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Case第10章 目標 zero(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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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降穀零十分莫名其妙,自己還沒說對方難搞,真正難搞的那個人卻反過來告他的狀了。
    他半帶疑惑地想:難道真是我死得太拖拉了嗎?
    可事實上,降穀零身體惡化的速度並不慢。
    病床上躺著的人,麵色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滑向灰敗,壞死的部位從脊柱蔓延到脖頸,胸部以下的部位早已失去知覺,降穀零覺得自己像個高位截癱患者。
    而在醫生的議論裏,這位公安的大人物,情況更不容樂觀。
    他已經開始出現幻聽幻視,以至於時時在病房自言自語,而目光又並非漫無焦點;凝視窗邊的樣子,就好像那裏真的有一個看不見的人,他正在對他說話似的。
    議論聲越來越多,甚至都傳到了降穀零本人的耳中,而他一笑置之,並不在意。
    某種程度上,他的確是在和一個看不見的人聊天。
    那次突如其來的怒火過後,男人咣當一聲離開病房,降穀零才知道,其實他不是必須要每時每刻都守在自己身邊的。之所以這麽做,或許是自己不能動彈的緣故。
    天南海北的閑聊,是他唯一打發時間的途徑,所以男人才會按捺著不耐的情緒,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他。
    現在降穀零把人惹毛了,自然也沒有了陪聊的待遇。
    這是一種並不顯山露水的遷就,甚至隻有等到失去後才能察覺到其存在。
    降穀零終於知道一個人的時間有多麽難熬了。
    一片雪白的病房裏,時間被拆分成均勻的小塊。滴——答,滴答,秒針要走過六十下才能度過一分鍾,三千六百下才是一小時。一天的長度更是恐怖,等他看完了一隻螞蟻從天花板的右上角爬到左下,降穀零終於決定試一試換位思考。
    ——他為什麽會那麽生氣?
    沒等他思考出所以然,直覺卻突然一跳,隱忍著怒火的神情浮現眼前,降穀零隱隱覺得有些眼熟。
    這種熟悉感,不僅是因為那種默不作聲便拒人以千裏之外的做派,他隻在男人的身上見過。
    一些微妙的細節,同樣會讓人心底一動。
    不耐煩的時候,微微下撇的嘴角;
    發生什麽都與我無關的態度;
    以及那個近乎標誌性的,深灰色格子圍巾。
    這是一種來自記憶的關聯性思考,就像一個經常和你一起吃早餐的人,整張餐桌上隻有他喝豆汁。多年以後那個人的麵目已經模糊,可看到豆汁的那一刻,還是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升騰而起。
    虛空中,似乎有什麽正在鬆落。
    或許那就是覆蓋在記憶上的封印,隨著降穀零身體的虛弱,它們也逐漸搖搖欲墜——
    因為他已經垂垂將死,無論再想起什麽都於事無補,某種無形的存在便放鬆了圍追堵截。
    於是,隨時間推移,這種眼熟的情緒非但沒有消失,反而還愈演愈烈,並在男人拿著一本書回來的時候達到頂峰。
    那是本深紅的福爾摩斯探案集。
    “很驚訝嗎?”觸及降穀零的眼神,男人說:“這似乎不算一本太小眾的書吧。”
    他似乎認命地接受了降穀零命硬的事實,順著打開的門縫回來時,手上已多了一本書,看來他把打發時間的方式從眺望風景換成了閱讀。
    福爾摩斯探案集並不厚,可卻是一本推理小說。題材的性質,決定了謎團揭開前的緊張與懸念,會在得知真相後一文不名。人們往往在讀過一遍後便將它束之高閣,很少有人會翻來覆去地閱讀它。
    但降穀零驚訝的不是男人打發時間的選擇,而是——
    “我以前有個同期,”他說,“他也很喜歡福爾摩斯探案集。宿舍的床頭就擺著一本。”
    降穀零眼前莫名浮現出一副畫麵,那是警校宿舍狹小的格子間。放下一張單人床後,剩下的空間隻夠轉身,床頭櫃擺在過道上,一個不注意就會把膝蓋磕青。
    這間宿舍裏空空蕩蕩,雖然住著人,卻並沒有什麽煙火氣。一切收納得如同樣板間那樣井井有條,唯一富有個人氣息的,是床頭櫃上一本紅色的書。
    在降穀零談到回憶時,身旁的男人大多興致寥寥,隻偶爾嗯一聲作為回應。今天的他也沒有其他表示,於是降穀零繼續說:“那個人是……”
    他話音卡殼了。
    ——那個人叫什麽?
