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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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燃被明清元拎起來的時候, 外麵天還沒有亮,夜幕還是雪夜特有的深橘紅色,他從被窩裏伸手撈過手機, 點亮屏幕, 發現也才五點半。
    照理說, 淩燃早就習慣了早起,這個點, 他一般早就起來洗漱完, 精神奕奕地開始一天的學習和訓練。
    但他這會兒難得困得不行。
    十六七歲, 正是長身體的年紀,本來覺就多, 平時訓練的時候早睡早起還不覺得, 一到e國, 錯了時區,生物鍾就有點紊亂。
    更何況, 明清元今天的比賽是上午十一點,按照他抽簽的排序,隻怕到他的時候, 都得中午十二點鍾了。
    明哥這麽著急做什麽?
    心裏迷迷瞪瞪地想著。
    雖然很困,但淩燃閉了閉眼, 還是一下從被子裏翻了起來。
    他坐在床上犯困, 眼睫毛忽閃忽閃的, 發旋裏的呆毛都無精打采地耷拉著。
    明清元一下就樂了,上來就揉了一把,“咱們平時都這個點起, 也沒見你這麽困。”
    淩燃已經被迫習慣了這種名之為師兄關愛的蹂.躪。
    他深深吸氣呼氣幾下, 掀被下床, 特意調了涼水,對著臉胡亂一衝,近乎零度的冷水刺激的神經一激靈,才徹底清醒過來。
    “明哥,”少年扭頭向外,嗓音微微有點啞,“你說的是國內的五點半,那時候已經開始跑操了,但現在是在e國,有時差的。”
    明清元愣了下,掩飾性地喝了口水,“是嗎,我忘了這茬了。”
    這也能忘?
    淩燃洗漱好出來,也給自己倒了杯水,潤了潤因為暖氣幹涸的喉嚨,整個人舒展開,才反應過來。
    “明哥,你是不是緊張了?”少年活動著筋骨問道。
    也隻有這樣才能解釋,明清元為什麽一大清早就把自己撈起來,又是為什麽連時差這種事都能忘。
    明清元咽下一把藥丸,幹笑,“我怎麽可能緊張,自打我升組,世錦賽參加的沒有五回也有六回了,有什麽可緊張的!”
    他還轉移話題,“要說緊張,你得去看看薄航,他這會兒肯定蹲在衛生間裏緊張兮兮地刷手機。即使這回參賽的就我一個,他替我緊張,肯定也不會好過。”
    薄航有腸易激綜合征,這事在隊裏不是秘密,他一緊張,就會腸胃不適,一個勁地往衛生間跑。論起緊張程度,比起羅泓一緊張就摔,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淩燃沒吭聲,還在繼續活動筋骨,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望過來時神色清明得很。
    明清元心虛一下,但很快又理直氣壯起來,“就算是緊張,我緊張一下不是也很正常嗎?這可是一年一回的世錦賽,成績排名還會影響到下一屆世錦賽的參賽名額。”
    淩燃收回了目光,拉了幾下筋,就劈了個一字馬,還用力地把上半身往下壓。
    他已經很確定,明清元的確是緊張了。
    少年麵上無波,心思卻已經動了起來。
    或許他能說點什麽幫幫明哥,淩燃拉著筋,思索著。
    少年做著常人覺得痛苦的高難度動作,心裏還在想著別的事,就好像身體不是自己的一樣。
    主要是,他從來沒有耽擱過訓練哪怕一天,這具身體的先天條件又確實很好,所以劈一字馬什麽的,絕對是小菜一碟。
    以至於淩燃每天早晚睡覺都會練一會兒,不練的話,反而覺得心裏空空蕩蕩的,甚至有點睡不著。
    跟明清元合住的第一天晚上甚至嚇了明清元一大跳。
    沒辦法,是個人,看見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背靠著牆單腿站得筆直,另一腿被緊緊壓在牆上,甚至被他用後腦勺枕著,都會懷疑對方是不是被硬生生掰斷了一條腿。
    明清元可算知道淩燃那個令人驚豔的貝爾曼是怎麽來的了。
    他驚訝了好一會兒,忍不住瞅了又瞅,替自己的老腰掬了一把同情淚。
    但仔細想想又有點高興。
    得虧自己比淩燃生得早,要不然等他上了成年組的國際賽場,裁判們肯定會被他拉高眼界,到時候自己不就涼涼了嗎。
    而現在麽,自己都這把年紀,職業生涯都要到頭了,淩燃那麽厲害,是華國男單的大好事。
    至於其他運動員覺得卷?
