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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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所展示出的未來到了這裏便戛然而止。
鬼城的景象逐漸散去, 莊宴的視線重新被白色的河水填滿,水麵微亮,倒映出他冷汗淋漓的麵孔。
他跌跌撞撞地向河岸走去, 可水是白的,草地也是白的, 渙散的視線讓他無法分清河岸的界線,“嘩啦”一聲, 他跌倒在河水裏,渾身被河水打得濕透, 模樣分外狼狽。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莊宴不知在河中坐了多久,可他無知無覺, 早已忘了自身的存在, 腦海中反反複複地重現著相同的景象:卿卿在雨夜中奔逃的背影,那絕望的哀求,跟雨水混在一起的眼淚, 還有“莊宴”唇邊刺目的笑容……
越是回憶, 他就越是痛苦, 似是深陷於層層疊疊的夢魘中無法脫身, 不斷地墜落下去,直到地獄的深處。
當柳貓兒喜不自勝地從白川河涉水走出時,看到的就是莊宴一動不動地坐在河中,如同一座石像, 麵色灰敗, 神情空洞, 連眼珠都不會轉一下。
他這副模樣便是鬼見了也怕, 柳貓兒一時不願上前, 在一旁等了許久,可是眼見著月亮都升得很高了,莊宴也沒回魂的意思,隻好靠過去和他搭話。
“我說莊師弟,你這是怎麽了,怎麽一個人發呆啊?有什麽事不妨和師兄說說,說不定師兄就能給你出主——”
剩下一個“意”字還沒出口,柳貓兒就目瞪口呆地看著莊宴竟紅了眼眶,無聲地流出眼淚。
蒼白的月光下,他如一抹幽魂,神色頹然哀戚,哭得毫無聲息,唯有麵容上的淚光清晰可見。
這是怎麽了?
柳貓兒一頭霧水,還從未見過莊宴也會哭,想想他那可怕的名聲,柳貓兒初時隻覺得他的眼淚怪瘮人了,但看了一會,又不免對莊宴生出幾分同情。
莊宴素來性情內斂,便是流淚也壓著自己的聲音,可見如若不是傷心到了極點,他是肯定不會在旁人麵前如此失態的,這麽一想還真是有幾分可憐。
至於莊宴為誰而哭,柳貓兒想都不想就知道肯定是桃卿,全天下也隻有桃卿才能讓莊宴落淚。
“莊師弟,你……”
柳貓兒麵露遲疑之色,竟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勸慰,思來想去,他打算問問莊宴在白川河裏看到了什麽,就聽到莊宴嗓音沙啞地開了口:“師兄,你先回去吧。”
這就是不想和外人說了,柳貓兒識趣得很,立馬轉身就走,也不問莊宴看到了什麽。
反正令牌在他手裏,他什麽時候都能過來觀看過去和未來,就算莊宴不說,他也能弄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大不了再自己過來一趟。
他離開之後,莊宴再壓抑不住心中的情緒,如受傷的野獸般發出悲鳴,聲音支離破碎。
他……他怎麽會那般對待卿卿?他怎麽敢那般對待卿卿?
難怪卿卿會和他恩斷義絕,是他活該,卿卿真該直接殺了他……為什麽死的人不是他?該死的明明就是他自己,未來的他怎能如此荒謬絕倫,隻為了一己之私就殺了卿卿?!
莊宴對未來的自己恨之入骨,更無法理解“莊宴”的所作所為。
就算是煉魂煉成了沒有理智的瘋子,“莊宴”又怎能動卿卿一根汗毛?既然瘋了,就幹脆自絕而死,卿卿何其無辜,這一切和他有什麽關係,他憑什麽受他牽累,最終不僅身死,甚至連元神都留不下來!
回想著幻象中的一幕幕,莊宴絕望到了極點,也茫然到了極點,根本不知道自己今後該怎麽辦。
自從被卿卿疏遠,他的心就好似封凍在冰湖之中,如行屍走肉般地活著,直到卿卿向他吐露了這個未來,他才終於見到一絲希望。
他以為隻要弄清未來的自己殺死卿卿的原因,並如實告訴卿卿,把自己的遺骸交給他,向他保證絕無這種可能,也許卿卿就會原諒他。
盡管卿卿再也不會隻青睞他一個人,但隻要他肯偶爾朝他笑一笑,他就會無比滿足地守在卿卿身後,不再奢望其他了。
可這個未來無情地打碎了他僅剩的希望。
他還有什麽顏麵去見卿卿?他怎麽能將真實的原因說出口?難道他要告訴卿卿,未來的他竟會如此荒謬絕倫,隻為了一己之私就殺了卿卿?
