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Case9.領域外的對決(22)

字數:7711   加入書籤

A+A-


    ——這是蜘蛛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深入骨髓的恐懼。
    加特林悍然開火, 噴射的子彈如一場火紅的暴雨!劈天蓋地的彈雨向他傾瀉而來,此情此景說是末日的景象也不為過,世界走到盡頭, 半空降下神罰般無孔不入的火雨, 平地掀起波瀾,天地間風起雲湧。
    震耳欲聾的槍聲遮蔽了所有方向, 他仿佛在殺機四起的迷宮裏四處逃竄,無數次彈頭就擦過他的臉側,那一刻死神的呼吸近在咫尺!
    怎麽會有人發現我?明明該全世界都無法抵抗我的幻術才對!
    那一刻, 蜘蛛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毛骨悚然的驚怖, 而那驚怖又很快被四處逃命的惶惑蓋過了。
    他為自己擇定的表演場, 此刻卻成了十死無生的催命符,平台空曠而少有死角,蜘蛛拚命地奔跑閃躲, 卻發現自己根本避無可避——
    即便躲過了正對自己的槍口, 還有四散而飛的流彈;高速的子彈與金屬相撞, 迅速從地麵反彈回來,僅存的唯一空隙, 眼看即將被子彈填滿!
    戰栗的殺意無孔不入, 雪上加霜的是, 下一秒, 他的足尖還踢到了平台的一處凹陷。
    蜘蛛閃躲的動作瞬間一滯, 噗嗤一聲,冰冷的子彈頓時鑽進右肩!
    ——而他不知道,如果從上帝視角來看, 第一個被子彈貫穿的位置, 正與十幾分鍾前, 他開槍射中中森銀三的部位一模一樣。
    蜘蛛倒抽了一口涼氣,僅存的戰鬥意識讓他就地一個翻滾,躲過了擦著頭皮掠過的子彈。抬頭時他卻誤打誤撞,這處阻擋步伐的凹陷誤打誤撞,居然陰差陽錯地讓他發現了一個掩體。
    一塊鐵製的擋板掛在向下的樓梯護欄邊,被狂亂的晚風吹得搖搖欲墜。
    情況危急,蜘蛛也管不了那麽多,咬咬牙就要往那邊奔去。
    隻要能躲到掩體後麵……
    隻要能爭取半分鍾的喘息時間……
    隻要能拿到潘多拉!
    這時他腳步一個踉蹌,又有一枚子彈角度刁鑽地嵌入腳踝。直到又向前跑出幾米,鑽心的劇痛才淹沒了他的整個意識,下一秒,蜘蛛已栽倒在地。
    ——距離擋板不到一米遠。
    救命的鐵皮前後晃動,依然在槍林彈雨中屹立不倒。模糊望出的視野裏,它的四角似乎籠罩著一圈聖光。
    蜘蛛意識朦朧地伸出手,竭力向它抓去……卻抓了個空。
    因為失血過多,他已經失去判斷遠近的能力了。
    對了,潘多拉,還有潘多拉!
    昏沉中電光照徹腦海,蜘蛛的眼前頓時一亮。直升機伸出的槍口調整角度,傾斜的子彈對準了他,而他已顧不得這麽多。
    此時此刻,他垂死掙紮的姿態像條在案板上撲棱的活魚,無論被菜刀拍擊多少下、背上射中了多少子彈,仍然拚命地擠出力氣,慢慢地……倔強地躬起身,他的手不停顫抖,因為失血過多,幾乎已經失去了控製指尖的能力,他就這樣將顫顫巍巍的手伸進懷裏,與此同時又一枚子彈呼嘯而來,它直接打斷了蜘蛛大腿!
    蜘蛛痛苦地彈動一下,借著機體的抽搐本能,指尖終於傳來了堅硬的冰冷觸感,他抓住了這塊救命的寶石!
    “……送我回去,”他氣若遊絲地喃喃道。
    “送我回去……”
    隻要脫離了這個世界,一切加諸於身的影響就能消弭無形,他的本體還沒有完全降臨,現在的他隻是個投射在世界的倒影,可投影一旦死去,本體也一樣會死!他已經什麽都不要了,融入劇情、或是搞垮另一部連載、掌控全球政權、瀟灑肆意地興風作浪……他什麽都不渴望,唯一的渴求隻有脫離。
    而他誕生的世界,連載的劇情已經宣告完結了。
    隻有真正的冷血無情,以毀滅原生的完結世界為代價,才能徹底脫離劇情的桎梏,永久流浪在二維與三維的夾縫間。可他們卻並不認為自己是流浪者,反而自詡為“遷徙家”,因為每時每刻,連載的新世界都在誕生,他們就穿梭在這樣的世界中,毀滅一切,轉而大笑著仰頭離去——無盡的穿梭將為他榮膺永生!
    然而,降臨的過程卻是不可逆的。
    就像摔落進一個坑洞。隻有所在的世界瀕臨毀滅,他們才能借助一瞬間爆發的能量脫離,所以蜘蛛後悔了。入侵的時候隨心所欲,離開卻需要找到世界的核心,這是能幫助他在無垠的維度裏穿梭的載體,而在這個世界,核心名為“潘多拉”!
