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與風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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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功率的吹風機送出平穩嗡鳴的熱風, 後邊的長發很快被吹幹了。
轉到前方之前,唐沢裕先在床上小幅度探頭看了看。
琴酒安安靜靜地閉著眼,側臉麵目深邃, 像刀削斧鑿的瓷白雕塑。
見他沒有看自己,唐沢裕稍稍放下心,輕手輕腳地繞到麵來。
銀色的發絲滑過指縫,觸感像柔軟的絲綢。
吹風機嗡嗡的底噪聲裏,這種機械性的工作就像跑步, 很容易讓人在專注的同時微微出神。
唐沢裕的思緒在不知不覺間飛遠了, 像半夢半醒間頭腦飛過的淩亂夢境,無數散落的雜念飄過腦海,他好像在一瞬間想了很多,回過神時,頭腦卻又是一片空白。
唐沢裕被熱風燎得一燙, 才發現左手已經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得太久了。
燈光照射下,眼前的銀發隨角度變化折射出不同的光澤。漸漸冷卻的發絲帶來水一樣冰冷的感覺,唐沢裕在空氣裏抓了一把,被熱風吹得太久,他有些分辨不出到底幹沒幹。
他關上電源,挑起一綹,仔細地對光看了看。
琴酒問:“好了?”
唐沢裕隨口說:“再等等。”
反光裏還是看不出什麽,他放下電吹風,重新換上右手。探不到潮濕的感覺, 唐沢裕鬆了口氣,剛想從身後轉出去, 才注意到自己已經不知不覺來到琴酒身前。
兩邊的活動空間被他長腿擋住, 彎腰放電吹風時, 唐沢裕想起身,還是在琴酒的肩上借的力。
擦肩而過的呼吸,曖昧地掠過耳側。
專注於一件事時,唐沢裕很少關注到外界,現在他回過神,才意識到距離被拉得有多麽近。
吹風機聲響一停,臥室一下子安靜得針落可聞。
唐沢裕後退一步,掩飾地說:“我去放——”
他退開的意圖沒得逞,溜出過道之前,琴酒伸出右臂,攔腰環住了他。
唐沢裕頓時僵住。
結實的熱度正源源不斷地隔著腰間薄薄的睡衣透過來,他還沒忘記浴室的一幕幕,自己剛跌進去,琴酒扣住的也是他的腰。
他脖頸的寒毛都無聲地炸了起來,下意識伸手推拒,卻聽琴酒低聲說:“別動。”
“……”
唐沢裕猶豫兩秒,最終順從了這句話。
與浴室的情景不同……琴酒身上並沒有那種鋒芒畢露的攻擊性。恰恰相反,此時此刻,他身上的氣場近乎是平和的。
這樣安靜又溫暖的懷抱並沒有任何威脅,反而像一隻撒嬌的大貓……唐沢裕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這個詞匯和琴酒聯係到一塊的,明明是兩個風牛馬不相及的物事。
但他現在環著腰,不聲不響的樣子,就是給了他某種相似的既視感。
唐沢裕站在床邊的過道上,床頭磚紅的福爾摩斯探案集,於是顯眼地跳進視線。
不久之前,他還在裏麵找到了自己拿紅筆圈出的劇透。
他在家四處翻看的行為,就像小偷掉進了一個遍地黃金盆地,處處都是寶藏,處處都是以前留下的痕跡。
在唐沢裕的視角下,一切是新鮮的、好奇的,因為在這些痕跡後麵,往往代表著一段溫馨的往事。
他用探索的目光去挖掘著這些經曆,可對琴酒來說卻並非如此。
前者的新奇,隻是琴酒回憶裏的舊事。
而陪他一起留下這些痕跡的人卻已經忘記了。
想到這裏的那一瞬,唐沢裕看不到自己的眼神,在他漆黑的瞳孔裏,神色有一些微的茫然。
他很難設身處地地體會到這種心情,卻莫名想起電視劇演出的爛俗套路,相愛的戀人往往想比對方先死,因為怕自己被另一個人拋下。
這樣的話,我是不是也算把他拋下了?
