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險難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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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嶽棠想,巫錦城的經曆讓他比自己更了解黃泉地府的事。
    所以自己怎麽也想不明白的事,還真的要討教眼前的魔。
    “完全消失在生死簿上?願聞其詳。”
    “可觀此劍。”
    巫錦城鬆開手中的佩劍,那種不詳的危險氣息瞬間暴漲,漆黑的劍鞘鬆動,似要從有形之物轉變為驚天煞氣。
    嶽棠仿佛聽見了可怖的哀嚎與詛咒聲。
    巫錦城直視著嶽棠的眼睛說:“這柄劍上纏繞著的怨氣,來自放棄輪回的亡魂。在修道者眼裏這是一件應該被摧毀的魔器。你應該聽說過……魂魄被拿去煉器的凡人。”
    他重新壓下佩劍,劍鞘化為黑霧的崩解過程立刻終止。
    巫錦城繼續道:“還有不止是身體,連魂魄都被妖獸啃食了的凡人,魂魄被複仇的厲鬼撕碎的凡人,魂魄被拿去煉器的凡人,以及因生前的惡行被判在地府煉獄受刑至魂飛魄散的凡人……”
    生死簿對這些人的記載,就會戛然而止。
    因為不再有下一世了。
    嶽棠深深皺眉,憂色在他眉間猶如霧罩遠山。
    “但是天庭要查的話,這些人生前的記錄還在,不能算是完全消失。”
    “不錯。”
    巫錦城認同這個猜測,他不緊不慢地說:“這些‘停止’的記錄,以天庭尋找預言中人的重視程度來看,應該也全部翻遍了。”
    嶽棠知道他必然還有後話,索性不開口,直接等著聽。
    巫錦城眉睫微動,探究地問:“你熟知的那人,是否在年幼懵懂之時遭逢過大難?”
    嶽棠眼皮一跳。
    夏州大旱,赤地千裏。
    那年,他也有十歲了,且天性聰慧,不能說是年幼懵懂,不過——
    “也許你說的不是年幼懵懂,而是未正式取名的時候?”
    嶽棠的思維何等敏捷,他意識到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嶽棠抬眼,與那對紫色鳳眸正正撞上。
    幽深無波的眼神,像在無聲應答嶽棠的猜測。
    ——人間有個習俗,孩童初生之時,長輩不會給他取名,隻喚乳名,還會故意起得低賤些,認為這樣孩子好養活。
    人們認為一旦取了大名,就會上生死簿,隨時可能被鬼差勾走。
    不過修道者知道,這根本沒用。
    生死簿能記生生世世,怎麽可能因為沒有大名就不上冊子?怎麽會因為這一世的名字起得晚就沒有相關記載呢?
    乳名也好,賤名也罷,哪怕什麽名都沒有,生死簿上都能記xx村x家大郎這樣的排行。
    但凡人不知真相,為了求個心安,都寧願孩子起名越晚越好,包括那些富庶的人家,往往拖到十歲之後,念完蒙學去考童生,才正式取名。
    “試想有一魂魄,轉世生為凡人,年幼不曾取過正式名姓,而生死簿上早早定了此人是年幼夭折。在陽壽盡的那日,附近恰好有食魂妖獸作祟,地府沒見到這個魂魄入黃泉,鬼差不知為何沒去查證這個孩童生死……就在這時,有一人不知出於什麽目的,把沒死的孩子改成已死。據我所知,魂魄消散的冊頁會被抽出去,另外封存在一處,不在判官手裏的生死簿主冊上,即使那孩子活著,冊頁也不會發生任何變化了。如此一來,無論是後來之事,還是後取之名……皆不在其上。”
    巫錦城說完,嶽棠屏住了呼吸。
    他不知道該說這個猜測的邏輯絕妙,還是太離譜。
    ——隻在理論上行得通,因為需要一連串的巧合。
    孩童早夭、妖獸作祟、鬼差懈怠、更改生死簿……特別是最後一條。
    嶽棠根本想不出這樣一個會替他更改生死簿的人。
    這人有什麽目的?
    而且在這人更改的時候,嶽棠還不是嶽棠,僅僅隻是一個凡世孩童,這麽做的目的可能跟預言毫無關係。
    嶽棠垂眸,把事情倒回去細細思量。
    早夭之事雖不能確定,但是夏州大旱三年,死者不計其數。他生身父母及家中老仆,皆在那三年中死去。
    所以他活著不是運氣好。
    他可能本來應該死的。
    至於妖獸作祟……妖獸可能沒有,單單是饑民也極為可怕了。
    那時遍地餓殍,慘不忍睹。
    一些活著的人比惡鬼妖獸還要凶殘,他們襲擊弱小無力的人,分而食之。
    到了夜裏,厲鬼肆虐,把白日吃了自己的人生生撕碎。
    在這段混亂又可怖的記憶裏,嶽棠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
    鬼差為何懈怠,沒能及時確認早夭孩童的生死,這個答案顯而易見——死的人太多了。
    魂魄消失的亡者也太多了。
    “據我所知,天庭雖然一直在秘密尋找預言之人,但是此前並沒有這樣大張旗鼓。”
    巫錦城忽然出聲打斷了嶽棠的沉思,他提到了另外一個很重要的消息,“大約二十多年前,我剛斬殺鬿譽不久,想要隱瞞消息,讓天庭能晚幾年發現就晚幾年。不想天庭恰好來人催促此事,那時隻是走個過場,借口鬿譽醉酒就敷衍了過去。然後便是十年前,來了一群天官,他們帶來了一個新的消息,說那預言之人名為‘嶽棠’,堅持要見鬿譽,並且要巫儺神廟配合天官搜查整個南疆……”
    直接導致了巫錦城殺神造反一事無法繼續隱瞞。
    “十年前?”
