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官拜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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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李自成這裏問不出來什麽,惱羞成怒的王道台便找上了李師道。
兩名皂隸一左一右客氣的架著李師道往裏走,後麵跟著四個高大的披甲武士。
一進去,李師道竟然不跪,兀自斜著眼睛觀察滿座官員,神色之優哉遊哉,好像他才是審判官一樣,這下不但王道台怒了,在座的其他官員也是眉頭大皺,王道台拍案喝道:“你這賊響馬見官不拜!簡直是目無王法,左右!廷杖三十殺威棒!給這廝鬆鬆筋骨!”
皂隸們聽說了李師道的事跡,當下看到本人如此囂張,心裏不禁都有三分懼意,萬一今日不得死刑入獄,教這響馬走出衙門,日後豈不是有被報複滅門的風險?還是別冒頭……
一群皂隸這樣想著,竟是無一人上前執行命令。
王道台大怒,一拳砸在桌上,嘶吼道:“誰人再敢推諉,連坐杖死!”.
兩個班頭對視一眼,這才杵著殺威棒上去。
“螻蟻一樣的東西,也敢來殺我的威?簡直荒唐。”
一個富有磁性的男低音,隨著班頭的腳步,在衙內之中響起,道:“李師道有舉人功名在身,就憑你們這些豬狗,也敢不自量力,休要惹得師道發火,否則,教爾等死無全屍。”
兩個班頭頓時一起停腳,嚇得渾身發抖體似篩糠,屁也不敢放一個。
說話間,一個身材偉岸麵容俊秀的年輕男子,已然徐徐走到明鏡高懸之下,李師道長發飄逸,身上紅衣磊落,倒負著雙手,冷峻的眼神掃視了一圈,才淡淡拱手道:“見過道台。”
“你這響馬,奈何謊稱有舉人功名在身?今日本憲在此,你休想脫罪!”
王道台冷哼一聲,卻也為李師道氣勢所懾,聲音響度小了不少。
聽到這話,李師道卻是哈哈大笑,道:“師道家世千年,上溯故唐皇族,米脂縣誌和弘文館朝史可查,在家勤耕苦讀二十五載,方才考中舉人功名,道台奈何蔑稱師道說謊?”
“如今大明國勢江河日下,師道決心投筆從戎衛國效力,卻被想要殺良冒功的官兵定為陝西響馬,真是六月飛雪的冤枉,就是竇娥看了的師道遭遇,都要道一句天耶瞎了眼。”
幾句話說得滿座官員集體變色,臉色都是一陣青一陣白。
正是因為殺良冒功的現象層出不窮,三邊總督楊肇基才會嚴格要求規範審理過程,確保不冤枉一個好人,也正是因為楊肇基的命令,今天堂上才會坐滿了來自各衙門的官員。
眼見李師道談吐不凡,王道台隻好按捺住火氣,道:“好,你說自己是舉人,那憑證何在?”
李師道淡定道:“走的匆忙,京報忘了帶,不過師道有佐證。”
“什麽佐證?”王道台追問,目不轉睛的觀察李師道。
“道台既是進士出身,想必時政策論、八股文章、詩詞歌賦都是爐火純青,對於舉人秀才一般考的什麽題,想必也是很清楚,既然道台懷疑師道功名,不如盡可出題考校。”
王道台登時無語,這響馬撒謊成性是真把自己當舉人了還是說是真的?
再看李師道這家夥,雖然被打得鼻青臉腫,一身衣裳又髒又爛,但整個人的氣勢竟然在座同僚都蓋了下去,且不說是不是馬賊,這份鎮定、穩重、心術就不是一般人家有的。
或許,那個瘟鬼李懷寶是真的燒胡了說胡話?
但李懷寶這幾個家夥病得正厲害,王道台沒辦法求證。
又或許,米脂縣真有一個叫李師道的舉人?但延安府距此千裏,雖然他已經派快馬去米脂縣送協查函,但一來一去,加上鬧流寇,至少也是十天之後才可能有消息傳回來。
萬一這家夥真是個舉人,自己錯判了案子,事情就大發了……
王正賢內心有些動搖,決定跟同僚商量一下。
過了一會兒,王道台拍了一下驚堂木,道:“如此,本憲且出秀才題考你,你聽好。”
李師道神色澹定,絲毫不顯慌張,拱手道:“道台請。”
“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接下來是什麽?”