獨自一人的……在這片長滿了回憶的家。
他忽然有點後悔自己在浴室門口的提問,自己的興師問罪,或許正戳到了某個隱秘的痛腳。
這樣想著,唐沢裕微微垂下頭。
身高的差距下,他其實很少從這個俯瞰的視角看琴酒。長長的睫毛遮住瞳孔,也因而看不見那雙墨綠裏沉澱的神色,隻有高挺的鼻梁,額頭輕輕地抵在他身上。
長長的銀發垂落一縷,又在靜電的作用下,悄悄蹭上唐沢裕的睡衣。
琴酒闔上眼,隻用視覺之外的其他感官體味著懷裏的人。他輾轉過幾處旅館,身上還殘留著一點劣質香精的氣味,這些味道被家裏的沐浴露衝淡,已經快聞不到了,卻還是有幾綹頑固不散,牢牢地停在那裏。
像某種難以愈合的裂痕。
時鍾在無聲中走過一格,琴酒輕輕地放開了他。
唐沢裕逃也似地從主臥出來,到了衛生間才注意到一個問題。
吹風機該放在哪?
他是從洗手台上找到的它,但這裏顯然不是吹風機日常擺放的位置。
唐沢裕拉開水池,正好能將吹風機穩穩卡住。
走出衛生間後,他卻沒返回主臥。
他還不知道怎麽處理自己複雜的心情,似乎有兩方相悖的勢力在腦海天人交戰,相反的衝動你方唱罷我登場,而他也在這樣的拉鋸下進退兩難。
距離生物鍾起效還有半個多小時,唐沢裕在門口猶豫片刻,最終轉進書房。
——他之前書桌的角落發現了兩張照片,思考的過程卻被浴室的水聲打斷,緊接著就一路耽誤到了現在。
趁琴酒在身邊,他的一些疑問也能得到解答。
書桌是一個分層式的設計,主桌旁邊是一張小桌,桌麵又低了幾十厘米,一共放著兩把椅子。
唐沢裕在中間的那把上坐下,順肌肉記憶拉開抽屜。就像在記憶裏七年前的警校宿舍翻找線索一樣,他也同樣在抽屜裏看到了那本黑色的牛皮筆記本。
與七年前相比,筆記本的內頁又被撕去不少,與厚重的封麵相比,拿在手裏的質感幾乎是輕飄飄的。
筆記的內頁卻不再一片空白。
入目是一行潦草的算式,唐沢裕對它有印象,三年前反複救鬆田陣平時,上麵還寫著“64=2+0”。經過被記憶遺忘的空白幾年,2被改成3,緊接著,算式又被唐沢裕自己整行劃掉了。
?
唐沢裕莫名從那狂暴的刪除線裏看出一點自暴自棄的意味,他還不知道這之間發生了什麽,隻好又往後翻了一頁。
後一頁的筆記紙,草草寫上了幾個地點。
杯戶公園
安康小區
米花銀行
在他翻過一頁同時,身側悄悄地多了一個人,琴酒無聲地拉開椅子。
他沒有打擾唐沢裕,靜悄悄坐在一旁。小桌的高度正好夠他將手肘放在上麵,這樣的情景一定出現過很多次,因為他手上自覺拿著一本書。
唐沢裕的思路被打斷一秒。
其實看到這裏時他已經漸漸有了預感,視線回到紙麵,繼續往下,最後的一行字果然是:東都環狀線。
唐沢裕輕輕地出了一口氣。
回家前經曆的所有事,幾乎都被他自己未卜先知地記錄了下來。
第一個想法被證實了,部分事件的發生,果然是他自己提前安排好的。
其實複盤下不難發現,很多事情的禍根早已在好幾年前就悄悄埋下。它們如附骨之疽般潛伏在這片土地上,後續的事件隻是一個導火索,僅僅恰到好處地引爆了它們而已。
可在潘多拉的回溯下,想要排除掉這些隱患卻易如反掌。
就像森穀帝二的事件,歸根結底,這就是一個高功能反社會的強迫症糟老頭子。提前解決這麽一個人,唐沢裕能拿出不下十種完美犯罪方案,隻要他不存在,唐沢裕也不至於在環狀線上挨餓了一個下午。
之所以沒有這麽做,是因為這些全是放出長線的餌料,目的是釣出一條更大的魚。
杯戶公園及後續的紅黑交鋒,是為了將赤井秀一這個心腹大患踢出紅方陣營,這是必要的準備工作。少了赤井秀一與fbi的情報互通這個最大的變數,後續的事件才能如期按安排發生。
隨後是安康小區煤氣爆炸案,土門康輝落馬。
