臣,認為稅務關係重大,還是從長計議。
    其中為首的便是陳大人。
    上次中秋節的孝敬她就沒能收到,怎麽著,過年了,連這份年節孝敬她也拿不到?
    底下吵的厲害,司牧倒是安靜地坐在龍椅裏,習以為常。
    他在等,等邊疆的公文。
    司牧跟司芸收到的消息到底是要比正式文件早幾日,朝堂上這群吵的像鴨子一樣的朝臣,還不知道邊疆有異動。
    新稅一事,到早朝結束依舊沒爭出個結果,但街上譚博士遇刺一事到底要有個交代。
    莫說司牧跟譚家在盯著這事,就是太學院那邊也不樂意。
    眾博士心裏惶惶不安,若是譚柚一事不了了之,那她們這些真正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以後還要不要上街?萬一被人懷恨在心當街伏擊了呢?
    早朝結束後,聖旨送往陳府。
    陳侯今日卯時就起了,她也不用上朝,自己穿戴整齊枯坐在書房中等個結果。
    其實當年陳家在戰場上做的事情的確不算厚道,最後隻封為侯也不敢有半分異議。
    可若不是自家老太太“貪生怕死”沒那麽凶猛,陳家也沒有今天。她們早就跟趙家一樣,全族隻剩一支血脈,人丁稀少到過年吃飯家裏都不用擺第二張桌子。
    到最後,趙家得到了什麽?被封為國公又如何?這些年還不是日益沒落,沒後輩可用。趙家都不是後輩不出息,而是沒有後輩。
    反觀陳家,倒是混的極好。
    陳侯如果是趙國公,她心裏定會恨,恨朝廷待國公府涼薄,這才使得國公府空有架子跟身份,手上沒多少實權。
    在如今的朝堂上,除卻那些經曆過戰事的老臣,誰還記得當初的趙家在戰場上是多麽的所向披靡傷亡慘重,這些新臣,誰還對趙家有那麽幾分敬重?
    不知每逢團圓節日時,老國公看著寂靜淒清的國公府,心裏有沒有那麽一絲感傷後悔。
    他那麽些姐妹親族,連帶著妻主這邊的嫡親們,一並戰死沙場。曾經熱熱鬧鬧的一個大家族,如今隻剩趙母一個女兒,往下便是趙錦莉趙錦鈺兩個小輩。
    趙家跟陳家像是兩個對照組,趙家僅風光一時,還是用命換來的。陳家卻因保存實力在後麵的剿匪中立功,從而風光幾輩。
    陳侯那時候還很得意,覺得封號上不如趙家又如何,論朝堂地位,陳家絲毫不虛。
    盛極必衰,如今便是報應。
    陳侯坐在椅子上,看著麵前的書案。
    上麵平鋪著一張明黃色聖旨,隻是聖旨邊角顏色有些暗淡,明顯是有些年頭了。
    這是當年封侯的聖旨。
    陳家的風光,怕是就隻能到今天了。
    陳侯起身,拉開門出去,垂眸就看見坐在書房門口台階上的陳芙。
    她身上的傷還沒好,手臂跟腿上還纏著紗布,但已經不影響行動。
    陳芙穿的單薄,坐在門外台階上,頂著清晨露水跟朦朧霧氣,顯得還很稚嫩青澀跟單薄。
    到底才十幾歲的年齡。
    “祖母。”陳芙聽見身後聲音,低頭喊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
    陳侯也不怪她,“怎麽起這麽早?回去睡吧。”
    陳芙雙手緊攥成拳搭在膝蓋上,抿緊唇沒吭聲,也沒動。
    陳侯站在她身旁,“從讓你為難吳嘉悅開始,我便應該想到事情沒那麽簡單。我也老糊塗了,以為皇上看重陳家,這才把任務交給我們。”
    每一顆棋子被捏起來的時候,都以為身上擔負著萬千重任,以為那一刻的自己獨一無二備受聖恩。
    直到成為棄子。
    陳侯聲音沙啞,“陳家風光多年,也是夠了。有今日這個結局,也在意料之內。”
    跟趙家比,陳家算是投機取巧偷來的風光,敗完了也就敗完了。
    祖孫二人,在初冬的清晨中,在蕭條寂靜的庭院裏,一站一坐,直到傳旨的硃砂過來。
    來的是硃砂,說明這道旨是長皇子下的。
    陳侯竟然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今日來的若是赭石,陳家怕是沒有好下場。