李師道鎮定道:“這句話出自《孟子告子》,後麵是,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萬鍾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與?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宮室……”
等李師道徐徐背完,王道台和在場官員都麵露訝色。
這匹夫不但能全部正確句讀,並且還一字不錯,真是讓人非常驚訝啊!
王道台咬了咬牙,拍案道:“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快背出來!”
“……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鹹陽。二川溶溶,流入宮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穀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
王道台大喝道:“少了一個耶!你這賊響馬!”
李師道哈哈大笑,道:“無傷大雅,道台盡管考校!”
在場官員議論紛紛,都對李師道這個響馬的表現很是震驚,丟了麵子的王正賢恨得牙癢癢,因此還是不肯罷休,想想道:“”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裏者,宿舂糧。適千裏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後麵是甚麽?你給本憲通白出來,錯一字便杖你!”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意思是……”
李師道一字不落背完,又按照道台的要求通白翻譯成白話。
看來詩詞文章是考不住這廝了,王道台眼珠子一轉,道:“這下考你時政策論!”
坐在旁觀的其他官員也紛紛點頭,李師道爭辯道:“鄉試不考策論,道台何必為難?”
“閉嘴!聽題!”
王道台已然惱羞成怒,一拍震山河,道:“天啟以來,策論何事?”
還好這題不難,入門級難度,李師道不假思索道:“三事耳,一是論遼東,萬曆薩爾滸以來,建州之禍愈演愈烈,已是朝廷心腹之患,因此策論多試遼東,二是論撫民,如今陝西民變,高迎祥、王佐掛、王嘉胤等十數大寇各據一方,響應者無數,大有席卷三邊之勢。”
“三是論吏治,泰昌年以來,浙、楚、齊、閹黨、東林等黨人相互傾軋不休,門戶之禍日益殘酷,每當京察之年,大案層不窮,無論是哪派官員主持京察,都會在這一年極盡可能的進行殘酷的報複對手,各部院科道寺監省府,首輔總理督師巡撫總兵,皆是朝不保夕。”
王道台像是被戳到了痛處一般,冷聲道:“你一個舉人,怎麽知道這些?”
我比你多了四百年見識行了吧?
說到論吏治的時候,李師道一看王道台臉色,就知道他被派來三邊也是黨爭的產物,真要是背後關係硬,在朝中混得不錯,怎麽可能被派到遼東整飭兵備之後又調來甘肅?
遼東雖然危險,但隻是對付建奴,隻要縮在城裏不出去,建奴也拿你沒招,但三邊不一樣,這裏既要對付韃子,還要撫民剿匪,三件事但凡有一樣出了問題,那時候,哼哼。
而且這兩個地方都很危險,一個不小心就得送命。
按照明末官場的風氣,有時候就算你能逃,那你也不能逃,守土有責,你必須自殺,這樣朝中同僚還能為你說好話,讓你的家人學生逃過一劫,你自己也能獲得官職諡號追贈。
但你要是跑路,輕者下獄論罪,重則立即處死。
明末有的是因為一戰之敗被朝廷砍腦袋的成名文臣武將,楊嗣昌打了敗仗,因為害怕朱由檢追罪活活嚇死,這時候他爹楊鶴還在詔獄,因為在三邊總督任上剿匪不力被下獄。
如此看來,這個王道台在朝中也有敵人,看樣子也活不了幾年了。
收斂心思,李師道回道:“不出戶,知天下,況且這些也不是高深東西。”
坐在旁邊的判官趙仕友已經對李師道的舉人身份信了個七七八八,見王道台還不肯罷休,便湊上去耳語了幾句,王道台臉色一變再變,最終深吸一口氣道:“何為守備法?”
問這個?想用我?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啊,畢竟這個王道台是管軍事。
“守備之法,我在囚車裏總結了三點,可以用八個字概括總結。”前世的李師道但凡發言講話,總結出一二三四概括幾個點那是家常便飯,這一世也不自覺的帶出了前世的習慣。
“利器,遷民,管製,安心!”
