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往事隻堪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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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生象征性掙紮了兩下便不再反抗,任由李師道抓著她的手朝軍營走去,倒是那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兒,被李師道粗暴的抱在懷裏,以為要被大人們宰了,嚇得哇哇大哭。
    “閉嘴!再叫殺了你!”
    李師道虎眼一瞪,小男孩兒就收了哭聲,隻是臉上猶自驚恐
    其他小兒跟在後麵,李師道左手抓著趙侍劍,右手抱著小男孩站在路邊,等背後三十五個小兒都走到自己前麵才跟上去。那些大人站在遠處打量,吃肉的人們也像看傻子一樣。
    回到軍營才發現,天上陰雲籠罩,似乎神靈震怒,飄起了崇禎二年的第一場雨。
    “這場雨是在送行,也好,下的大點吧,最好能衝刷掉這屠宰場的一切痕跡。”
    李師道站在轅門口,看向黑暗中的縣城。
    在天災人禍的席卷之下,這裏徹底變成了地獄。小男孩手裏拿著一個茅草娃娃,好似在說些什麽。捆綁草娃娃的頭發已經崩斷,空中飄著枯黃的茅草,看了讓人覺得好淒涼。
    李師道把這些小兒交給李懷仙,讓他安排好食宿,整身衣裳避寒遮羞。不論男女,三十七個小兒,都是赤條條的,渾身一根紗線都無。看到趙侍劍那幾個十四五歲的姑娘,軍卒們大聲喧嘩起來,還有不少人趴在圍欄上看,被李師道操起刀背一陣亂打,這才作鳥獸散去。
    料理完事情,李師道昏昏睡去。
    結果合上眼不到一個時辰,吳少誠便闖了進來,失聲道:“斥候營急報!北麵三十裏偵查到敵情,高迎祥那廝殺來甘泉了!估計是來找錢總兵和咱家王老狗的,想斬草除根!”
    李師道大驚,當即下令擊鼓聚兵跑路,隨即又找到史可法,交辦道:“高迎祥那廝來滅口了,史書記快給錢總兵和道台找身士卒衣裳換上,史書記你也把官服換了,外麵有驢車!”
    史可法不敢怠慢,轉身鑽進帳裏,把王老狗背了出來。
    錢總兵則被他的親兵隊長高信一背著,陝西鎮三百殘部騎卒也迅速集結。
    時值午夜,甘肅軍與高迎祥相距不過三十裏。..
    李師道敲響警鼓,準備立即帶兵跑路,武威軍士卒畏懼李師道,都撐開睡眼,忍住連日行軍打仗帶來的渾身酸痛疲憊,一個個小小而快快的挪動腳步,抄起家夥就開始拆營。
    半個時辰後,武威軍三千人馬全部集結到位,結果不料冷士貞的朔方軍和楊天華的中衛軍都犯起了病,將士個個都說困,非得要睡一晚上,等天亮了再跑。冷士貞和楊天華也是可憐,手裏既沒錢也無糧,如今上官王正賢半死不活,隻能瞠目結舌看著部下軍卒倒頭大睡。
    李師道巡營過來,老遠就聽到了此起彼伏的如雷鼾聲。
    “毀了,毀了,畜生們起來,教你睡!”
    楊天華帶著親兵們做叫醒服務,拿鞭子抽,用腳踹,操刀背砍,口裏叫苦道:“天耶!這裏是甚麽去處,高迎祥那廝已在三十裏外了,你們卻在這裏貪睡?起來快走!我打你!”
    士卒都道:“你便把我剁做七八段,其實去不得了!”
    楊天華鞭子劈頭蓋臉亂打,卻是打得這個起來那個睡倒,無可奈何直大哭。
    “放火,燒營!”
    李師道恨鐵不成鋼的看了楊天華一眼,抬手將手裏火把甩出去,當先燒起一座軍帳,裏麵酣睡的十幾各士卒頓時提著褲襠大叫著跑了出來,李懷仙等人見狀,也是有些有樣。
    又過了半個時辰,八千人馬這財集結完畢。此時天上雷鳴電閃,漸漸的雨也變大了。冰冷的雨落在臉上,順著脖子滑進衣領,李師道身體漸漸麻木,開始機械性奔跑。亡命天涯的感覺並不好,疲憊饑餓好像慢慢勒緊的繩索,士卒們臉色發白,抓著兵器的手臂不斷顫抖。
    “不能停!”