    不好意思,卷不死你們丫的,都算他明清元的。
    誰叫他們家淩燃爭氣呢!
    淩燃不知道明清元的心聲,還在邊練習邊琢磨說辭。
    明清元則是鬆了口氣,不知怎的,他總有一種淩燃是自己同齡人的錯覺,甚至會覺得對方的目光具有一種實質性的穿透力。
    事實上,明清元現在的確很緊張。
    他握緊杯子,手指都握得發白,整個人抑製不住地怔忪。
    然後就被人奪走了險些翻倒的杯子。
    “明哥,就算隻有一個名額,陸教他們也不會怪你。”
    淩燃背過身把杯子放穩,其實已經把明清元的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
    很簡單,也很好猜,代入一下自己就知道了。
    明清元是在擔心自己身上有傷,這次世錦賽大小神雲集,就算是正常狀態,拚了老命,明清元的天花板也就是勉強替華國掙到兩個名額。
    但要以陸覺榮等人角度看,華國的男單一直低迷,明清元能進入自由滑,就已經很不錯了。
    淩燃說的也是實話。
    明清元心裏卻很不好過,一個名額頂什麽用,就算他這回棄賽,華國作為滑聯的成員國,也會擁有一個名額。
    他忍著疼,還不就是為了衝第二個名額,給底下的隊員鋪路。
    真難,可再難也要硬著頭往上衝。
    要不然薄航和淩燃怎麽辦?
    淩燃像是一眼看透他的想法,“可你再緊張的話,第二個名額就徹底沒戲了。”
    這句話跟針一樣,一下就紮得明清元險些跳起來。
    “說什麽呢你!”他氣惱地狠狠揉了一把淩燃的發旋,磨了磨牙,“你這不是詛咒你師兄呢!”
    可說歸說,明清元的緊張還真緩解不少。
    他跟羅泓不一樣,就得用這種一針見血的話刺刺,才能迅速反應過來,這是淩燃早就發現了的。
    少年見激將法有效,笑了笑,“那我們先去吃早飯?”
    明清元緩了過來,極好說話,把羽絨服往身上一披,“走!”
    見淩燃多看了兩眼他的腰,就嘶著冷氣,“冷餘那小子都能行,你師兄還能堅持得住!”
    淩燃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是默默地替明清元取卡關門,到了餐廳,就替他取好自助的吃食。
    這點力所能及的小事,明清元替他做過很多,這會明清元有傷,自己肯定不能袖手旁觀。
    酒店準備的早餐很豐盛。
    淩燃挑揀了些熱的飲食,分門別類地端到桌上,不過e國的食物實在是有點一言難盡,他盡力挑,但還是不太滿意。
    明清元也差不多,喝了一口熱茶,就皺緊了眉。
    “甜膩膩的!”
    他看了看隔壁桌作為甜點的奶油蛋糕,兩條眉毛皺到了一起,“是不是越冷的地方就越喜歡吃甜食,北邊的麻辣燙愛放糖就算了,e國簡直是沒有糖就不能活,什麽都齁甜齁甜的。”
    淩燃想到霍老爺子喜歡的糖水,默了默,喜歡甜食這個事,好像不分南北吧。
    他的目光在桌上打了個轉,把一碟煎雞蛋推了過去,“這個沒放糖。”
    與此同時,有一碟烤土豆被擱到了淩燃麵前,“這個也沒糖。”
    淩燃一抬頭,就看見一身白色訓練服的冷餘在他身邊坐下,“e國的早餐就這樣,你又不是第一次來,居然還要淩燃反過來照顧你?為老不尊,羞不羞?”
    冷餘平時跟明清元就是這樣說話的?
    淩燃愣了下,就見明清元虛張聲勢地要把手裏的魚子醬糊到冷餘臉上,滿臉都是笑。
    “這不是速滑的一哥嗎,怎麽起這麽早?腰傷都好了?”