    擺著福爾摩斯探案集的床頭櫃,像流暢的視頻裏一幀強行插入的畫麵,無緣無故浮現,沒有來龍去脈。
    降穀零一瞬間陷入沉思。
    這段時間裏,他的身體在死亡的邊緣徘徊,思維卻一天比一天更加清醒。
    記憶像一塊除了霧的玻璃,萬事萬物纖毫畢現,可降穀零記得的所有事件,都是一係列有因有果的經過,很少有這種零碎的、片段式的畫麵。
    福爾摩斯探案集喚醒的、對那間宿舍的記憶,降穀零能想起裏麵的全部陳設,卻對自己究竟如何進入的一無所知。
    但這又怎麽可能?
    不是他的宿舍,這麽私密的個人空間,降穀零絕不會莫名其妙地闖空門。
    這就像一整段視頻被掐頭去尾,隻留下中間的一幀孤零零的畫麵,剩下的內容,哢噠一聲,就此刪除幹淨。
    降穀零越回憶越心驚。
    對他的記憶模式而言,這種狀態絕對是非自然的,好像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強行將某種特定的存在從他的腦海抹去,又因為那段時間的相處朝夕不離,才會連帶著產生大段大段的空白。
    而當他開始係統性整理記憶,便更是發現,這樣支離破碎的片段不在少數。
    他記得路過籃球場時天際斜飛的夕陽,卻不記得手中消失的礦泉水遞給了誰;
    他記得逮捕術課班長的落敗,卻不記得擊敗了他的人是誰。
    斷斷續續的回憶,是分散在邊緣的拚圖。他能循此拚湊出一個空白的輪廓,卻因為中間刪除的過於幹淨和徹底,反而找不到更多線索。
    男人在床頭倒水,緊抿的下頷轉折鋒利,窗外金色的陽光,又在發尾暈開一圈溫潤的光邊。這種鋒銳與柔軟並存的感覺,一下子又令降穀零想到那個眺望夕陽的、籃球場的下午,他怔神很久。
    唐沢裕:“?”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杯中的水,伸手打了個響指:“回魂了。”
    得知降穀零一動不動的原因僅僅是在發呆,他頓時有點失望。這時降穀零問:“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唐沢裕從杯沿瞥了他一眼,沒開口。
    “我覺得我其實認識你。”降穀零說。
    “哦,”唐沢裕不以為然,“你記錯了。”
    他平淡地仰頭喝水。那些曾在暴怒中顯現出冰山一角的、深沉痛苦的情緒,重新被他收入深不見光的海底,再不見一分一毫。
    降穀零還想說些什麽,卻被唐沢裕搶先開口:“想好了嗎?你的遺願。”
    “……”
    降穀零並不是沒有想到,但他卻有些不願意說。
    盡管知道“收集完遺願就能離開”這一假設空口無憑,也大概率不會發生,可他在一個人的時候,依然會控製不住地想:
    如果他的猜測是對的怎麽辦?
    如果真的像男人想的那樣,他存在的意義,隻是為了集郵一樣地收集遺願,那等自己說完以後,他不就徹底消失了嗎?