    李師道咬著牙,騎著騾子樹叢之間艱難前行。
    沒辦法,要想不撞上高迎祥,大軍隻能先上山鑽林子。延安不能去,沒有任何工具,史可法隻能根據記憶中的路線,前往黃土高原深處,他知道的唯一一個小鎮——下寺河。
    為了防止迷路,大夥兒決定先到下寺河,然後再考慮下一步計劃。史可法挑的這個地方也還不錯,離延安隻有百來裏,離保安縣更是隻有七十裏,保安縣就是後世的誌丹縣。
    雨夜裏的深山老林簡直就像一張血盆大嘴,一路幾次遭遇夜行大蟲,被叼走了好幾頭畜牲,狼群也尾隨在大軍後麵,綠幽幽的眼睛,宛如一雙雙鬼眼,窺探著李師道一行。
    史可法背著錢總兵,吃力的跟在李師道身後,李師道背著王老狗,跟吳少誠等武夫大步走在前麵開路,李懷仙照顧著小兒們,防止這些孩子走丟,或是被狡詐的狼群偷偷叼走。
    由於下雨不能舉火,大軍隻能摸黑前進,一路上怨聲載道,不時有人一腳踩滑,之後便如滾山石一般栽到灌木叢裏。史可法背著錢總兵艱難前進,瘦小的身軀幾次險些墜崖,步伐也是越來越沉重,卻是強撐著不吭聲,李師道看在眼裏,不禁想起了這位南明本兵的結局。
    老狗趴在李師道背上,也許是被雨淋了,不知何時突然醒了過來。
    “賊響馬,你還是放老夫下來吧。”
    “沒事,道台睡吧,天亮就到下寺河。”
    李師道一手背著老狗,一手持刀砍樹枝開路。
    老狗不說話,好像愣住了。
    他根本沒想到李師道會說出這樣的話,李師道在他心裏一直都是一個自私自利、多疑狡猾、暗藏反意的賊響馬。他從來不會幫助別人,忠君體國在他眼裏,應該是世上最蠢的事。這廝眼裏隻有利益。然而現在他卻主動消耗自身體力,背著自己在下著大雨的老林裏逃命。
    “放老夫下來吧,後麵路還很遠,你撐不住的。遭了流賊,還指望你領兵殺賊呢。”
    “不礙事。”
    一向善於鑽營的李師道,並沒有對老狗提出任何要求。隻是走著走著,老狗好似自言自語道:“在甘泉,我還真以為你不會回來了,畢竟換做是我,不,就算換做其他任何一個人,應該都不會再回來。縱觀四麵友軍,隻有你跟錢中遠舍命來救。老夫想著,要不回蘭州吧……”
    李師道沉吟片刻,半晌沒有說話。
    想了想,李師道輕歎一口氣:“末將隻是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做一些該做的事情,我也不甚麽好人,也沒有舍生取義的胸懷。”
    “好人?”老狗笑了笑。“這個世上沒有好人。”
    “你這句話未免太極端了一些吧?”
    李師道是第一次這樣跟他聊天,老狗說的話就跟他的人品一樣,歹毒、難聽、刻薄。
    “曾經老夫也想做個為民請命的好官,老夫在考上舉人的那一年就告訴自己,隻有成為一個好人,才能救國救民。”老狗的聲音有些低落,他這些話應該是第一次對外人說起。
    “這不是挺好嗎?”李師道略有好奇“後來呢?”
    “後來?”老狗嘴角彎起一個弧度:“我害死了我的上官。”
    他的話跨度極大,讓李師道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兩者之間沒有關聯吧?”
    “那位上官就是我一生改變的開始。”老狗好像終於卸下了偽裝,直到這一刻才吐露出心底的秘密:“七年前,熊廷弼經略遼東,那時候我是河北大名府司務廳掌書記,得知新帝整頓遼東軍事,我欣喜若狂,上表請隨熊督師鎮邊,希圖一雪薩爾滸國恥,本兵張鶴鳴即召我入朝考校。”
    “通過銓試後,老夫受命廣寧團練……”前世今生,李師道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所以當老狗說到這裏,他幾乎已經能猜出後半段來:“廣寧之敗後,你是不是被牽連下獄了?”