    冷餘挑挑眉,“什麽時候你的腰傷好了,我的就也好了。”
    明清元登時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了,“得得得,知道您老剛剛拿了冠軍,能別來刺激我這個傷殘人士嗎?”
    冷餘就笑,“那你也拿塊金牌回來啊!”
    這對明清元來說其實真的有點難。
    但明清元冷哼一聲,卻也沒生氣,可見他們兩人關係應該是很好的。
    淩燃低頭喝了口粥,就見冷餘把烤土豆的皮扒掉,一人一個,遞到了自己和明清元麵前。
    嗯,給他的那份還被細心碾碎,加了調料。
    就很像是在照顧小朋友。
    淩燃默了默,還是選擇接受這份好意,“謝謝冷哥。”
    明清元就在一邊擠眉弄眼,“你先嚐嚐再謝也不遲。”
    嚐嚐?
    淩燃挑起一點放到嘴裏,然後……就麵無表情地端起碗連喝了幾大口粥。
    這味道,酸不酸,鹹不鹹,甜不甜,還放的有芥末,很有點齁嗓子,實在是讓人難以消受。
    冷餘僵了下,舀了一大勺土豆泥嚐了嚐,滿臉疑惑,“這個味道有什麽不對嗎?”
    明清元笑得前仰後合,都顧不得腰傷了,“也就你這個味覺有問題的喜歡這股子怪味!我們家淩燃可受不住!”
    他把自己還沒有動的粥也推給了淩燃,“下回你冷哥給你的吃食,都謹慎點好,他跟咱們就不是一個口味!”
    淩燃已經很謹慎了,隻嚐了一點點,還是被齁了一下,眼眶裏都生理性地泛上水光,他皮膚白,一點點紅暈都變得明顯,看上去簡直像是遭了老大罪。
    冷餘挺過意不去的。
    他還以為隻有明清元吃不慣自己那個口味,他給淩燃兌了一大杯溫水,然後訕訕地重新剝了個烤土豆推過來。
    淩燃喝了水,很快就緩了過來,語氣很淡,就像是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甚至還在端起水杯時對冷餘微微揚了下唇角。
    “謝謝冷哥。”
    完全並沒有怪他的意思。
    冷餘鬆了口氣的同時,對淩燃的好感更添了幾分。
    這個年紀正是得理不饒人的時候,誰能想到淩燃就這麽輕輕放過呢。
    怪不得明清元和薄航走哪都要誇自己的小師弟。
    他在心裏羨慕一下,想想自家隊裏那群成天嗷嗷叫,動不動要幹起來的愣頭青就有些頭疼。
    總感覺速滑後繼無人怎麽辦?
    能把淩燃拉來學速滑嗎?
    冷餘腦洞大開,說實話,但凡能跟明清元能玩到一起的,外表再怎麽內斂,再怎麽高冷,本質都是腦回路靈活的逗比。
    隻是冷餘的硬朗外表真的很有迷惑性而已。
    淩燃不知道冷餘心裏的所思所想,但不妨礙他總覺得對方的眼神奇奇怪怪的,像是在看什麽稀罕物。
    不過這種眼神,他好像平時也見得不少,也知道對方肯定沒有惡意,索性就當沒看見。
    甚至在對方看過來時,問了問能不能找個時間,向他請教一下關於高速滑行方麵的知識。
    或許會對自己的滑行技術提升有用,淩燃這樣想。
    但冷餘已經不受控製地想歪了。
    難道淩燃其實有點想轉速滑?
    冷餘心弦一顫,繼而馬上就答應下來,甚至已經開始盤算等淩燃過來,自己多花點心思,看看能不能把他給拐過來。
    隻要有天賦,十六歲應該也來得及?
    冷餘的態度又和煦幾分。
    弄得淩燃甚至有點摸不著頭腦,覺得對方好像有點超乎尋常的熱情。
    不得不說,這真是一場美妙的誤會。
    明清元擱旁邊樂,愣是沒揭破。
    還想從他手底下搶人?
    冷餘就是在做白日夢!
