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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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澤陣當然是故意的。
他從幾年前開始斷斷續續地做夢, 夢見身邊這個人。
一開始是十幾歲,北條夏樹的輪廓稚嫩,白淨的臉上輟著雙小鹿似的清潤眼睛。他年紀很小,也很好懂, 情緒明明白白地攤在臉上任人閱讀, 完全是小孩脾氣。
高興藏不住, 不開心也藏不住。
冷戰了想和好, 不知道怎麽主動開口提,猶豫躊躇, 別扭。
抱著枕頭過來,虛著眼睛胡說八道,說自己怕黑怕打雷, 想要一起睡覺。
黑澤一邊從主視角觀察他, 一邊被不屬於自己的、莫名的感情裹挾。最開始是這麽認為的,後來漸漸和夢中自己的想法同調,也許那是另外一個黑澤,而同位體的思維與情感總是那麽相似。
他想要擁有這個人,徹徹底底的,最好是用鐵鏈束縛住, 限製自由,讓他永遠沒辦法離開視線範疇。折斷飛鳥的羽翼, 摧毀他未來的任何可能性,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就此得到他。
這個念頭無疑越界且違法,但黑澤陣本身也不是什麽正義感強烈的人, 他為fbi效力, 敬業和縝密是他的個人習慣, 離開fbi也會為別的團體組織這麽工作,本性如此,和陣營歸屬無關。
他循著記憶裏的信息找人,很快發現相關線索。
證件照上的黑發少年神采飛揚,笑意清淺。
但隻能追蹤到離開加州之前的動態,回到東京後音訊全無,隱沒在人群裏。
想來也正常,這小孩學的計算機專業,輔修了一堆通訊工程和工業設計相關的課程,又不是fbi重點監視對象,把自己藏起來很容易。
黑澤想找人,瞥了眼出生年月。
……還沒成年。
黑澤陣頓時覺得棘手。他能明顯得感覺到,光是零零碎碎地做夢,心中那聊勝於無的道德藩籬就已經被夏樹的一舉一動磨蝕得所剩無幾。
也許見到本人,會不由自主地、做出無法挽回的事情。
再等等。
然而有些事情也許注定要發生,東京都市圈林林總總三千多萬人,霓虹燈下,遊人就像擠擠挨挨的磷蝦群。
黑澤陣從便利店裏走出來,越過疏離的人流,一眼就鎖定了馬路對麵的少年。
他接過攤主遞來的東西,回頭,目光滑進黑澤的視線,好看到能用‘漂亮’來形容。他剛開始有些茫然,看到黑澤後,神色立刻轉變成了警惕。
就像聽到獵人腳步聲,而豎起耳朵尖尖的小動物。他努力忍下恐慌等不適感、佯裝鎮定地離開了。
這細微的變化自然逃不過黑澤陣的眼睛,他比夏樹長那麽多年歲,想要勘破小孩的心思就像翻書般輕而易舉。那偽裝就像糖紙,欲蓋彌彰地包裹在糖球外麵,因為過分貧弱,反倒顯得可愛。
是他自己找上門來的。黑澤陣想。這可怪不得我。
……
“叮——”
電梯門開了。
北條夏樹像條小尾巴似的跟在黑澤身後,看著他開門,有些猶豫要不要進去。
下一秒,對方扔了雙拖鞋到他腳下。
……這下不用考慮了。
夏樹換了鞋,走進客廳。裝修風格冷淡且高級,顏色以黑白灰為主,單調且不近人情,十分貼合黑澤的個人作風。
黑澤陣脫下外套,隨手搭到椅背,這個天氣會穿長袖外套本來就有些古怪,但放在這麽一個滿身是謎的人身上,倒顯得相得益彰。
“現在雨大。”他在走廊的壁櫥裏翻找著,“等會雨小點再走。”
說完這句話,黑澤就找到了傘,翻轉手腕精準地擲過來,北條夏樹手忙腳亂地接過,然後局促地說了聲“謝謝”。
傘套上沾了一點點灰塵,看來放著有一段時間,主人不怎麽打開使用。
黑澤往廚房方向走去。
他上身內搭的短袖質料輕薄,被強壯的肌體悍然撐起,輪廓緊繃鼓張。
一副具備絕對力量感的、成年男性的軀體。
而北條夏樹低頭,看了眼自己細窄的腕骨和手臂,陷入莫名的自卑。這樣的情緒隻持續了幾秒,還沒來得及發酵,就被懷中貓包的動靜打斷了。
緬因貓奮力掙紮,像被脾氣暴烈的寶可夢一樣,反抗著禁錮它的精靈球。
見它如此激動,北條夏樹立刻拉開拉鏈,生怕貓把牛津布給撕裂了。緬因貓探出腦袋,對著他一通齜牙咧嘴,咪咪嗚嗚,非常生氣。
接著,甚至作勢幹嘔了幾下。
如果是尋常主人,此時一定懷疑貓生病了,或者吃進不幹淨的東西,腸胃不適。
北條夏樹一開始也這麽想,卻在欣賞完這一通貓咪表演後,奇異地理解了它的意思:【惡心得要吐了。】
他壓低聲音,湊近小貓咪的耳朵,悄悄問:“為什麽這麽大反應?是因為不喜歡黑澤先生家嗎?”