    硃砂一身紫色宮服,雙手捧著聖旨宣讀,陳府眾人接旨。
    “陳府嫡孫女陳芙,先是目無尊長,再是不容同窗,更甚者當街鬥毆,目中毫無大司律法,不敬朝堂不敬人命。”
    “陳芙,剝奪武試資格,此生不準參試。”
    “陳益身為大家長,治家不嚴治府不利,既未能教導好嫡孫女,又沒有約束好府中下人,致使下人賊膽包天意圖謀害太學院博士兼當今駙馬。故,削除侯府封號,連降三級,領四品武將一職。”
    到底是留了陳府滿門性命。
    其實那被抓的刺客是問不出半句真話的,所有罪名最後隻能是陳家背鍋。
    在派出刺客的那一刻,不管成功與否,司芸都已經打算舍棄陳家了。
    要不是陳芙昨日以命相博,陳家今日怕是會滿門抄斬,最少也是流放出京。
    說來也是有意思,當年陳家苟活,全族人挑不出一根堅硬的脊梁骨。如今幾十年之後,卻是陳芙這個最衝動不爭氣的站了出來,以一己之命,換來全族平安。
    硃砂微笑著卷起聖旨,交給陳益陳大人,“接旨吧。”
    他垂眸看向腰背挺直跪在地上的陳芙,蹲下來看她,“駙馬讓我給你帶了個禦醫過來。”
    陳芙手指緊握垂在身側,撩起眼睫看硃砂,想問什麽又沒開口。
    硃砂笑盈盈說,“是駙馬給你求的情,她說你有錯,但罪不至死。”
    陳芙又把頭低下,脊背微塌。
    她聽聞長皇子司牧向來獨斷,做出的決定從不會因為她人的言語而改變。
    當初中秋,多少人勸他把太君後接回來,他半點都沒聽進去,致使他親爹被留在皇陵別院,今年過年怕是都不能回京。
    陳芙不知道譚柚是怎麽勸的,但已經先替譚柚覺得屈辱起來。她定是,低聲下氣好言好語的說了很久,長皇子才同意的吧。
    陳家算是公然站在皇上這邊的武將,有今天這個機會,若是按著長皇子司牧的性子,那不得全家發配邊疆,哪裏會留她們性命。
    硃砂可猜不透陳芙板正的小臉在想什麽,要不然能笑死。
    司牧在考慮定陳家罪名跟處罰的時候,譚柚還沒去太學院。她端了杯溫水遞給司牧,聲音跟水一樣溫和,隻說了句,“陳芙本性不壞。”
    司牧雙手接過杯子,眨巴眼睛,笑著點頭,“懂了。”
    然後便有了這份聖旨。
    低聲下氣,……沒有。
    好言好語,……也沒有。
    硃砂站起來撣撣手,將禦醫留下便回府複命了。
    陳家人劫後餘生一般,全癱軟在地上。
    陳益也是一臉驚詫,但心裏多多少少又清楚陳家為何會被放過。
    陳芙坐在屋裏,由禦醫給她把脈。
    等禦醫離開後,陳益才緩聲跟她說,“武試考不了也沒關係,陳家還有些勢力,將來為你謀一份閑職也行。”
    “我不用。”陳芙把袖筒放下來,看向陳益,神色認真,“祖母,我想從軍。”
    “從軍?”陳益以為自己聽錯了,眉頭緊皺,“陳府就算是沒落了,也不至於沒用到讓你去從軍。”
    一般隻有毫無身份地位的百姓之女,才會選擇從軍。陳府半盞茶時間之前,還是侯府,哪至於讓陳芙一個準侯府接班人去從軍。
    “夫子說我文不成武不就,”陳芙道:“我覺得她說的挺對的。文不成就去學,武不就便去練。陳府侯位沒了,那就再掙回來,光明正大一刀一槍的掙回來。”
    “到時候,看誰還敢對陳家的爵位指指點點。”
    可陳芙有幾斤幾兩陳益最是清楚,她冷著臉道:“你可知戰場凶險?你可知跟麵子比起來,還是命更重要!你若是死在戰場上,你讓你娘跟我怎麽辦?”
    清晨薄霧散開,晨光落在庭院裏,透過大開的門,映在陳芙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
    她道:“那便戰死。”
    “若能有幸以身報國,也算不負年少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