    淩燃這臉這身子骨這天賦,都是為花滑而生的,更別提他身上還有那股子對花滑的熱愛勁兒,冷餘就是說破了天,也別想把人拐走。
    處於事件中心的淩燃對自己的受歡迎程度一無所知。
    他挑挑揀揀地填飽了肚子,才漱過口,就被明清元迫不及待地催促回房間收拾東西,準備去冰場。
    淩燃也很懷念冰場的感覺,他這兩天窩在酒店裏,骨頭都要生鏽了,不去上上冰,心裏實在不踏實。
    臨走時,少年背上了自己鼓鼓囊囊的背包。
    明清元好奇,按了一把,“軟綿綿的,除了冰刀你還背了什麽?”
    淩燃笑笑,“明哥到時候就知道了。”
    這是他來之前特別準備的。
    也算是一點小小的心意。
    明清元就笑,“跟我還賣關子呢。”
    淩燃把背包往上托了下,就是不解釋。
    明清元也沒糾結,一心都牽掛著即將到來的比賽,忍不住扶了扶自己的腰。
    好在他吃了藥,一會上場前再來一針,應該不會有什麽影響。
    他伸手去拉裝了冰刀和考斯騰的行李箱,就被淩燃接了過去,“明哥,我來吧。”
    明清元有傷,這點小事,淩燃覺得自己還是能代勞的。
    明清元一副老懷欣慰的表情,長輩的派頭十足,“你明哥可算是沒白疼你。”
    淩燃聽得滿頭黑線,沒接這茬。
    少年拉著行李箱走在前麵,腰身挺拔,纖長身影被走廊盡頭的光線拉得老長,一看就是練花滑的好苗子。
    單單站在那裏,就有種說不出的好看,那是一種其他人都模仿不出來的氣韻。
    就是天生該吃花滑這碗飯的。
    可明清元在後麵看著看著,就歎了口氣。
    淩燃要是早點生兩年就好了,自己這回拚死拚活掙了名額,要是能讓淩燃在後年奧運會的時候就能用上,那該有多好。
    明清元已經開始心平氣和地接受自己有可能在兩年內就會退役的現實,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後繼無人這件頭等大事。
    淩燃心裏卻沒這麽糾結。
    他早就決定提前升組,隻等這次回了國,就要往中心裏打報告。
    後年的奧運會,他是一定要去的。
    陸覺榮跟在他們一起,一路上都在叨叨注意事項,淩燃還想著物理題,差不多左耳朵進,右耳朵就出了。
    明清元也聽得煩,“陸教,你再說下去,幹脆別讓我上冰得了。”
    陸覺榮的頭很疼,“薄航倒下了,隊醫說他這回緊張得厲害,明顯有點應激,我一會把你們送過去就得趕緊回來看看。你們在冰場上可別給我整幺蛾子!尤其是你,明清元,可別帶著淩燃胡鬧!”
    明清元臉上的笑就收住了,“我知道的。”
    說到薄航,車裏的氛圍一下就沉寂下來。
    淩燃看著車窗上凝結滑落的水跡,不由得有點出神。
    他一直知道薄航容易緊張,但還是第一次直麵對方最糟糕的一麵。
    為什麽會那麽緊張呢?
    淩燃不是很能理解,但並不妨礙他替薄航惋惜。
    一路無言。
    冰場裏,已經有不少選手到了,正三三兩兩聚著熱身和說話。
    淩燃換上冰刀,跟在明清元身後,被他帶著直接就衝著其中最引人注目,最氣勢淩人的一小群滑過去。
    之所以說是最引人注目,是因為這裏麵的人,全部都是全世界冰迷眼裏最熟悉的那些麵孔,更是淩燃早就從各種比賽視頻裏刷到過無數次的。
    目前世界排名第一,來自s國的阿洛伊斯,e國被譽為維克多接班人的西裏爾,國名將盧卡斯,r國的牧野千夜和鬆山徹等等等。
    就連已經退役的維克多和竹下俊也在。
    基本上,花滑男單這些年積攢的頂尖人物,都集中在這裏了。
    很多實力差的選手甚至根本不敢打他們身邊滑過,就好像哪怕隻是經過,也會被無形的威壓壓得抬不起頭。
    淩燃沒忍住多看了幾眼,那群人像是早就習慣了四麵八方投來的目光,根本沒有分給跟著明清元身後那個沉默精致的少年一星半點兒注意。
    還是阿洛伊斯熱情地跟明清元擁抱後,好奇地看了兩眼,認出了少年身份。
    “這是青年組剛剛拿到世界冠軍的淩燃?”