    ……那樣的話,病房就真的隻剩他一個人了。
    漫長的彌留之際,讓他有充足的時間回憶和自省。當他回看自己一生所走過的路,臨到終頭,才發現其實並沒有什麽可留戀的,唯一好奇的,可能隻有這個自己能看見的陌生人。
    身體的無法自主,帶來的是心態上一種說不上依賴的依賴感,他其實是有點害怕男人幹脆利落地離開的。
    降穀零眨了眨眼,隨口道:“那就是,希望我能夠早一點查到聖瑪利亞大教堂吧。”
    這的確是他的願望之一。
    聖瑪利亞大教堂,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是警方的搜查盲區。在通緝令滿天飛的時候,殺人凶手卻能在失業救濟站裏高枕無憂,誰也沒想到他們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藏在東京最繁華的路段,警方的眼皮底下。
    在一些失眠的夜晚,降穀零曾經認真想過,如果警方能立刻抓到殺害毛利小五郎的凶手,會不會工藤一家就不會遷往美國。
    然而木已成舟,設想去扭轉已經發生的事情,隻是一種天真的軟弱。漸漸地,他便將這一念頭拋之腦後。
    “別人的願望,”唐沢裕涼涼地瞥他一眼,“都是關於自己未完成的事。你倒好,想填補遺憾了。”
    ——說得好像你真能幫他們完成一樣。
    降穀零暗自腹誹一句。男人並沒有就此消失,倒讓他提起的心髒稍稍放鬆,他想了想,又說:
    “那就……希望我不再重蹈覆轍。”
    其實這也在填補遺憾的行列,唐沢裕卻沒有立刻潑他冷水。
    他知道覆轍的含義,降穀零希望自己能有餘力肅清公安。
    事實上,在他退休的最後幾年,工作的重心的確有意識往整頓風氣的方向偏斜,可他卻不知道造成一切的根源是什麽。
    有權利就會有腐敗,區別隻在於製度的約束性有效與否。
    這些統治機構的高層,政客與議員,他們自詡為正義之輩,但今天能為了左翼的選票減稅降負,明天又能為了右翼的支持而貿易製裁。他們遊走於對立的立場和政見之間,一切隻為了利益出發,為了中飽私囊,他們甚至能踐踏法律,與毒丨梟、犯罪集團和邪丨教合作。
    他們將政治視為一場遊戲,而滋生出這些蛀蟲的根源正是製度。
    隻要階級性一直存在,無論構想中多麽清廉的上層建築,都會在時間推移中不可避免地走向腐爛和傾塌。
    降穀零的一生,是在正義的框架下徒勞轉圜的圈。他已經看到了大廈將傾的頹勢,自以為自己在做著挽救的努力,殊不知他所維護的製度,才正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國家的本質,正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暴力機構。
    一棟平地而起的房子,如果連根基都是歪的,再怎麽粉飾雕琢、修修補補,最後又能支撐得多長久呢?
    怎麽可能不會再重蹈覆轍?
    隻是,要現在說出這些,未免對他也太殘忍了,這無疑是從根基處摧毀了一個公安為之奮鬥畢生的信仰。唐沢裕最終沒有說話。
    隻不過唐沢裕猜錯一點,即使他不留情麵、尖刻直接地指出這件事,降穀零也不會再產生絕望的情緒了。
    人活半世,最該學會的正是釋然。
    外麵的社會,他無力去管,也不再想插手幹預;過去的遺憾,已成往事,早已追無可追。乃至他本人也對康複痊愈沒有了那麽急迫的渴望,所以這個時候,降穀零的心情幾乎可以說是坦然的。
    現在他終日無所事事地困於病榻,唯一可做的隻剩思考。除了回憶自己亮色不多的過去外,僅剩的兩個謎團,一個是自己到底還能有什麽遺願;另一個,則是他想探知記憶裏這種熟悉感的來由。
    而這兩個謎團,其實也可以合並為同一個。
    “我的遺願就是,想知道你是誰。”
    窗邊的男人不置可否:“你會忘記的。”
    “不試試怎麽知道?”降穀零卻對此十分執著。
    他的眼裏是熟悉的偵探之火,它曾失落在歲月流轉的道路上,又重燃在眼前灰藍色的瞳孔中。牢牢緊盯著男人側頷時,那目光有如實質,男人翻動福爾摩斯探案集的手頓時停在半空。
    “試一試……”
    他饒有興致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唇角又掛上那種奇異地、譏誚的笑意。
    “你怎麽知道,我沒有嚐試過呢?”