貓滿臉不爽,惡狠狠地叫道:“咪!”
……原來如此,它討厭黑澤到這個地步。
也許是貓科動物的領地意識作祟,它反感黑澤,自然也厭惡對方的家。
“我車壞了。”北條夏樹好聲好氣地跟小貓咪講道理,“就在這待一小會兒,等雨小了就回去,請你稍微忍耐一下吧?”
緬因貓大聲回道:“咪!”
還是凶狠的語氣,卻沒剛才那麽衝了。
北條夏樹知道這是有商量餘地的意思,剛想說點什麽給小貓咪畫餅,好叫它安分點,卻忽然聽見黑澤的聲音:“你能喝牛奶嗎?”
夏樹抬頭,剛想說自己乳糖不耐,又禮貌改口道:“能喝一點點。”
黑澤:“哦。”
見他又與黑澤陣搭話,貓快要氣暈過去了。
北條夏樹眼疾手快,立刻將它抱起來,親了親鼻尖:“別生氣了?”
貓將躍躍欲試的爪尖收回去:“……”
哄好了。還挺簡單的。
夏樹把貓關回包裏,又看向在廚房忙碌的黑澤。
能被他請進家門躲雨已經很驚訝了,沒想到對方會如此細心,更顯得自己之前那些揣測小氣且無端。
真是太不應該了……
沒過多久,黑澤端了杯美式過來,熱的。
北條夏樹震驚:“…………”
不,這人絕對有問題。
他內心哭喪,盡可能平靜地抿了一口熱美式,假裝鎮定地說:“謝謝黑澤先生。”
而黑澤把他精彩的神色變化完完整整地看在眼裏,表情難掩愉悅。
他問:“上幾年級了?”
夏樹老老實實地說:“二年級。”
“作業寫得完麽?”
夏樹心想他有特權,完全不用寫作業,斟酌著糊弄道:“還可以,認真寫的話也挺快的。”
“成績怎麽樣?”
除了年級第一沒考過別的位次·北條夏樹:“一般吧。”
“快成年了?”
“嗯。還有幾個月。”他想了想,問道,“黑澤先生,你呢?”
“你覺得呢。”
夏樹猜測道:“二十六歲?”
“少了。”
“哦。”他心想,也許是黑澤先生不願意透露,也就不繼續問了。
兩個人像問診的醫生和戰戰兢兢的患者般一問一答,進行了一通無效交流。黑澤揣著明白裝糊塗,夏樹也是真的沒發現異常,有事沒事偷瞄窗外,就等著那雨小一些,好順勢早早離開。
陣雨本就來去都快,將近半小時過去,陰雲籠罩的天空漸漸像被橡皮擦塗走暗色,變得明亮起來。
太陽和細雨一道出現,晶瑩的雨絲如同銀墜,撲簌簌地落到陽台和窗外的植被上。
“等會我要出門。”黑澤開口,“順路送你回去。”
麵對如此好意,剛準備告別的北條夏樹又悻悻然停下拿傘的動作:“……好的,謝謝黑澤先生。”
黑澤又說:“我有點事,你等一會。”
然後抄起茶幾上的遙控器開機,把遙控器丟給他,轉身去陽台上打電話。
客廳裏的複古掛鍾步履緩慢地向前走著。
北條夏樹認命,一下下調台,黑澤先生根本沒有續費寬帶電視,就那麽幾個頻道可以看。他隨便選了一個,屏幕上開始放電影,似乎是個愛情片,已經播了不少,節奏緩慢,每一幕都唯美入畫。
他把貓抱出來,有一搭沒一搭地給氣鼓鼓的貓咪順毛,一邊分神留意電影在放什麽。
“馬上就回去了,真的,真的。”
“咪!”