    他一直關注著花滑界的形勢,甚至刷過好幾次淩燃的比賽視頻,對淩燃豎起了大拇指,“很不錯!明,你後繼有人!”
    他似乎跟明清元關係不錯,對明清元的心結也很了解。
    但其他人的態度就不鹹不淡了。
    原因也簡單,在青年組稱王稱霸,但一升上成年組就查無此人的,實在多了去了。
    所以一個青年組的冠軍,還真不值得他們多加關注。
    明清元的人緣很好,但也沒好到可以在這些頂級運動員麵前,輕而易舉就替淩燃爭到更多關注的地步。
    場麵冷了一下。
    但等跟淩燃打過不少交道的維克多和竹下俊也主動跟淩燃打過招呼後,其他的選手終於多看了淩燃一眼。
    一連三代世界冠軍都關注看好的小選手,或許等他升組後就會來者不善。
    好奇,打量,審視的目光一擁而上,談不上惡劣,但也絕對夠不上友好。
    可年紀不大的少年始終麵色如常,甚至連眼風都沒亂瞟一下。
    這是屬於淩燃的自信。
    他心裏對自己有數,所以絕不會因為旁人質疑的目光而心生動搖,也不會平白無故地懷疑自己。
    少年腰杆挺直,任人打量,反而讓不少運動員收回視線,眼裏露出個欣賞的笑。
    心性不錯,如果發育關不沉湖,未來不止步,應該會有不錯的成績。
    至於延續青年組冠軍的榮耀?
    他們壓根就沒往這方麵想。
    在場的,就有好幾個曾經的青年組冠軍,不照樣從來沒能摸到過成年組的金牌?
    青年組是冠軍,到成年組一點水花都翻不起來的簡直數不勝數。
    所以看好淩燃的有,但不看好,甚至無感的也挺多。
    明清元這會兒簡直想把自家崽崽護到身後,怎麽回事,一個二個的,跟要吃了他們家淩燃一樣。
    但這種目光,在淩燃看來其實很正常。
    這是既得地位者對後起之秀的一種本能提防。
    明清元心大,對他隻有看好,但其他人就未必了。
    後輩後輩,幹脆叫後浪得了,反正早晚是要衝上來把他們這些前浪拍死在沙灘上,多打量挑剔幾眼怎麽了?
    這點打量都受不住,將來怎麽站到世界巔峰,承受所有人的評判和挑戰。
    好在他們見淩燃在集聚的目光裏紋絲不動,也就陸陸續續地將目光收回,繼續剛才的交談。
    說實在的,如果換作一個真正十六歲的少年,可能會有點沮喪失落,心性弱的,說不定當場窘到麵紅耳赤。
    但淩燃畢竟早就在這種事情上走過一遭,他跟頭一回往圈子裏領人還有點摸不著頭腦的明清元不一樣。
    他心裏很清楚,在自己沒有取得實打實的成績之前,再怎樣厚重的人情,也很難讓這些頂尖運動員多看幾眼,頂多就是混個麵熟。
    隻有實力,才是實打實的敲門磚。
    他今天之所以跟著明清元來,一來是不想拂了明哥的好意,二來也是想提前見見這些自己未來的對手。
    是的,未來的對手。
    阻擋他摘到成年組金牌的未來對手。
    淩燃目光湛然地將在場的名將新星都收入眼底,沒有懼怕,也沒有自愧不如,眼底湧現的熱度分明充滿著對未來挑戰的無限期盼與渴求。
    阿洛伊斯無意間瞥見,眼裏的讚賞之意更濃,他想到淩燃在青年組的優異成績,忍不住點點頭。
    “這回賽後的派對,你要帶上淩一起嗎?”
    他是現在的世界冠軍,說話很有份量,原本以淩燃的咖位,還真未必能去,但如果阿洛伊斯開口邀請,主辦方肯定會考慮一二。
    事實上,主辦方之一的維克多揚了下眉,“我也很歡迎淩的到來。”
    即使阿洛伊斯不說,他也很想讓淩燃來,更別說,淩燃還跟他有一場冰演之約。
    明清元簡直喜出望外。
    給淩燃引薦圈子是一回事,他們肯接納淩燃則是另一回事。
    淩燃隻笑笑點了下頭,客氣地道了聲謝。
    讓周圍聽見這幾句的不少人都恰了檸檬。
    這可是來自花滑男單頂級圈子的邀請,這個華國少年是不是根本就沒聽明白?
