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與風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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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門外的質問, 琴酒動作停住,眼裏浮上了一絲無奈。
    他在等唐沢裕一點點放鬆下來,熟悉家中的每一寸布局, 將自己的居所重新圈進舒適的領地。然而他太敏銳,早在這個轉變完成之前,唐沢裕已經順著蛛絲馬跡,一點點拚湊出了這裏先前曾空無一人的事實。
    在他離開之後,琴酒也漸漸很少回來。
    隻要推開門, 明亮的白光就會隨之亮起, 可心理上的空曠卻揮之不去,真正讓這片空間充盈的,是睡在沙發裏的那個人。
    唐沢裕裹著他的大衣團在裏麵,被開門的燈光驚醒,就探出一隻半睡不醒的腦袋。
    他嗬欠連天, 嗓音都迷蒙,迷迷糊糊地看著琴酒在門口換好鞋,紮上發尾。在這樣的注視中他緩緩醒過盹,等琴酒走過來,就伸手摟住他的腰。
    ——不過警察的加班很多,所以更多的時候,是琴酒在廚房裏聽見門響。
    而當那天過後,獨自回來的琴酒,自始至終沒聽見另一道響動。他無望的等待裏, 漸漸確認了唐沢裕失憶的事實,在空無一人的客廳裏吃完飯, 便拎起車鑰匙離開了家。
    他的再一次返回在幾天之前, 進門的第一件事, 就是放平了櫃子上的日曆。琴酒將落灰的家具打掃一遍,可長久生活的煙火氣,卻怎麽也不是幾天內就能夠輕易填滿的。
    琴酒的視線,漸漸移向身後。
    某個翹著尾巴的人還在那裏,隔著薄薄的一層門板,他似乎找到了一點質問的底氣,卻不知道自己的重心是靠在門上的。
    隻要稍稍按下門把,就會沒有防備地摔進來。
    琴酒的目光暗了暗,他伸手擰開水流。
    裏麵的水聲停了一會,隨後又自顧自流淌起來。
    唐沢裕豎起耳朵,悄悄地關注著著裏麵的動靜。琴酒沒有出聲,從這沉默裏,唐沢裕更加感受到一種無言的心虛。
    他嘴角無聲地向上一勾,得寸進尺地叩了叩門。
    下一秒,那扇門突然自己開了。
    唐沢裕重心陡然一空,猝不及防地跌進了一片蒙蒙的水汽中——他沒有摔在地上,一隻手早有預謀地攬住了他的腰。
    不等唐沢裕抗議出聲,琴酒已經傾過身,堵住了他的唇。
    滾燙的氣息一下子籠罩住他,天旋地轉的世界裏,那點微弱的抵抗馬上潰不成軍,他被琴酒撬開牙關。
    或許是因為繚繞升騰的熱氣、浴室裏高熱的溫度,這個吻遠比直升機駕駛座上的那個還要來勢洶洶。
    銀色的長發流淌下來,像束縛住他的天羅地網。
    視線被水汽模糊,其餘的感官卻同時敏銳起來,刹那間灼熱入侵,唐沢裕被仔細舔過齒間,舌畔,昏頭轉向中他試圖撥下扣在腰上的手,卻猛地被上麵的溫度燙得一縮。
    琴酒的動作稱得上駕輕就熟,每一個角落都事無巨細地掃蕩到,唐沢裕幾乎要生出一種快要被吞吃入腹的錯覺,朦朧的視線裏隻剩鋪天蓋地的銀白色,按在腰上的手,卻漸漸向下滑去。
    唐沢裕昏沉的意識,猛地劃過一道極其驚險的悚然。
    他條件反射地想要推開琴酒,可那點掙紮實在微不足道,說不清像反抗還是迎合。
    出乎意料地,琴酒的動作卻停下了。
    他的胸膛還在不斷起伏,連帶著鼻息都有一絲粗重,琴酒閉眼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借這種方式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的頭埋在唐沢裕頸窩,後者才剛被推到牆上,琴酒停下動作,唐沢裕卻還有一點不敢動。
    他也同樣呼吸不穩。
    光線明亮的射燈照進眼簾,唐沢裕頗為膽戰心驚地垂下眼,視線順背部滑落,卻忽然看見散亂的潮濕銀發下,藏著一道狹長的傷。
    唐沢裕的呼吸刹那間屏住了。
    他抬起微微發涼的指尖,從後邊繞過琴酒,輕輕地碰在傷口旁。
    那上麵已經結了褐色的痂,底部的一塊已經脫落,留下一道淺色的印記。
    “這道傷……”唐沢裕喉結微微地滾了滾,“怎麽來的?”