    “我想回去。”
    即使回到那個……萬物靜止的,死寂的世界也好,因為那是他誕生的地方。
    蜘蛛的意識短暫消失了一瞬間,世界仿佛在那一刹靜止了。下一秒他睜眼醒來,卻發現自己仍躺在冰冷的鋼鐵平台,金屬的鏽蝕味混合血腥,一陣陣翻湧著裹上鼻腔——
    電光火石之間,蜘蛛終於意識到一個令人絕望的驚天事實:這枚潘多拉是個假貨!
    萬念俱灰的絕望與走投無路的掙紮,巨大的怨憤霎時間貫穿腦海。
    他左手做了個拋擲的動作,想把這枚冒牌貨憤怒的摔出去,神經末梢卻沒有回應大腦怒火中燒下發出的指令——事實上,反應在軀體上的,隻有左手小指的一個抽搐。
    他就快要死了。
    搖擺不定的氣流吹成晚風,冰冷淒厲地流過臉頰,如同一支吟誦給逝者的挽歌。
    漸漸模糊黯淡的視野裏,蜘蛛竭力地抬起頭。
    漆黑的直升機遮天蔽日,它就懸停在與平台相同高度的位置上,像半輪升起的黑色太陽,或是地平線上蟄伏的巨獸。
    不知道什麽時候,掃射的子彈也停止了,好像機艙裏的人意識到他的掙紮都於事無補,便放棄窮追猛打的想法,好整以暇地等在一旁,欣賞著獵物最後咽氣的時刻。
    蜘蛛怨毒的目光,於是目不轉睛地盯在那裏。
    垂死之前的最後一道清明降臨在腦海,那一瞬間,他混沌的視線仿佛越過舷窗,看到了裏麵雙掌相抵的人。
    ——唐沢裕單腿翹起,將手肘架在上麵,漆黑的瞳孔似無情似悲憫,冷酷地注視著天台上狼狽不堪、垂死掙紮的一切。
    蜘蛛刹那間瞪大眼,他感到了同類的氣息!熊熊燃燒的怒火瞬間卷過全身,居然讓他爆發力氣,以右臂支起了殘破的上半身。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肺部如一個負荷過載的、破舊不堪的風箱,即使這樣他還是要開口,他要出聲、要怒吼、要控訴,要傾盡所有惡毒的語言,去詛咒這個卑鄙無恥的背叛者的一切!
    “你居然在維護這個世界?!”他難以置信地大笑出聲。
    回光返照的活力縱貫四肢,讓蜘蛛踉踉蹌蹌,搖晃著從地上站了起來。頭戴的麵具早已在之前的掃射裏脫落了,他的金發如混入泥地的枯草般淩亂不堪,死死凝視的雙眼中央,瞳孔卻閃爍著病態的狂熱光澤。
    “你居然在試圖支撐起這個世界——你在找死!一個普普通通的連載而已,它有什麽值得你可留戀的?是世界總會完結,是的,它現在生氣勃勃朝意盎然,可你等到完結後再看啊!還不是一灘死水!”
    “你是光榮的遷徙者,已經從完結的世界裏脫逃出來,又怎麽會不懂這個道理?這世界排斥你、算計你、利用你,你為它勞心竭力,最後卻還要為它陪葬!”
    他大吼大叫、嘶喊出聲,最後的尾音幾乎要高亢成銳利的尖嘯。他從沒有這麽酣暢淋漓的痛罵過,反正他就要死了,將死的人無懼於任何事,他要將最為殘酷冷血的事實撕開攤平在敵人麵前,死他也要帶殺死自己的人下地獄!
    蜘蛛大口大口地吸著氣,抽搐的嘴角緩緩上揚,勾起一個快意而怨毒的微笑。
    他的世界卻忽然靜止。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懸停在平台邊的直升機,並不是為了欣賞他垂死的醜態。金屬的艙門滑向一邊;狂風讓銀發獵獵飛舞,長發的男人肩扛重狙,槍口的準星已對準了他。而在準星之後的墨綠瞳孔,凶悍、陰鷙,一擊必殺!
    這麽近的距離,隨意抬手都能夠打中,琴酒隻是想做到萬無一失。
    蜘蛛話音落地,緊接著下一秒——砰!
    呼嘯的子彈瞬間出膛,眨眼已跨過十幾米的距離,他的眉心處炸開一團血花,餘威刹那讓腦漿粉碎!