    擱正常人身上不應該欣喜若狂嗎?
    不應該大驚失色嗎?
    怎麽這個年紀不大的華國小選手居然這麽淡定!
    這下就連原本沒有很在意的盧卡斯等人也多看了淩燃一眼。
    淩燃還真不知道自己隨便道個謝,就引來這麽多人的注意。
    他從前去過很多次這種賽後派對,感覺也就是大家相互認識認識,交流交流,可能再混進來一些媒體記者,俱樂部老板什麽的在其中來往應酬。
    其實沒多大意思。
    不過基本上能見到圈子裏所有排名靠前的運動員是真的,這對於一年到頭埋頭訓練的他來說,是一次難得的,可以交流技術心得的機會。
    淩燃完全不知道的是,這個簡單樸實的想法如果讓那些恰檸檬的人知道了,怕是還有得酸。
    什麽叫沒多大意思?
    都能見到圈子裏最頂尖的那一批運動員了,你管這叫沒什麽意思?
    知不知道有多少花滑運動員終其一生都夠不到這個圈子!
    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但不管其他人怎麽酸,淩燃跟這些牢牢占據一線的運動員打過招呼,見明清元還在交談,就自顧自地滑到一邊,開始做一些簡單的練習。
    他的右腳還沒好全,但隻要不上跳躍,基本上就沒有什麽問題。
    少年在冰上滑行,壓步,變換著步法,留下一道道白色劃痕,他沉浸在訓練裏,迎著風舒展每一寸骨節,唰唰的刮擦聲一入耳,那種純然的熟悉快樂就浮上心頭。
    他彎了彎唇,精致無暇的麵孔上就現出一個明亮的笑容。
    原本被頂尖選手的氣場壓製在冰場邊緣的那些選手就投來了羨慕的目光,甚至還有點羞愧。
    他們怎麽連一個小選手都不如!
    不少人被鼓舞,也紛紛往更靠近內場的地方滑,但更多的人則是一靠近,一看清那些頂級選手的臉,再想想自己跟他們有如鴻溝的巨大差距,就悻悻地退了回來。
    退回來的人再看向那個華國少年如風般的身影,心裏就生出了異樣,該不會是不知者無畏吧?
    所以淩燃去衛生間的時候,就聽見有人用蹩腳的通用語提到了自己。
    “那個華國的小選手,自己還沒有升組,就迫不及待來認識成年組的選手,是想提升自己的名氣嗎?”
    “別說了比爾,他有明的引薦,是我們比不上的。”
    “那又怎樣,他會四周跳嗎?沒有實力的人,再怎麽鑽營,也不會出頭的,冰是誠實的,它隻認同強者。”說這話的人顯然沒看過淩燃的比賽視頻,甚至可能根本就不認識淩燃。
    “沒準等他升了組,我們還會對上。”
    “對上就對上,以他的年紀,怕是還得有兩年才升組。”這人以貌取人,誤以為淩燃年紀還很小。
    隨即傳來一陣衝水的聲音。
    那兩個人一推開門,就看見他們剛剛議論的華國少年正在水龍頭處洗手。
    兩個人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繃著臉胡亂衝了下手就直接逃走。
    淩燃洗了一把臉,才從衛生間出來。
    他沒有把這些閑言碎語放在心上,也不想理會這些碎嘴的人,那隻是浪費時間。
    但見那幾個人還在不停地衝他和明清元指指點點,難免就有點不耐煩。
    明清元是好心,但耐不住有人多嘴多舌。
    淩燃打心底裏感謝明清元為他做的種種,所以想到明清元可能會因為自己而被人議論,就有些不愉。
    而讓這種流言蜚語不攻自破的最好辦法,就是展現出自己的實力。
    淩燃在冰上滑行著,試探地動了動右腳。
    關節倒是不疼,隻是肌肉還有點酸脹。但說到底,其實不是很嚴重的損傷,又將養了這麽久,針灸敷藥都輪著來,隻需要再多些時間養養,肯定不會有大礙。
    所以少年助滑幾下,在冰上轉了個身,左刀齒輕輕一點,整個人就高高跳起。
    筆直的雙腿夾得很緊,軸心很細,在空中略頓了頓,才在最高處高速擰轉。
    足足四圈!