王道台聽的很仔細,李師道每說出兩個字便微微點頭,但八字聽罷卻很失望。前兩點沒有新意,利其器無非是築城牆修堡壘通護城河,多多準備守城武器,遷民則是堅壁清野,但勞民傷財乃是他最大的顧慮,老百姓也難免會怨聲載道,王道台害怕朝中有人因此彈劾他。
隻有這個管製和安心,他有點不明所以。
不但是他這個兵備道,在座的其他官員也饒有興趣。
“本憲願聞其詳,但你要是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來,本憲便當場杖死你!”
王道台還是那麽暴躁,話音落罷便下令清場。
小官小吏和無關人等陸續離場,衙內隻剩甘肅兵備道王正賢、陝西行都甘肅衛守備將軍韓大梁、都察院監察禦史辦公廳書記處參事蕭樹、總督部院聽案錄事趙奉四位官員。
王正賢聽的煞有介事,他真希望能來個不世出的人才來治理瀕臨崩潰的三邊,自己也就不用提心吊膽打著丟官跑路的念頭,原本他覺得這個李師道響馬也就是危言聳聽好讓自己饒他一命,但幾句話下來,王道台的看法卻立刻改觀了,甚至已經相信了李師道的很多說法。
在這時候,朝廷內部的事情無異於國家機密,豈是一個普通舉人能夠得知的?此人不但說的頭頭是道,分析起來還鞭辟入裏,甚至要勝過他們這些在官場上摸爬滾打半生的人。
不過他還存著一個僥幸,因為李師道的很多說法太恐怖了。
“固原邊軍真會造反?”
“不出一月,必定造反!道台若是不信,隻需等固原總蘇宗本棄城而逃,遊擊將軍李英被殺的消息傳來,屆時固原三萬將士會兵分兩路,一路東進延安,一路南侵西安。”
“沿途燒殺搶掠,響應追隨他們的衛軍百姓無數,延安知府會被憤怒的士兵剁掉雙手雙腳然後拋屍在官衙屋頂上,延綏巡撫畏不敢出,陝西巡撫聞風喪膽,坐視將士投靠闖賊。”
“且不說其他事情,光是這幾場兵變,就足夠王道台掉腦袋了。”
王道台隻覺得脖子發涼,這要是真的,他作為甘肅兵備道,十個腦袋也不夠砍,李師道咂咂嘴覺得嘴有些幹,把王道台麵前的茶碗端過來一飲而下,蕭參事斥責道:“放肆!”
李師道沒理他,推了王道台一把,道:“道台何故支支吾吾?”
王正賢黑著臉道:“本憲覺得你在危言聳聽,你說固原會爆發兵變理由何在?”
李師道還以為這老東西要問什麽難題,卻沒想到是這個,當下反問道:“既然道台主持整飭負責一道兵馬錢糧屯田,那我且問道台一句,陝西、寧夏、甘肅、河西、河東、延綏等處數萬邊軍,有多久沒有發軍餉了?至少一年了吧?我可是聽說,年初連遼軍都在鬧餉。”
王正賢道:“十五個月,從天啟七年入秋就開始欠餉,連關寧軍都在欠餉,三邊就更不用說了,楊總督上任以來,我等與總督多方籌措,才勉強補發了寧夏總兵和甘肅總兵。”
“再多的地方,我就是有錢也不敢發,畢竟是朝廷的兵,眼下本憲也隻能想辦法滿足將士們穿得暖,每天都一頓飯吃,一個月就一次肉吃,相信將士們也能理解本憲的難處。”
“得了吧!”
李師道冷笑,道:“我再問道台,要是朝廷欠你們百官的俸祿,你們怎麽辦?”
王正賢頓時愣住,朝廷欠咱們的俸祿,那就跑去內閣鬧事!要是內閣給不出個說話,那就去午門集會討薪,即使很有可能被當場廷杖,但是為了討薪養活家人,那也在所不惜!
“對啊,就是這個道理啊。”
李師道循循善誘,開導道:“既然你不能理解皇帝,士兵為什麽要理解你?”
“好了,這事本憲記下來了,你剛才說的管製和安心是什麽?”
作為一個文官,李師道說這些話,顯然是戳人痛處,因此王道台便轉移話題。
“所謂管製就是戰時管製,主要內容有兩個,一是防奸,流賊善於派遣細作,因此三邊境內的人口流動要嚴格管控,同時嚴格執行軍民分離,以減小內部人員被收買的幾率。”
“二是物資有序供應,從現在開始要做一個戰爭預案,一旦戰事爆發,官府和老百姓的物資都必須集中起來統一分配,從而更合理利用有限的物資,也防止富戶斷泥腿子活路。”
“需要注意的是,物資包括個人私有財產!”
