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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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淒清細雨自幽深的天幕點點飄落,桃卿自睡夢中醒來,摸到身邊空空如也, 便睜開迷蒙的雙眼向床簾外看去。
他看到本該睡在他身邊的“莊宴”正站在窗沿之前,夜色將他的背影襯得孤寂而清冷, 不知臉上是什麽神情。
“宴哥哥?”
桃卿軟軟叫了一聲:“你怎麽不繼續睡了?”
“莊宴”扣著窗沿的手緩緩收緊,並沒有動作, 因為他現在不敢回頭看向桃卿。
自煉魂回來之後,又是兩天過去了, 明日一早,宿雲涯的劍陣就會結成,到了那時他們一行人即可暢通無阻地走進鬼城, 倘若他想殺了卿卿、取走他的元神, 今晚就是他最後的機會。
他必須動手了。
“莊宴”閉上微紅的雙眼,真正做出決定時,他卻發現自己並不如何快意。
因為他知道卿卿肯定接受不了他這麽做, 卿卿並非隻有他一個親近之人, 他還有自己的師長和朋友, 又怎能願意舍棄性命, 隻永遠陪伴在他的身邊。
想到卿卿會難過,甚至是怨恨他,他的心就像是墜入了地獄的無邊業火,被炙烤得無比痛苦, 可他更加恐懼宿雲涯會奪走卿卿, 沒了卿卿他真的會死, 他決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卿卿投進別人的懷抱。
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撕扯著“莊宴”的理智, 他一會想放桃卿離開, 一會又瘋狂地想要殺了桃卿,在這種近乎將他撕裂的矛盾之中,他終於緩緩吐出幾個字。
“我想殺了你,卿卿,所以快逃吧。”
“趁我忍不住動手之前,隻要你逃出鬼城,我就不會追你了。”
……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大多都是莊宴曾經在桃卿的夢境中看到過的。
白川河的幻境分別給他呈現了兩個不同的場麵,一麵是桃卿在雨夜中惶恐地奔逃,莊宴隻瞥了一眼就痛得心頭滴血,不得不狼狽地閉上眼睛,因為他承受不住第二次了。
另一麵是未來的“莊宴”,其實這一夜他沒有跟在桃卿身後,而是真的放他離開了。
桃卿的驚恐和懼怕喚醒了他殘存的理智,他見不得桃卿這樣的表情,忍痛將他放走,然後找到師尊無定老祖,求師尊將他釘起來,否則他還是會徹底失去控製。
無定老祖滿足了他的請求,降下一道道黑霧,逐一釘穿“莊宴”的手掌、雙臂、雙肩、側腰、大腿和小腿,將他牢牢地釘死在地宮的黑色大門上。
鮮血順著大門流淌下來,將地麵染得一片猩紅,“莊宴”頭顱低垂,一動不動,如果不這麽做,憑他的修為早可以瞬息追上桃卿並將他殺死。
身形是一團黑霧的無定老祖打量著他,意味深長地說:“既然你如此喜愛桃小友,為何不將他變成鬼修永遠留在你的身邊呢?隻要再過一二百年,待你繼承我的衣缽,你照樣可以和他長相廝守。”
“……”
“莊宴”低著頭,淩亂的黑發後露出染血的下頜,薄唇微微張開,輕聲說道:“卿卿做不了鬼修。”
不是每個人死後都能成為鬼修,若想成為鬼修,無非就是走兩條路子,其一是生前有心願未了,留下執念不入輪回,其二是遭到了慘無人道的折磨,怨氣衝天化為厲鬼,入不了輪回。
可是這兩條路對卿卿而言都行不通。
卿卿自小就備受寵愛,活得隨心所欲,不會有執念,而他怎麽又可能下得了手將卿卿活活折磨成厲鬼?所以他別無選擇,隻能將自己的元神和卿卿交纏在一起,與他日夜同享神交的快感。
說完,他陷入死寂的沉默,空中的黑霧閃爍數下,無定老祖道:“也罷,那就隨你。”
地宮中靜得可怕,唯有血液往下滴落的聲音。
“莊宴”被釘在黑門上渡過了一夜,按照鬼城的時辰計算,外麵應當已是白晝,他有些恍惚地想著,不知卿卿逃到了何處,希望他已經出了鬼城,然後……
他的唇邊揚起一抹苦笑。
這一生都不要再和他相見了。
然而就在此時,地宮震動起來,一股宏大而玄冥的靈力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凝聚著,如同一把利劍高懸於鬼城的穹頂之上,散發出千萬道淩厲的殺機。
師徒兩人同時感受到了這股磅礴的靈氣,無定老祖尚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莊宴”卻已瞳孔驟縮,知曉宿雲涯即將執劍破城,並把卿卿帶走。
這一刻他突然產生了巨大的惶恐,此前他一直沒什麽真實感,可現在他前所未有地意識到卿卿真的要永遠離開他了。
他的卿卿會投入別人的懷抱,和他們如膠似漆、同床共枕,而他永遠隻能守著暗無天日的鬼城,再也不會有人對他露出甜蜜的微笑、為他心疼地落淚,那抹令他著迷的桃花香也將隻留存在他的記憶裏。
卿卿走了,便不是他的卿卿了,他即將屬於別人——
“轟隆!”