    而後少年穩穩當當地從右腳落冰,左腿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後,才從外側滑出。
    這是一個具有滯空感的4t。
    完成得相當完美!
    四周跳本來就很難了,這個少年還有意跳出了滯空感,都是成年組了,在場的選手哪個不知道,延遲轉體其實是最吃天賦的。
    而這個華國少年顯然就有這種天賦!
    剛才還在嘀嘀咕咕發酸的那幾個不出名的運動員都驚呆了,想到自己剛才還在質疑淩燃可能連四周跳都不會,這幾個實打實連四周跳都不會的選手簡直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這可真打臉,那個叫比爾的選手臉上青青紅紅。
    主要是他沒看過淩燃的視頻,單看淩燃年紀小小,就能接觸到那些他隻能仰望,連搭話都不敢的優秀選手,還以為他是借著明清元的關係,過來混臉熟的關係戶。
    誰能想到,這個小選手居然上來就能來個四周跳呢?
    什麽青年組成年組的,自己在成年組,不也沒能出四周跳嗎!
    這個選手多大,居然能跳四周跳?
    比爾心亂如麻。
    他的同伴在手機上搜了幾下,找到了淩燃的比賽視頻,就有些臉紅,“比爾,他叫淩燃,或許真的是個天才。”
    屏幕上,少年用刃向前起跳,明顯是一個阿克塞爾跳。
    而以他跳躍的高度和遠度,明顯能看得出來,這是一個3a!
    雖然是一個險些摔倒的3a,但這可是一個3a!
    剛剛勉強接受淩燃能跳四周跳的比爾捂著胸口,隻覺得自己心髒病都要犯了。
    4t就算了,淩燃的技術儲備裏居然還有3a?
    比爾眼前一黑,隻覺得未來無望。
    自己比不過成年組的那些大咖就算了,連一個青年組沒升組的小選手都比不過,還參加什麽比賽啊!
    比爾征戰世錦賽的雄心壯誌還沒升起來就被澆滅。
    淩燃沒心思關注這些,他的眼風一掃,見剛才還指指點點的那些人在他的目光裏都羞慚地低下了頭,就知道他們應該不會再傳自己和明清元的閑話。
    目的達成,少年在冰上繼續心無旁騖地訓練。
    他沒想過這裏是世錦賽的賽場,匯聚著全世界最優秀的成年組選手,他隻當這裏是一塊普通的冰麵,而他剛剛好有機會能在這裏練習。
    甚至有一種好久不見,甚是想念的心情。
    4t落冰,淩燃訝異地發現自己的腳隻是短暫地疼了一下。
    可見皮肉傷果然好得比較快。
    亦或者說,薛教準備的那些膏藥什麽的真的很管用。
    想到薛林遠,淩燃有點蠢蠢欲動。
    他在冰上滑行幾下,找到感覺後,縱身向前一跳,想要再試一下自己成功率很低的3a。
    這些天不能上冰,他在腦海裏模擬了無數次3a的跳躍,越模擬,越是心裏癢癢,簡直恨不能半夜從床上爬起來就去上冰。
    可能是暢想了太多次,也可能是剛才嚐試的那個延遲轉體的4t給了他新的感覺,這個3a居然成功落冰了!
    3a!
    成功落冰!
    這一下,不少人的目光都震驚地投向了淩燃。
    剛剛給自己做好心理建設,淩燃雖然能跳3a,但是還不能很好落冰的比爾已經徹底崩潰,他脫力地往椅子上栽倒,感覺自己的臉都被打腫了。
    他的同伴也都羞紅了臉。
    要知道,他們幾個都來自花滑很弱勢的國家,要不是占著國籍的便宜,說不定連世錦賽的門檻都摸不著。
    別說3a了,他們連一個像樣的四周跳都拿不出來。
    而就在剛剛,他們居然還以為這個華國少年是明清元帶來的關係戶,什麽都不會的那種?