    “怎麽可能?”降穀零下意識反駁他,“你根本沒說過你是誰。”
    他還想說自己根本不記得這個橋段,話未出口,瞳孔卻猛地一縮,恍如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男人的注意從書頁挪開,略帶揶揄地轉向他。
    ——是了。
    既然他在警校的回憶都能被切割的支離破碎,又憑什麽認為,那股抹去記憶的神秘力量,現在就不會奏效呢?
    病床上的人瞬間僵住,與此同時,男人平淡地翻過一頁。
    “其實沒什麽好回憶的。”他冷不丁繼續說,“我和你們沒那麽熟。”
    降穀零陡然捕捉到他話裏的另一層含義,沮喪的精神為之一振:
    “你承認了?”
    “對,那本是我的書。”男人一闔書本,平靜地抬眼問:“但那又怎麽樣?”
    之前的追問裏,他一直是這副冷冷淡淡的態度,意興索然,不否認也不承認。現在驟然鬆口,降穀零頓時有了種探險家找到寶藏的驚喜。
    可得知寶藏在哪本身就足夠令人頭暈目眩,他哪來得及思考還能用寶藏做什麽呢?
    他隻是喃喃地說:“所以……我忘記過你。”
    “沒有人記得我。”男人冷淡地說。
    他把書放在一旁,側頭瞥了眼窗外,碧藍的晴空中劃過一道雲軌,那是飛機經過的痕跡。
    “你大可以繼續往下猜。沒準等你真正想起來的時候,我就可以解脫了。”
    其實絕大多數時間,男人的脾氣都相當好。因為漠不關心而不在意,因為不在意而慣於忍耐。
    對降穀零刨根問底到近乎尖銳的追究,也能當作沒聽到一帶而過。
    這就使他唯一的情緒波動變得尤為特別,當降穀零問到他的願望時,男人冰山一角的暴怒。
    降穀零總是控製不住地回想起他那個時候的神情,呼之欲出的仇恨,與一觸即發的痛苦。
    他為什麽會顯得那麽不甘?
    這種怒意真的是衝著自己來的嗎,還是對無形無色、無法觸碰的,無可奈何的某種命運?
    男人並不是憑空出現的一個人,自己記憶裏的空白段落證明了這一點。
    他可能有親人、朋友,甚至乃至於有愛人;他曾真實地行走於這世間,所有的羈絆卻在某一刻盡數脫落。
    他成了一個看不見的人,沒有人記得他,而這“沒有人”裏,是不是也包含了他所惦念的那一個?
    無憑無據的荒誕猜想,降穀零越想卻越覺得,自己可能誤打誤撞地觸碰到了真相。正因如此,男人不甘的情緒才會那麽強烈,就像自己沒接到赤井秀一的最後一通電話一樣。
    降穀零還有柯南的帶話聊以慰藉,而他卻什麽都沒有了。
    想到這裏,降穀零便放下了他突然發火的事。
    他開始繼續在記憶裏深挖線索,可警校的時間隻有短短的七八個月,所剩的回憶實在不多。何況還有男人時不時的潑冷水,“這麽執著地挖掘這些有什麽用,”他說,“你不是快要死了嗎?”