哪怕卿卿顧念舊情,願意原諒他,他也可以將骸骨送給卿卿,確保卿卿未來性命無虞,可他本來就是個瘋子,根本保證不了自己未來不會發瘋,如果到了那時,他當真做出了危及卿卿的舉動,卿卿百孔千瘡的心又會被他狠狠地傷害一回。
莊宴痛苦地閉上雙眼。
他本以為得知真相後,自己可以等到卿卿回心轉意的那一天,但如今不要說卿卿,就連他自己也難以原諒自己了。
在微冷的河水裏枯坐一夜,直到天色大亮,莊宴終於起身,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白川河。
他在心中做出了一個決定。
與其整日惶恐自己會不會傷害卿卿,倒不如就此離開神夢山,日後和卿卿永不相見。
離去之前,他會把自己看到的未來告訴卿卿,絕不會有絲毫隱瞞。
他甚至說出自己並非完整之身的事,因為卿卿有權知曉真相,而他已經不敢奢望卿卿還會對他產生愛慕之情。
是他親手推開了卿卿,他又怎能怪得了別人。
桃卿跟隨裴之渙前往他的洞天,進入桃花林之中尋找清玄仙尊,想要向他們二人坦白自己重生的秘密。
他牽著裴之渙的手,手心裏出了薄汗,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盡管他相信無論是裴之渙還是清玄仙尊都不會懷疑他故意說謊騙他們,可隻要事情尚未塵埃落定,他還是想象不出他們會有怎樣的反應。
該不會……之渙和清玄都會很心疼他、忍不住親吻他,他還要左擁右抱地安慰他們吧?
桃卿不由自主地想歪了,等他回過神來,就趕緊搖搖頭,揮散走了這些荒唐的念頭,臉色微微紅了。
他唾棄自己總愛胡思亂想的,不過一下子就不緊張了,反正之渙人都是他的了,又不能拿他怎麽樣,就是說什麽都沒關係。
他抱著裴之渙的手臂,來到桃花林中的精舍,清玄仙尊依然坐於桌前為他們撰寫功法,聽到腳步聲,他抬起沉靜的雙眼,神色柔和下來:“卿卿,之渙。”
裴之渙抬手向他行禮,桃卿撲到清玄仙尊身邊,望著他和裴之渙一模一樣的麵容,心裏甜滋滋的,充滿依戀地說道:“清玄,我……我是專程來找你的,有些事想讓你和之渙一起聽。”
清玄仙尊動作稍頓,看向裴之渙,裴之渙微微搖頭,表示自己同樣不知情,清玄仙尊便點出兩個蒲團讓他們坐下,又變出靈茶,溫和地問:“你想告訴我們什麽?”
事關自己最大的隱秘,饒是桃卿無比信任他們兩個,心髒也不由怦怦直跳,沉默半晌才小聲開口:“你們想不想知道我當初為什麽要和莊宴絕交?”
他的眼睛濕漉漉的,如同被水浸潤的黑珍珠,烏黑透亮,清淩淩地映出兩人的影子,隱隱流露出不安和傷感。
但麵對兩人平靜溫柔的凝視,他內心的創口很快就被撫平了疼痛,反倒像是從缺口中開出了一朵朵漂亮的小花,有點癢癢的,充滿著溫情的暖意。
事到如今他才發現,原來對人吐露出上一世的傷痛並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麽難,他甚至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仿佛一下子卸掉了重擔,無論是任何風雨,總有之渙與他一起承擔。
桃卿甚至不知道自己流露出了解脫和喜悅的神色,還沒等他們做出回應,就繼續說了下去。
“那是因為二十年後,莊宴會殺了我。”
“其實我已經死過一回,被莊宴殺死後,我的元神從二十年之後歸來,重生回了和之渙初遇的夜晚。”
他向裴之渙和清玄仙尊講述了一個漫長的故事,剛開始他不知從何說起,講得磕磕絆絆的,可越到後麵就越是流暢,語氣也愈發堅定,因為不論他說了什麽,他麵前的兩人都聽得極為認真,握住他的手,給予他勇氣和溫暖。
也正是因為傾聽之人是他們兩個,桃卿才沒有講到一半就痛哭起來。
雖然他依然傷感,還沒有對過去徹底釋懷,但其實心裏已經不剩多少怨恨和痛苦,他的心光是用來愛之渙都覺得不夠,又哪裏有空間分給對莊宴的恨意呢?
講到最後,桃卿的靈茶已經添過滿滿兩回,他望著麵前的兩人,心裏既踏實滿足,又覺得有些奇怪。
他能看得出來,之渙和清玄是有憐惜、心痛和憤怒不假,可他們似乎唯獨沒有驚疑,好像早就知情似的。
難道說……
桃卿的腦海中如若劃過一道閃電,生出某種猜測,將他驚得不輕。
但他的這般猜測並非沒有依據,證明就出在清玄身上。
他堂堂真仙之尊,為何要重回過去?說不定就是與他有關係——
正此時,裴之渙抬手撫上他的麵頰,眼神充滿既憐又愛,輕聲對桃卿說道。
“謝謝你願意向我們坦誠,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