    現在看來,不配出現在這片冰麵是他們自己才對。
    這可真是太丟人了,那幾人在羞恥心的作用下,呻.吟著捂住了自己的臉。
    冰麵上,淩燃找到了感覺,緩了緩,又來了個3a。
    居然又成功了!
    連續兩個3a都成功了,自己這是終於開竅了嗎?
    淩燃高興一下,很快又冷靜下來。
    訓練中跳躍成功,不等於比賽時的跳躍也能成功。
    道理也很簡單。
    平時的訓練裏,運動員很可能蓄力很久,做足了充分準備才會跳起,心裏也不需要惦記別的,隻需要把這一個跳躍跳好就可以。
    但在正式的比賽中,短節目三組跳躍,自由滑七組跳躍,還有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步法旋轉,都是需要運動員時時刻刻在心裏記掛著,表演時還要考慮合樂和銜接的問題。
    能單獨留給一個跳躍的心神很少,甚至有可能在這個跳躍之前,就被其他動作消耗了不少心神和體力,並不能以最完美的狀態和心神起跳。
    這也就是,為什麽很多運動員明明早就在他們的社交平台上po出過不少高難度的動作,卻從沒有在正式的比賽上拿出來的原因。
    但不管怎麽樣,這到底是一個非常漂亮的3a。
    在場的成年組選手裏,很多人即使掌握了四周跳,都未必比這個青年組的小選手做得更好。
    原先不把淩燃放在心上的運動員們不由得在心裏升起同樣的想法: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來勢洶洶。
    阿洛伊斯好奇地跟明清元打聽,“淩打算什麽時候升組?”
    十六歲,其實已經可以升組了。
    明清元也不太清楚,但他直覺,隊裏應該打算留淩燃一年。
    畢竟淩燃接觸花滑時間實在不長,即使已經稱得上天縱奇才,也不能揠苗助長,留在青年組再磨上一年半載,磨磨技術磨磨心性,等再拿上幾塊金牌再升組也不遲。
    自己應該也還能再頂上一年?
    明清元有點不確定地想。
    然而,還沒有等他回答,少年冷淡自信的嗓音就從後麵傳來。
    “今年。”
    今年什麽?
    淩燃今年就要升組?
    明清元整個人都愣住。
    匆匆趕來,就看見淩燃又在練習跳躍,正要上冰把這個腳傷還沒有好全的小子拎下來的陸覺榮也跟著愣住。
    等反應過來就是眉頭一皺,誰同意淩燃升組了?
    他就不同意!
    淩燃還不到十六周歲,花滑生涯才剛剛開始,完全沒有必要那麽著急那麽趕,發育關都還沒有影子呢,著什麽急啊。
    但當著那麽多運動員的麵,陸覺榮也沒反駁,而是僵硬笑笑找了個借口把淩燃帶了下來,又找了個背人的地方。
    陸覺榮也沒生氣,反而是苦口婆心,“淩燃,升組不是小事,需要很多人的同意,像剛才那種話,以後需要注意點,不要輕易說出口。”
    少年垂著眼,看上去很乖巧,說的話卻不是那麽回事。
    “陸教,我已經做好決定了。”
    “那薛林遠同意了嗎,秦安山譚慶長他們都同意了嗎?”
    淩燃沒吭聲,薛林遠和秦安山肯定會同意,譚慶長還真不好說。
    陸覺榮自以為問住了少年,就簡單總結了句,“所以等回國再說,你的教練們肯定會給出最貼合你自身情況的合理意見。”
    淩燃看向他,“那就等回國再說。”
    明清元的比賽當前,他沒必要與陸覺榮因為這種還沒有定下的事先爭執起來。
    陸覺榮也鬆了口氣,安撫地拍拍淩燃的肩。
    他還真怕淩燃固執己見,自己到底不是淩燃的親近教練,說話還真不一定好使。
    孩子大了都好麵子,總不能跟訓小孩一樣訓他吧,那多不合適。
    兩個人一起返回冰場,打算去看明清元的比賽。
    路上就遇見了維克多。
    維克多是主辦方之一,權力很大,他看見淩燃走近,就滿眼放光。
    “淩,世錦賽後的表演滑,我想辦成冰演的形式,你願意來參加這次的冰演嗎?”
    陸覺榮當場就倒吸了一口涼氣。
    讓淩燃跟這些世界頂級選手參加同一場冰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