    的確如此。從降穀零第一次在病床邊看見他,已經過去了三四天時間,死神的腳步降臨得如此明顯,所有人都能一窺它收割性命的端倪:
    病床上的金發公安,呼吸粗重如風箱,每一次胸膛的起伏都像痛苦地淬著火。
    如果改換成呼吸機,他的生命還能維持更長時間,但那要切開氣管,從此不能再說話。降穀零拒絕了醫生的這個方案。
    “死了就死了。”他嗆咳著笑了一聲,“你就當這是一個偵探……臨終前,最後小小的求知欲吧。”
    似乎偵探這個詞給男人帶來了什麽觸動。他動作稍稍一停,漆黑的瞳孔裏,幾乎有什麽出神的東西。
    於是對降穀零後續雜七雜八的問題,他沒有再拒絕。
    即便如此,病房也一天比一天沉默下去。交流的時間越來越少,因為可說的話本就不多:男人像一個秘密的集合體,孤高、冰冷而漠然寡言,側坐的身姿,像黎明時分雪山的一道剪影,孤寂而高不可攀。
    降穀零疑心自己永遠也無法揭開這個秘密,因為最後的時刻就要來了。
    那是幾天後一個平平無奇的下午,降穀零躺在病床上時,忽然聽到了耳畔渺遠的歌聲。
    起初的他以為這是隔壁病房飄來的歌劇,隨後才意識到,這是獨屬他一人的幻聽。
    無數聲線與聲部,高高低低的合唱聲像教堂裏錯落擺放的燭枝。聲音像來自巍峨聳立的雪山,又像自流雲自由漂拂、一望無際的草場,他在恢弘而空靈的音樂中出了神:有時候,降穀零覺得自己值得一個交響樂般盛大而壯美的退場,有時又希望一閉眼了此殘生。
    他真的閉上了眼。
    一片平滑的黑暗裏,熟悉的白洞再一次浮現出來,靈魂被不知何處而來的風吹得飄飛而起,似乎正要脫離身體而去。
    無數變化的畫麵閃回而過,那是被拋在身後的記憶。
    在人世行走一遭,最後能帶走的隻有這個,靈魂飄飄然升騰而起時,無數記憶的碎片便就此鬆落,好像沐浴過一場輪回,洗淨為一個潔白的,嶄新的靈魂。
    在那閃爍的碎片裏,一枚角落裏非常不起眼的一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黑衣組織覆滅前的一個夜晚,降穀零曾經撥通過一則電話。
    那是一段無關緊要的插曲,一次注定失敗的溝通:對降穀零而言,自己的行動隻為應付上司,因為早已抱有預期,交談的內容便無足輕重。
    琴酒拒絕以後,他沒有多少遺憾,並很快地遺忘了這件事。
    琴酒曾經是他的敵人。可在降穀零的後半生裏,與之相搏的、無形的敵人更多,以至於他完全淡忘了那個夜晚。
    “你在警校的同期……”
    “你說什麽?”降穀零瞬間警惕起來。
    琴酒語焉不詳的提問,讓他好像又回到了臥底的時候,重新感受到那種刀鋒逼至骨髓般、有如實質的威脅。
    ……
    降穀零輕聲說:“g。”
    他的眼皮已完全閉上,因此也沒有看到,唐沢裕的臉色瞬間變了。
    他在散落的記憶裏,回到那個三十六年前的夜晚。夜色如水般深黑,眺望夜空時,降穀零曾以為這是黎明前最後的黑暗,殊不知有形的組織可以潰敗,而無形的陰影永垂不朽;之後的朝陽從未升起,隻有他徒勞無力地做著無用功,在公安的位置上轉圜了三十多年。
    他以微弱的氣音喃喃:“他所提到的……同期,”
    “是不是你?”