伴隨著巨大的轟鳴,高達數十丈的黑門蔓延出條條裂縫,“莊宴”手足用力,生生地擺脫了黑霧的釘刺,將自己從黑門上扯了下來。
霎時間血肉橫飛,噴出一團血霧,“莊宴”的四肢被撕裂了,大量的血肉還釘在門上,他甚至無法站立,就這樣渾身浴血地從門縫爬了出去,蜿蜒出一路血痕。
不……卿卿,卿卿……他不能讓卿卿離開,卿卿是他的!是他的!任何人都別想把卿卿從他身邊奪走!
他神色陷入瘋狂,崩裂的身體飛速地複原如初,施展開遁法,轉瞬間來到了桃卿身邊。
離去之前,他似若隱約聽到師尊歎息了一聲,這就是他的命數。
可他什麽都不在乎了,他想要的隻有卿卿。
他可以一無所有,可他不能沒有卿卿,如若不然,還不如將他一劍殺了,哪怕是魂飛魄散也比失去卿卿來得輕鬆些。
他出現在卿卿的麵前,笑著向他走了過去。
看到卿卿絕望的神色和腳底的鮮血,他心裏不是不疼,很想將卿卿摟在懷裏,柔聲地撫慰他的恐懼,可是來不及了,宿雲涯馬上就會破城而入,他必須盡快取走卿卿的元神。
不要怕,卿卿,不會疼的,這場噩夢很快就會過去,他們會永永遠遠地彼此相伴,心意相通,再也不會有痛苦、懷疑和分離。
“莊宴”麵上浮現出奇異的微笑,聽到桃卿痛苦地質問他為什麽要殺他,他沒有回答,因為卿卿馬上就會知道他這樣做的目的,他不想浪費分毫和卿卿神魂相融的時間。
他的卿卿終於能徹底屬於他了。
痛苦和愉悅交織在一起,兩種矛盾的情感幾乎將“莊宴”的神魂撕成兩半。
他溫柔地抱住桃卿的身體,取出淡白色的元神,又憐又愛地吞入口中,卻在這個瞬間凝固了表情。
這不是卿卿的元神。
它沒有絲毫神魂應有的波動,隻是一團被捏合的靈力——卿卿人呢?卿卿的元神呢?如果這東西不是卿卿的元神,那他的元神去了哪裏?
“卿……”
“莊宴”麵無血色,舉目望去,四周哪裏有絲毫神魂的痕跡。
他慌了神,抱著桃卿的身體發瘋似的在鬼城裏四下奔走,到處尋找桃卿的影子,後來光是他一個人不夠,他又發動了無數小鬼,將鬼城攪得天翻地覆,可饒是掘地三尺,也沒有找到桃卿。
“卿……卿卿……”
“別躲著我,卿卿,求你出來見見我,你做不成鬼修,若是留在鬼城無法出去,你的元神會散的……”
“我發誓我不會再動你了,我這就把你的身體還給你,你和宿雲涯一起走吧,我絕不攔著你們,但是求你不要躲著我,你快出來,別逃了,別再逃了……”
“莊宴”的雙目布滿了血絲,眼底紅如滴血,他跌坐在地上,哭著將桃卿的身體緊緊摟在懷裏,精神已經徹底崩潰了,隻會反複說著一些語無倫次的話。
“我不該取出你的元神,我怎麽會弄丟你……是不是天道在懲罰我的癡心妄想,我明知自己配不上你,卻還是孤注一擲地選擇與你神魂交融,可我怎麽配,可我怎麽配?”
“……”
如果這就是天道對他的懲罰,那為什麽要牽累無辜的卿卿?他甘願用自己的魂飛魄散換卿卿回來,隻要讓他最後看卿卿一眼,他就立刻去死。
……不、不,一眼也不必了,卿卿肯定不想見他,那也無妨,隻要卿卿平安,他怎樣都無所謂了。
恐懼,急切,悔恨,心碎,無數種情感盤桓在“莊宴”的胸腔中,如沉重的山嶽,幾乎將他碾碎。
他恍惚地坐在雨中,將桃卿的身體緊摟在懷裏,如同失去愛侶的猛獸,爪牙鮮血淋漓,滿眼都是痛楚之色。
他低著頭,雙唇貼著桃卿的額頭,不斷落下親吻,既像是安撫著桃卿,又像是安撫他自己。
對……他不能坐下去了,他還要尋找卿卿的元神。
盡管他知道卿卿不想見他,可他必須把卿卿救回來,現在卿卿很可能待在一個又黑又冷的地方,一定害怕極了,等著他去救他,他沒有時間繼續自怨自艾了。
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可無論他犯下什麽罪,都要在找回卿卿後再清算。
雨慢慢停了,鬼城上方的天空依然漆黑壓抑,“莊宴”打橫抱著桃卿的身體,一步步向城中走去,打算將桃卿的身體暫時放入地宮,可以保證他的身體不朽不腐。
忽然天邊光芒大盛,隨著清越激揚的劍鳴之聲,街道兩旁的房屋劇烈地震動著,空中劃過金光萬丈,如流星墜落,越來越近,越來越亮,躲在屋中的幽魂們紛紛驚懼地尖叫起來。
“轟”的一聲,金光落下,在大半的鬼城中滌蕩開來,一切陰影接消弭於光芒中,城門洞開,幾道人影緩步走入城中,為首的宿雲涯遠眺地宮的方向,唇邊綻開笑意。
“桃桃,我來接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