唐沢裕的筆劃一頓。
在土門康輝的名字之後,他又畫上了一個箭頭。
不僅如此……土門康輝不是煤氣爆炸案的最終結果,他隻是一個達成目的的跳板。
唐沢裕微微擰眉。見狀琴酒抬眼詢問,唐沢裕就把土門康輝的名字亮給他。
琴酒說:“楠田陸道。”
唐沢裕愣了兩秒,他沒想到這兩者間居然存在關聯。琴酒便用最言簡意賅的語言解釋道:“楠田陸道是安插在泥慘會的臥底。高層落網,現在是他當政。”
他拿出手機,調出楠田陸道的工作匯報。
一眼下去,唐沢裕首先被滿屏的“!”晃得眼疼。
與其說這是代號成員的工作匯報,倒不如說這是本泥慘會複興記錄和個人日記。楠田陸道的記錄事無巨細,唯一的問題是大水泛濫,十句話裏能摻進九句狗屁。
草草翻了幾頁,唐沢裕才大概了解了自己的布置。
日本公安的清剿行動下,與土門康輝、土門康介父子落網同時,一大批泥慘會高層也隨之倒台。楠田陸道和剩下的一幫漏網之魚,撐著虎皮做大旗,礙於泥慘會積威仍在,其他的幫派不敢輕易挑釁。
在這群人的猥瑣發育下,不到半個月時間,這個爛攤子居然被楠田陸道給收拾得有模有樣。
唐沢裕:“……”
他無奈地揉了揉額角。
楠田陸道確實忠心耿耿,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熱情洋溢,難得有一個能幹實事的人,麵對他火星進修的語法和亂飄的標點符號,唐沢裕的容忍度都高了許多。
安康小區的這一步棋浮出水麵,組織強大而隱蔽,泥慘會卻與之恰好相反。作為老牌的黑丨道社團,沒有哪一個日本人沒聽過它的名字,在某些需要威懾、尤其是社會影響力的場合,泥慘會這塊招牌的確使喚得更加順手一點。
米花銀行和東都環狀線則更不必多說,前者是為了間宮分家,後者則是蘇格蘭與森穀帝二的博弈場。
而所有零散的布局組合起來,最終都指向了一個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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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勢力被一次次交鋒不斷削弱,這些打擊他的力量,卻全部由明麵的“巧合”“意外”構成。前幾次失利中,朗姆想要發火,甚至都找不到遷怒的對象。
最後的環狀線上,朗姆才終於將矛頭對準了蘇格蘭,而此時此刻,他在組織外暗地發展的爪牙,已經藉由日本警方之手,被蘇格蘭毫不留情地削除幹淨。
至於組織內的勢力……唐沢裕瞥了眼桌角的照片。
背景的遊樂園中,波本依然在無知無覺地微笑著。
他已經對接下來的安排有數了。
翻看筆記時,琴酒等在一側,手裏的書很久才翻過一頁。
在這樣的思索與推敲中,唐沢裕漸漸尋回了一點往日的影子,尤其是剛起身時,看到琴酒的發頂,一刹那的熟悉感令他恍惚。
琴酒問:“怎麽了?”
他從櫥櫃裏拿出洗漱用品,為了防止落灰,在他離開時,這些東西也被一並收到裏麵。
再拿出來,隔板就留下了幾個泛白的圓圈。
唐沢裕接過牙刷,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他正想說沒什麽,目光看見那些泛白的印記,卻忽然遲來地想到了一個問題。
琴酒很長時間都沒回來住。
既然這樣的話,所有的東西,應該都放在原來的收納格裏才對。
……
那吹風機又為什麽會恰巧在洗手台上?
唐沢裕磨了磨牙。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