    刹那間唐沢裕難以自扼地站起身,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降穀零身邊,可那句話並沒有繼續下去。唐沢裕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抬眼去看一旁心率儀的麵板,那上麵隻剩一條直線。
    ——男人的回答是什麽,降穀零沒有聽見。
    最後的那一刻,靈魂終於脫離了沉重的軀殼,籠罩在記憶上迷霧徹底散去。空洞的輪廓碎裂,剝離的畫麵紛紛而歸,翩舞的蝴蝶般組成一個人影,他終於知道了他的名字。
    “原來你是……”
    原來你叫唐沢裕。
    並不止這短短一句,他還有更多未出口的話。
    降穀零完整地回想起了那段記憶,夕陽照射下的球場,和那堂震驚了一行人的逮捕術課。
    唐沢裕曾是警校的一員,卻始終遊離於人群之外,他的氣場自成一體,降穀零曾對他產生過好奇,但那也隻是好奇而已。
    一閃而逝的心情,並不足以讓他主動發出邀請。
    友誼並沒有開始的契機,便隻是平淡地擦肩而過。臨終前的他想起一切,真正擱淺在死亡邊緣時,降穀零才終於了悟了自己的遺願:
    如果可以的話。
    ……我希望能認識你。
    最後的一個人走了。
    世界回歸了一種空落落的寂靜,唐沢裕平靜地倚在窗邊,看著一大群白大褂手忙腳亂,集群的烏鴉般撲進來,使勁將病床推進搶救室。
    隻是他們的努力注定徒勞,因為降穀零已經死了。
    至此,主角團最後一員,徹底迎來生命的終末。
    當金發的公安還有呼吸時,看著病床上氣息虛弱的人,唐沢裕的心底會生出無法自遏的惡意。
    憑什麽你能看見我那麽久、憑什麽你能天南海北地隨意閑聊?
    他知道這是一種遷怒,真正的目標,應該是置身其中的、冷酷無常的世界,是玩笑般嘲弄的巨大命運。他不該把負麵的情緒傾斜給一無所知的降穀零,盡管有時他情不自禁。
    理性歸籠時,唐沢裕會竭力地遺忘掉這個念頭。可已經產生的惡意就像毒液,時不時探出頭腐蝕理智。
    隻有翻動書頁,他的心情才會短暫地平靜幾秒。
    ——“這是凶手!”
    ——“知道了。”
    上麵隻有一個人的字跡,這是唐沢裕拿鉛筆自己補的。他的存在已經被世界完全抹除,這樣以書頁為載體的對話自然也不會有,即使唐沢裕知道,這件事曾經真切地發生過。
    最初的十幾年,他的心態逐漸從憤怒轉成麻木。熊熊燃燒的烈焰被大雨澆熄,留下無可奈何的青煙徐徐飄散。
    目睹主角團相繼死亡,他的心裏並沒有任何波動,唐沢裕以為自己能一直麵無表情地走下去,可距離完結的時候越近,思念就越是難以自遏;荒蕪的心田探出了一棵新草,轉瞬間思念漫山遍野。
    掠過後頸的手、沉穩中壓抑著急迫的吐息;
    提琴般低沉的笑,和永遠注視著自己的綠眼睛。
    思念一個人是溫馨。
    懷念一個已死的人是淩遲。
    最後,這種情緒幾乎令唐沢裕無法控製地暴躁起來。他築起牢固的堤壩,努力將思念攔隔在外,卻終於抵擋不住洶湧的衝擊,洪水彌漫成汪洋大海。
    降穀零隻是恰好撞在了那個宣泄的槍口上,他並沒有什麽錯。
    可這種遷怒,最終也止步於降穀零生命終結的那一刻;最後的一個人也死了。
    不會再有人看見他、打擾他,這一事實卻並沒有讓唐沢裕的心情並輕鬆多少。
    世界在以一種無可挽回的頹勢走向傾塌,文明在滾滾中加速完結。與病房裏的度日如年相比,毀滅幾乎是一眨眼的事,轉瞬之間,萬物靜止沉落,二維的平麵升起,唐沢裕站在了那片涇渭分明的黑白之間。
    最後的那幾年並非毫無用處,至少唐沢裕知道了降穀零能夠看見自己那麽久的原因。
    他所罹患的神經退行性疾病,真正的病原體脫胎自狂犬病毒。藉由本身的免疫逃脫性質,抗病毒藥物無法越過血腦屏障,感染者無藥可救。
    值得琢磨的,是降穀零感染的原因:
    雖然他即將退休,可退休的長官威望仍在,降穀零依然對公安具備著影響力,但一些賣國的政客已經等不及了。
    降穀零飼養過狗,不可能對咬傷毫無提防,因此,他們對狂犬病毒加以改造,讓它可以通過空氣傳播。
    為了不造成病毒的大麵積擴散,他們甚至沒忘記編碼讓病毒隻攻擊降穀零的基因。
    不出意外的話,死於神經退行性疾病的,本來隻會有降穀零一人,可千萬分之一的概率,變異偏偏發生在這個節點。
    病毒的攜帶者,首先是降穀零的主治醫生。
    下班後,他在晚高峰人流最多的時候,走進了購物商場。
    ……
    人類滅絕於權力傾軋的副產品,為了暗殺而製造的病毒。
    因此,瀕死的過程才會拖延了那麽久。
    這本就是一場漫長的非正常死亡。
    其實這種結局也在唐沢裕的意料之外,世界毀滅的方法有很多種,核戰爭才是最為常見的那一樣。但無論如何,毀滅已成定局,世界傾塌成二維的平麵,唐沢裕站在無限的黑與白間,腳下是無垠鋪開的漫畫圖景。
    【不離開嗎?】一個聲音問。
    這是他在被世界抹除後,不為人見的三十多年裏養成的習慣,自言自語,自己和自己對話。
    唐沢裕熟練地回答這個心聲:【不。】
    他往前走了一步,聲音又響起來。
    【你要做什麽?】
    唐沢裕沒有回答。
    他行走在二維鋪展開的漫畫平麵,一步步向前而去,深黑的天幕無風無光,頭頂閃爍的星空已經全熄滅了。
    而在單調的黑白之間,遠方的地平麵上,卻時不時閃爍著一道微茫的深藍色光亮。
    唐沢裕就在前往著那個方向。
    再次響起的心聲音調漸高:【你在做什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完結的世界就讓它完結好了,這不是一件最平常的事嗎?】
    【你不該往前走,你應該離開,前往下一個世界。一個人有什麽好留戀的?你還有無限的時間,未來隻會遇到更多的人。】
    沒有回答。最後的那一聲尖銳高亢得近乎刺耳:
    【你為什麽要為了他留下來?!】
    唐沢裕一概以沉默回應,他置之不理。
    道路漫長而沒有盡頭,在這片二維的黑白之間,除了泛著微光的漫畫平麵,就是頭頂上一篇純粹的黑。沒有任何其他的參考係:空間沒有,時間上也沒有;他似乎走過了一段極為漫長的路,又好像隻是須臾片刻,唐沢裕來到那道深藍色的光亮前。
    這是塊深邃的藍色寶石。
    光線在精巧的切麵裏穿梭折射,呈現詭異而幽暗的藍,像深不見光的海底,偶爾又掠過一寸暗紅。
    世界的核心,潘多拉。
    那道心聲自顧自吵嚷很久,最後似乎也沒有了力氣。或者說,在長途跋涉裏,唐沢裕的精神已經漸漸穩定下來,他不再出現幻聽。
    唐沢裕腳步停下的那一刻,聲音有氣無力地重新響起,它說:【重啟世界,是要付出代價的】
    【用我在三次元度過的時間來換。】
    唐沢裕終於出聲,他輕飄飄地問:【不可以嗎?】
    三維由無限的二維堆砌而成,一個人的時間交換整個世界的重啟,算上轉換過程中的損耗,這個等式的確有可能實現,隻是要借助一個轉換的載體,那就是潘多拉。
    【可你才活了二十五年。】
    【……】
    【從柯南元年往前倒回,二十五年時間,糾正一切,】聲音說,【來得及嗎?】
    【不到二十五年。】唐沢裕在心底糾正道,【因為我可能犯錯。】
    那樣浪費的時間更多。
    【你已經在維度間流浪了那麽久,不算被抹除的這一次,也該了解這些連載中的世界。】
    心聲已變得時斷時續,它在無力地做出最後的阻攔:【它會無孔不入地排斥你、算計你、利用你,一旦失去價值就會被徹底抹除,就像你曾經經曆過的那樣。】
    【……你真的要繼續嗎?】
    這個聲音,其實也是唐沢裕自己在叩問自己。
    因為他也在想。
    真的要繼續嗎?