“別生氣了,回家給你開個罐頭好不好?”
“咪!!”
“……哎呀。”
黑澤先生這通電話打了很久,也許有將近半小時,影片劇情也推展到了高潮部分,輕柔而哀傷的旋律縈繞著整間客廳。
北條夏樹淡瞥一眼,卻忽然愣住了。
女主角在列車內,拍著車窗,哭得形象全無,一聲聲地喊月台上的男人的名字。
隨著“嗚——”的汽笛聲,齒輪齧合,列車緩緩順著軌道駛離,風景倒退,那個男人自始至終沒有回過頭。
這一段的表演確實很有張力,他屏氣凝神,整個人像浸入深海,漸漸窒息,直到實在忍受不了,才劇烈地喘了兩口氣。劫後餘生的心髒瘋狂跳動著,將莫名的澀意與痛苦沿著血管運輸出去,漫入四肢百骸,不放過每一個毛孔,令北條夏樹在這個悶熱的天氣中手指冰涼。
他甚至沒發現自己額頭沁出了冷汗,一兩分鍾的功夫,麵龐霎時蒼白得如同剛從冰水裏撈出來。
緬因貓舔了舔他的手指,刺癢的觸感稍微喚回了一點理智。
“怎麽了?”北條夏樹對著它虛弱地笑了下,自言自語道,“……真是奇怪。”
貓不安地用肉墊踩了踩他的肋骨。
他卻無心照顧貓咪的情緒,又是困惑,又是驚愕,還有點尚未散去的痛苦。
——剛剛,為什麽會那樣難過?
這種感覺不是看電影能擁有的,像是有個人將他全部的愛恨濃縮成一粒透明子彈,穿越時間與空間的罅隙,擊中北條夏樹的心口,使他完完整整地體驗了一份此前從未有過的悲傷情緒。
好像他也曾經聲嘶力竭地試圖留下某個人,也曾痛苦而無力地落淚,但最後一切的一切都是徒勞。
北條夏樹驚疑不定,沒有繼續看這部電影,轉頭望向陽台。
他對黑澤一直保持著莫名的戒心,從未有一刻真正放鬆過,而剛剛被別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力,也就忘記繼續自己那毫無用處的戒備。
黑澤陣的側影就這樣闖入他的眼簾,夏樹眨了眨眼,短時間內沒能沒反應過來。因此他以一種全新的、不帶任何情緒的目光審視對方,接著在恍惚間得出結論,或許,自己早該與這位隻有短短幾次往來的黑澤先生相識。
雨徹底停了,天際點燃一把玫瑰色的大火,向穹頂攀爬,疊著暖橙漸變。
而黑澤倚著欄杆,淡色唇瓣開合,麵龐線條和表情一樣冷硬。黃昏姍姍而來,落在他色澤淺淡的發隙間,霎時金芒躍動。
北條夏樹緩慢地合上眼皮,再睜眼,仿佛整片視野都籠上虛濛發亮的光霧。
他方才因為痛楚而抽疼的心髒停滯一秒,再度加速起來。
砰砰,砰砰。
有點不太尋常。
黑澤陣也許是聽到什麽諷刺的話,剝削的嘴唇上翹著,笑意到麵中便戛然而止。墨綠色的眼珠冰涼卻燎灼,仿佛盛著一泓寒潭,與充塞著鮮豔色彩的天幕背景格格不入。
而北條夏樹頭腦一片混亂,耳邊嗡嗡作響,除了轟隆的心跳,什麽都聽不見。
這種頭暈目眩的感覺,隨著幾次深呼吸漸漸緩解,他終於從那種近乎耳鳴的狀態中脫身。
滴答、滴答、滴答……
掛鍾的秒針在響,映著心率的節拍。
他想要移開視線,又有點莫名不舍。
夏樹懷疑自己病了。
……好奇怪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