    “朝廷愛你時會不顧一切,誇耀你是伊、霍、韓、呂,但既安之後,他們會很殘忍。”老狗的聲音十分平緩:“回到京師當天,朝廷就抓了我,投進詔獄,用烙鐵燒,打穿琵琶骨,逼我寫服辯,承認勾結孫得功,秘密策劃叛國降金。當時我的上官是王化貞,王化貞的老師是首輔葉向高。”
    “廣寧陷落,罪在王化貞,但葉向高不想他死,多次施壓都察院拿我頂罪。”
    老狗的聲音很冷漠,仿佛是在訴說別人的事情一樣。
    “結果沒過多久,熊廷弼王化貞也被東廠抓了,天啟二年四月,刑部尚書王紀、都察院左都禦史鄒元標、大理寺卿周應秋等報上判決書,熊廷弼王化貞還有我,都被判了死刑。”
    “快到行刑時,熊廷弼讓汪文言用四萬兩金子賄賂崔呈秀,請求緩期執行,但後來卻沒有把這筆錢給魏忠賢。魏忠賢大怒,楊漣案爆發後,魏忠賢矯詔,牽連我等論淩遲。”
    “等等,這和你害死上官有什麽關係?”
    “那個時候我動了殺心,所以我主動哄騙了王化貞,一番推心置腹,得了他三萬銀子。時逢魏忠賢屠戮東林黨人,我用這三萬兩銀子買通了崔呈秀,隨後汙蔑熊廷弼賄賂楊漣。我準備了一整套栽贓嫁禍的人證物證,那本流行京師的《遼東傳》,就是我給魏忠賢寫的。”
    “果然,廷臣禁書訴罪於上,說熊廷弼收買民意,意圖煽動京師百姓為他喊冤。”
    “上大怒,遂殺熊廷弼,傳首九邊。”李師道吸了口涼氣,感到大腦暈暈,原來那個誣告熊廷弼結黨東林的家夥就是你啊,那本置熊廷弼於死地的遼東傳竟然是這老狗寫的。
    “你真是個瘋子!”
    老狗沒有回答李師道,聲音越來越小。
    “熊廷弼死後,我就投靠了閹黨,為廠公衝鋒陷陣,遂為寧前兵備副使……”
    李師道背著老狗在山林裏艱難前行,雨越下越大,慢慢將兩人身影淹沒,後來李師道好像又說了什麽,但是老狗聽不清楚,眼睛耳朵似乎都失去了作用。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渾身燒得像電熱毯,身體幾乎失控,不住的打擺子,老狗無力操控,意識也慢慢變得模糊。
    “我那個十七歲的女兒,還有我那個沒結婚的兒子……”
    “喂,醒醒!醒醒啊!”
    “老豬狗,別折磨老子啊!”
    ……
    身體很冷,感覺不到一絲溫度,腦袋裏好像灌了鉛一樣。老狗勉強睜開眼睛,身上蓋著一張破草席,周圍漆黑一片,麵前一堆火燒得很大,外麵還能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
    “你醒了?”
    尋著聲音看去,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坐著一群軍將,還有一群男男女女的小兒。史可法也累得癱在地上,兀自鼾聲如雷。李師道坐在門檻上,正就著屋簷水洗頭發洗臉。
    “響馬?”
    老狗嘴唇幹裂,剛一開口,嗓子裏就傳出針紮般的疼痛。
    “這是在哪?”
    “下寺河鎮的關帝廟裏。”李師道搓著長發,正在用屋簷水洗頭,雖然看起來很精神,情況卻十分糟糕,為了把老狗帶到下寺河,他付出了很大代價,一雙眼睛幾乎變成了血色。
    老狗不知道李師道他們這一路上到底經曆了多少危險,他隻知道賊響馬克服一切困難帶著昏迷的他逃了出來。這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壞人,也沒有絕對自私或者絕對的聖人。
    李師道這廝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身上至少還殘存有一些可取的東西。
    雖然暫時脫離了危險,不過下寺河並不安全,這裏是王自用的地盤。老狗嚐試挪動身體站起來召集文武了解軍情討論下一步行動,但身體難動彈一下都難,試了幾下終於放棄。老狗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昨天晚上被雨淋醒的時候,他甚至在考慮向史可法托付家小後事。
    洗完頭發,李師道也坐過來烤火,拿出臘肉、冷餅、粗鹽、麥子煮早飯,見李師道還要燒水煮茶,但看著他手裏那些劣質茶葉,王老狗變戲法的似的,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來一包茶葉,遠遠扔給李師道:“煮這個,普洱茶,一斤都煮了,大家都喝一些吧,嗯將士們在哪裏駐軍?”
    好家夥,你這生活品質……
    煮著早飯,聽著雨聲,李師道沒來由的感到一陣焦慮。明末造反真難啊,不是在打仗就是在逃命的路上,任調頻繁,軍地兩用、民兵訓練、赤腳醫生三大手冊根本沒機會施展啊。
    什麽時候才能搞到一片根據地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