    他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僅剩的隻有自己。現在,他還要拿出自己的存在本身,去賭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
    值得嗎?
    唐沢裕閉了閉眼,眼前又浮現出那雙墨綠的瞳孔,他似乎一直靜靜在身後注視著,眼底浮著寒星般柔和的光亮。
    【你知道為什麽是三十秒嗎?】唐沢裕忽然說。
    【?】不等心聲反應,他已經又補充道:【一次訪談裏的內容,青山剛昌創造琴酒這一形象的時間,隻用了三十秒。】
    【……】
    唐沢裕微笑了一下。【因為那三十秒,是我最後和他通話的時間。】
    “你需要一個反派?”
    人潮洶湧的街頭,年輕的男人停下腳步,接起一個電話。
    他剛從超市出來,手裏捧著一個咖色的牛皮紙袋,漫畫家發型隨意,半長的黑發鬆散地束在腦後。
    對麵似乎說了什麽,他笑了起來:
    “那就還用我之前說的好了。銀發綠眼,不酷嗎?”
    “哪有殺手留長發的!”另一端嚷嚷著抗議,“不會影響行動嗎?”
    “我不管,你問我我就這麽說。自己想不出來,還上我這挑三揀四?”唐沢裕笑著罵了一句,抬頭的那一刻,路邊的景象讓他瞳孔一縮,他說:“你等一下。”
    馬路上站著一個女孩,大人的疏於看管,讓她一個人跑到馬路中央。路人冷漠地匆匆前行,隻有因電話停下腳步的唐沢裕,注意到身後駛來的卡車——
    “喂,喂?”
    “出了什麽事……怎麽突然就不說話了。喂?”
    刺眼的車燈,照亮了掉落在地上的手機。
    千鈞一發之際,女孩被推回了安全的人行道上,電話的另一頭,再也沒有回音。
    ……
    【放棄永生、無窮無盡的財富與壽命。】
    【你圖什麽?】
    不為什麽。
    心聲還在喋喋不休追問,唐沢裕已經彎下腰,拾起了那塊寶石。
    ……可他因我而生,我怎麽能讓他同一片腐爛的天地共同消亡?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我知道。
    一瞬間潘多拉光芒大盛,深藍的光亮淹沒了整個世界。
    ——我將與這片腐朽的黎明同生共死。
    溯回的行程裏再沒有其他的同行者,無垠無際的孤獨環繞著他,所幸唐沢裕早已習慣了這一點。
    隻有最親密的愛人,能從言行的變化裏窺探分毫。
    在那之後似乎又過了很多年,滄海桑田,歲月變遷,那是降穀零與唐沢裕被困在便利店的倉庫當晚,警校組幾人各顯神通,製服了打劫便利店的劫匪,唐沢裕卻因為灰塵過敏,發了燒。
    警校的醫務室門口,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身影,降穀零莫名覺得眼熟。
    毫無緣由地,他覺得兩人的位置應該顛倒一下,他應該才是躺在床上的那一個,唐沢裕靜靜地靠在窗邊。
    恍惚間,降穀零眼前浮現出一副景象。
    被陽光照得透亮的玻璃窗,窗角的蜘蛛網隨風飄搖;一個黑發的身影逆光背對著他,像一隻陽光下懶洋洋伸展的大貓。
    男人有一種平靜,超然物外的平靜,這平靜使他坐在床邊,無懼四季變化。
    很快,畫麵又退潮般消失殆盡。降穀零眨了眨眼。
    ——我剛剛想了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記憶出現了一次微妙的斷片。仿佛突然從夢中醒來,隻有一絲悵然的情緒飄在心底。
    降穀零搖搖頭,將無由的惆悵拋在腦後。他越過醫務室的白色的簾幕,哢噠一聲。
    小夜燈蕩開暖橙的光暈,均勻地擴散在醫務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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