    話音出口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聲線在顫,這種發著抖的顫音,不知道是出於鋪天蓋地的熱氣與水霧,還是因為眼前觸目驚心的傷。
    琴酒閉著眼,卻沒有立刻回答他,光照的陰影遮掩住他的側臉,墨綠的眸色沉沉。
    這種克製的忍耐與等待,正如他在廚房,不動聲色遞過的那勺湯。
    “已經快好了。”他避而不答。
    然後琴酒放開了唐沢裕,後者臉上還有對眼前大起大落的無措,眉頭卻擔心地微擰著。
    琴酒說:“等我一會。”
    他輕輕地推了下唐沢裕的肩,放他出了浴室。
    高熱的水汽中,唐沢裕的耳畔甚至無意識響起耳鳴,浴室外的溫差如當頭一棒,終於讓他發熱的頭腦冷卻下來。
    溫度稍低的空氣裹挾而至,唐沢裕站在門後,輕輕地打了一個寒顫。
    裏麵的水聲重新響起。
    他漸漸感受到琴酒在忍,或者說在等待的是什麽。
    可那偏偏都不是唐沢裕一時半會能做到的事。
    他可以在理性上說服自己,感性上卻很難直接跨過那道坎。
    那是需要漫長時間的磨合與相處才能建立的從容,失憶並沒有帶走那種潛意識裏的信任感,卻消弭了所有熟悉的默契。唐沢裕從陌生的世界裏醒來,一點點摸索試探,終於建立了自己的舒適圈,現在他卻要強行拓寬它,在裏麵容納下另一個人。
    這不是單憑演技就能一蹴而就得了的,他能隱瞞住一個事實,卻難以隱瞞最直觀的反應和感受。
    離開前琴酒背光看他,居高臨下的視角,墨綠的瞳孔似乎發著亮。他浸在陰影裏的麵容自帶一種冰冷的侵略感,可他推開自己的樣子,卻像凶悍的野獸收起爪牙。
    唐沢裕有點無措地想:可我要怎麽辦?
    他心亂如麻,於是垂著頭,在門口靠了一會。水聲流淌依舊,聽了片刻,唐沢裕分辨不出什麽所以然,隻能先離開衛生間。
    衛生間的門口靠近玄關,經過衣架的黑大衣時,唐沢裕無意識在上麵嗅了嗅。
    鼻端是森冷的硝煙氣,陽光曬過的溫暖,和極細微的柑橘尾調。所有複雜的氣息混合在一起,標誌般組成了這個人。
    從大衣裏抬起頭,唐沢裕愣了片刻。
    此刻他就在進門的玄關處,整片客廳一覽無餘,先前進來的那一次琴酒就在身後,他的存在感強到唐沢裕沒法不分心關注,現在他一個人站在這裏,忽然就感到了這片空間的空曠。
    唐沢裕心弦微微一動,他抬手劃過牆麵,摸索著關閉頂燈。
    驟然變化的亮度讓他條件反射地一閉眼,再睜開時,就隻有衛生間門口的微弱黃光。
    淡淡的光亮探進窗口,眼前的黑暗這麽空,一個人的身影,根本就填不滿它。
    ……在我失憶後,他每天所麵對的,就是這樣荒涼的景象嗎?