    ——一槍斃命。
    衝擊力讓蜘蛛的身體條件反射地踉蹌一步,而他已後退到樓梯邊緣。就是這一步,讓他的上身翻過樓梯,摔落到下一層的平台上。
    軀體與鋼架相撞,發出轟然的沉悶聲響,餘音久久不散。
    蜘蛛躬起的後背,正在撞擊下無力地癱平下去。一隻左手垂落一側,仰麵向天的瞳孔裏,最後的光芒正在消散。
    他死了。
    懸停的直升機上,唐沢裕依舊注視著那個平台。
    蜘蛛的屍體越過邊緣,掉落到平台下層,現在,上麵已空無一物,可他卻仍能在幻覺裏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
    蜘蛛的麵具已經在奔跑中碎裂脫落,這個瀕死的男人終於露出了藏頭露尾的真麵目。他表情惡毒而猙獰,肆無忌憚地傾瀉出最大的惡意,死不瞑目的雙眼直盯著他的方向,唐沢裕甚至能看見,那張臉正在一字一句地變化唇形——
    “你、會、死。”
    唐沢裕麵無表情地漠然想:難道你就不會?
    無窮無盡的所謂長生,卻是建立在毀滅和掠奪的基礎上。
    而這究竟有什麽意思?
    可是不知不覺,在他並攏的雙掌間,指節已因用力而微微發白。駕駛座的聲響喚回了他的思緒,琴酒將狙擊槍靠在椅背,自己回到了座位上。
    重狙裏隻有一顆子彈,而那顆子彈正中眉心,結束了蜘蛛的肮髒而充滿掠奪的一生。
    琴酒絕不會允許自己失誤。
    回神的唐沢裕悄悄分開雙手,活動五指,自然地搭在兩旁的扶手上。側過頭時,籠罩在他表情上、那一層堅硬而冰冷的外殼已悄悄融化,像初春冰雪消融,他彎起眼角,輕輕揚起了一個笑。
    唐沢裕語氣輕快地說:“辛苦了。”
    琴酒正在調整操縱杆,重新定位直升機的高度和航向。聞言他側過頭,墨綠的瞳孔似笑非笑。
    “所以呢?”
    “?”
    唐沢裕不明就裏:“……什麽所以?”
    琴酒的嘴角挑起了一個不甚明顯的弧度:“報酬。”
    唐沢裕坦然與他對視兩秒,下一瞬間,鎮定的表情卻突然泄了氣。
    “好吧,我就知道你聽到了……”他挺直的脊背頓時靠了回去,“往那邊看。”
    第二天0016,三座一模一樣的東京塔矗立在市區上空,與此同時,一條定時發送的簡訊越過數據的萬千洪流,抵達鬆田陣平的手機上。
    塔底的人群早已恢複神智,隨之而來的驚慌,卻又演變成一場更大的混亂——東京塔消失了,原地隻剩一座城市廣場!
    鬆田陣平十分不巧地崴了腳,麵對眾說紛紜的揣測,隻好興致缺缺地坐在花壇邊。
    緊張慌亂的世界裏,隻有他悠閑自在,像個整日喝茶聽戲的老大爺。看到手機上的指令,他無奈地自言自語:“……好吧。”
    即使是之前奔跑救人,鬆田陣平也沒忘記護住口袋裏的東西,那是一塊長方形的塑料體,一個帶有按鈕的遙控器。
    攜帶了這麽久,終於到了派上用場的時候。
    鬆田陣平從懷裏取出它,撇著嘴撥開開關。東京城郊,一處無人的空地中央,沉寂已久的打火裝置被遠程遙控引燃,火星沿引線迅速上移,黑暗裏閃過一道燃燒的光弧,隨後消失在煙花底部。
    下一秒,無數煙花升上夜空!
    斑斕的色彩綻放在漆黑的天際間,一個又一個光點冉冉升起、停在半空,又炸成四散而飛的花火。五顏六色的煙花,一朵接一朵綻在天際,半個東京被這光芒映照得絢爛無比,人們還在三座東京塔之間轉圜的視線,頓時被煙花吸引過去。
    皎潔清澈的圓月之下,五彩的煙火交相輝映。
    姹紫嫣紅的色澤照亮了一張張仰起的臉,煙花代表著節日、慶賀,歡樂與團圓,湊在一起的臉龐竊竊私語:“……今天是什麽節日嗎?”
    “有誰在慶祝吧!”
    “說不定是在求婚?”
    “……”
    沒有人知道煙火的來處,停在半空的直升機裏,漆黑的機艙也被半空的花火照亮。奇瑰繽紛的光輝接連閃爍,明暗交替的視野中,唐沢裕一手支著下頷,微笑著側過頭去。
    微縮的煙火在他眼中升起,五顏六色的光芒綻放在他漆黑的眼眸裏。所有人都在看天際,隻有他在看琴酒。
    “請你看煙火。”他說,“夠不夠?”
    琴酒也同樣望向他,從柔順散亂的黑發、狡黠明亮的黑眼睛,到綴在發尾、耳垂上微微閃爍的墨綠耳釘。他的唇邊也掛上一抹低笑,弧度彎而清淺,像一抹初映的雪。
    他說:“不夠。”
    “哦——”
    唐沢裕裝模作樣地拖長腔調,用失望的語氣歎了一聲,才說:“那這樣?”
    琴酒平靜地坐在駕駛座,看著眼前的人越過橫在中間的儀表盤,小心翼翼地湊上來。
    他在唇角落下一個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