說到最後時,李師道一字一頓,因為將富戶的財產集中分配等於是變相的掠奪,肯定會受到很大的阻力,王正賢頻頻點頭,辦法是好辦法,但是執行難度不亞於登天啊。
終究是年輕人,天不怕地不怕,而且他還有一個顧慮,那就是遷民,遷徙百姓在曆朝曆代都是難題,還得從長計議,沉吟少許,王道台又問道:“你說的安心,又是什麽?”
“安民心,安軍心。”李師道緩緩道。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眼下無論想什麽辦法,都得先給將士們補發一到三個月的軍餉,這樣將士們才能看到希望和奔頭,怨氣也就消很多,所謂溫水煮青蛙,莫過於此。”
這個道理王正賢也明白,但是他也有顧忌。
按照朝廷的規章製度,地方官員保障將士們的吃喝可以,但沒有權力給他們發餉,如果軍餉由封疆大吏來發,久而久之下去,這些將是是聽朝廷的,還是聽你這個人的?
你這麽做,想幹什麽?
如果王正賢違規發餉,等待他的將是噩夢。
衙內半晌沒人說話,良久,王正賢道:“響馬好見識,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蕭參事和韓守備算是看足了稀奇,兵備道如此禮遇一個響馬,簡直是前所未有的情況。
“姓李名師道。”
“可有字?”
“沒有。”
王正賢唔了一聲,他幾乎可以百分百斷定這李師道為隱姓埋名的某家名門之後,這種謀國的學問除非家學否則絕不會外傳於人的,若是普通草野人家,那麽試問誰又能教出個有如此見識的子弟?舉人身份八成也是真的,而且背後多半還有一個來頭極大的老師,還有一點,這樣一個人才,是如何淪落成響馬乃至囚徒的?身為舉人為什麽還想著來河西投軍?
疑問太多了,這些都是一個謎。
罷了,先暫留一段時間,等延安方麵把協查狀文發過來,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來人,帶李師道去館驛,好生安排食宿。”
說罷又看向李師道,一臉嚴厲道:“你這賊響馬!沒有本憲的批準,不許離開蘭州城,否則以謀反論處!先回客棧休息整頓一下,五天之後,本憲派你去北麵望北衛防秋戍邊!”
“讓我去當兵?”
“不,望北衛千戶被本憲殺了,你去頂他的位子。”
王道台臉色緩和了不少,嘴角甚至還有一絲莫名的笑意,李師道追問道:“那我的錢呢?道台得把官兵從我和我夥計身上搶走的一萬七千兩銀子還給我,還有那十四匹健馬。”
“可以還給你。”
王道台點頭,並未在意這個要求。
“還有我那十三個兄弟,都是我本家兄弟子侄。”
“也可以還給你。”王道台起身,緩緩踱步道:“你是什麽人,本憲並不在意,本憲說你是響馬,即使現在沒有證據,但早晚也能把你殺掉,本憲說你是舉人,那你到北京也是。”
“聽本憲的話,你想當什麽人都可以,明白嗎?”
一切條件談完,李師道再不糾纏,抱拳道:“末將唯道台馬首是瞻!”
……
所有人都沒想到,李自成也沒想到,陝西響馬李師道是被官兵綁著進去受審定罪的,出來的時候卻已經是邊軍千戶官,不戴手腳上的鐐銬不見了,還換了一身幹淨的新衣裳。
腰間掛著一把嶄新的佩刀,手裏拿著幾塊令牌。
一把將跪在地上的李自成揪起來,千戶李師道揚長而去。
庭審結束後,十五名寇首被判有罪,或斬立決,或處絞坐牢。
武士們如同拖死狗一般把李師道的這些同行拖到牙前,任憑這些罪犯如何哭天搶地,王正賢就是無動於衷,哼著小曲,手兒一招,大刀便高高的砍下去,頓時就是人頭滾滾。
李師道站在人群中觀看,笑問道:“二弟,學會了嗎?”
李自成若有所思,點頭道:“這就是大哥說的,隻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