    唐沢裕刹那間心跳如擂鼓,他近乎倉皇地開了燈。
    琴酒站在花灑下,任由熱水浸過銀色的長發。他墨綠的眼底沉著暗色的光亮,等到門口的人影離開,他關上龍頭,伸手摘下浴巾。
    長發的清洗步驟異常繁瑣,琴酒拿毛巾簡單擰幹,便抬手拿出吹風機。
    片刻後,他卻又將它放了下去。
    唐沢裕又在家裏轉了一圈,可供閑坐的地方並不少,客廳的沙發與茶幾、廚房邊的吧台,主臥外的陽台上,還放著套藤木桌椅。
    陽台的窗戶正對著小區邊緣。街道的對麵是一個小公園,白天的窗口應該風景很好,遠處搖曳著無邊無際的樹海,可夜晚林濤闃寂,公園也隻零星亮著幾盞燈。
    唐沢裕在藤椅上坐了一會,又心煩意亂地回來了。
    路過床邊時,他餘光在主臥床頭瞥見一個紅磚一樣的東西,走過去才發現是一本福爾摩斯探案集。書籍被保存得很好,紅色的封皮一塵不染,側邊也隻有一些磨損與泛黃。
    警校的牆上,琴酒手裏拿著的似乎就是這一本。
    唐沢裕忽然起了一點興趣,他蹲在床頭,翻開內頁。
    這本書似乎被認真翻閱過,字裏行間時而有黑筆圈點勾畫。琴酒的字很好看,筆畫裏藏著不露聲色的鋒芒。
    唐沢裕翻了幾頁,意外地在上麵發現了自己的字跡。
    跳舞的小人開篇,另一支紅筆圈出了一個人名,唐沢裕在一旁顯眼地標注了:“這是凶手!”
    盡管這個紅圈可能隻是他的一時興起,或許他寫上後就沒有再往回翻,琴酒還是在後麵回複:“知道了。”
    ——也不知道是被劇透的“知道了”,還是自己標注前,他已經看過了這個案子。
    唐沢裕莫名其妙地被逗笑了。
    沒等他繼續往後翻,浴室的門已經開了。
    衛生間裏的動靜就像關聯著某個開關,唐沢裕的心頓時又悄無聲息地提了上去。
    他無意識豎起耳朵,把所有的感官集中到聽覺上,腳步從門口出來,停頓片刻,準確地找到了主臥。
    琴酒的長發隻簡單擦拭過,濕漉漉披在身後,純黑的睡衣被浸出更深一層的水漬。
    唐沢裕一下子從書前站起來:“你怎麽不吹幹!”
    琴酒疑惑地往一旁瞥了一眼。
    意識到唐沢裕指代的是什麽,他平淡地說:“習慣了。”
    唐沢裕可沒管他習慣什麽,立刻就要找吹風機。他身影風一樣卷出臥室,琴酒的嘴角勾起一個細微的弧度。
    吹風機就放在洗手池邊,唐沢裕一眼發現了它。
    從衛生間裏回來,他像一個戰士有了盔甲,看著長發的表情就像看一個來勢洶洶的敵人,不等琴酒開口,唐沢裕就不由分說地把他按在床邊坐下。
    琴酒說:“我自己……”
    最後的“來”字淹沒在嗡鳴的熱風中,琴酒默默地住了口。
    穿行在腦後的手指撥開發絲,一縷縷銀發逐漸幹燥,唐沢裕自己其實也沒有處理長發的經驗,吹風機移動時,耳廓被過近的距離吹得有些發燙。
    察覺到他想要起身的動作,琴酒閉上眼,方便他繞到前麵。
    片刻後,床墊下陷的位置慢慢前挪,唐沢裕從跪在床上的姿勢,變成一條腿踩在地板上。
    他的神情很專注,好像吹幹那頭長發是什麽拯救世界的大事情。這樣的表情琴酒很熟悉,書桌前謀篇布局、劃定策略,唐沢裕認真的神色就與之一模一樣,而那樣的時光卻好像已經過去很久了。
    琴酒無聲地看了一會。在他意識到視線之前,悄然闔上眼。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