    嶽棠重複。
    他十年前做了什麽引起天庭注意的事?
    他好像隻是抓了一隻逃學的老虎回來!
    總不能說阿虎將來會協助自己傾覆天庭吧?
    嶽棠穩了穩心緒,搖頭說:“生死簿之事無法驗證,而天命之說過於虛幻,那人不過是個平平無奇的散修,沒有經天緯地之才,亦無驚世駭俗之能,如何能擔得起這份大任,隻怕會讓你失望。”
    巫錦城深深地看了嶽棠一眼。
    他沒有反駁,從容地頷首:“好,不提此事。”
    巫錦城解開了那層血色屏障,起身遠眺江水,抬手一指:“船家已經拔錨離開江心洲,正往惡鬼峽而來,榕木居士可想與我共觀這棹槳擊流直闖天險的景象?”
    嶽棠被那榕木居士的稱呼哽了一下,但這會兒也不能給巫錦城另外一個名號,用真名就更不可能了,他隻好默認了。
    “正有此意。”
    嶽棠拂袖收起茶壺杯盞,欣然來到崖邊。
    船還沒有進入惡鬼峽,所以他們隻是遠遠眺望,並不急著走上那條晃悠悠的鐵索。
    “若有一日得道成仙,不知榕木居士可有抱負?”
    “這……原本是沒有的。我乃散修,日後也不過是一介小仙。”
    嶽棠喟歎。
    他對天庭有些不滿,但這與他求道之心沒什麽衝突。
    天道玄妙無窮,讓他如癡如醉。
    他是為了求道才想成仙,不是要去天庭做什麽官職。
    所以嶽棠覺得自己縱然成仙,也一樣是寂寂無名的閑散仙人。
    朝遊北海暮蒼梧,掌掬天河盛銀壺,漫天神佛皆不識,若是路遇不平,就像現在這樣變個身份給天庭添點堵。
    幹倒天庭這件事,在此之前,嶽棠完全沒想過。
    倒不是認可天庭對三界的統治,而是做不到。
    嶽棠看著滔滔江水,一時陷入迷茫。
    他好端端的悟道修仙,怎麽就忽然一個罪名從天而降,眼瞧著就要砸中自己的腦袋了呢?
    “想做無名小仙,怕是很難。”
    巫錦城話中有話地暗示。
    嶽棠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如果他真的成仙了,而之前的猜測又都是真的。
    那一頁被封存的生死簿記載有概率無聲無息地化為齏粉,還有更大概率飛到陰曹地府閻羅殿上,宣告又有一人掙脫六道輪回,飛升得道,從此名姓歸入天庭神冊。
    ——那就麻煩了。
    因為他叫嶽棠。
    嶽棠眼皮狂跳,勉強笑道:“確實如此,成仙太難了。”
    他得從今天開始給自己重新想個名字。
    陰曹地府的那頁生死簿得想辦法毀掉。
    然後給自己捏造一個來曆,最好是一個無懈可擊的假身份,要有完整的輪回記錄,沒有可疑之處。
    這根本不是他一個無門無派的散修能做到的事情!
    嶽棠想要伸手扶額,他懷疑如果自己把這一切都完美地遮掩過去,還是單獨完成的,那他可能就擁有了預言之中的……嗯,百分之一實力吧!
    不不,誇大了,可能是千分之一。
    嶽棠兩眼發直地想,那可是天庭傾覆,輪回倒轉啊!
    “籲,這預言……怎麽不直接說那人重建了天地秩序呢?”嶽棠悄聲自語。
    他說完就感到心頭一跳,下意識地望向巫錦城。
    巫錦城遙觀江水,似有所感,也側首回望。
    “……”
    此時,惡鬼峽前段江流傳來了船工喊號子的聲音。
    陽光斜斜地沿著一線天照入峽穀,便似昏暗的穹頂漏下的引路之光,使船工能看到那一個個隱藏在急流之下的旋渦。
    古老的南疆方言,帶著奇特韻律的調子反複鼓勁。
    船身紮入湍急的江流,就像被卷起的一片樹葉,在高低不平的江流中左右搖擺,被無數暗藏的旋渦來回撕扯。
    就是在這樣險之又險,隨時會撞得粉碎的危境之中,船身無數次調整方向,看似輕飄飄實則無比艱難地前行。
    終於,船身被最後一道急流高高拋起,推入更開闊的水麵。
    船工們手持棹槳,齊聲歡呼,嶽棠這才發現自己從頭到尾都屏著氣,幾次都差點想要施法救人了。
    “鷹愁澗,惡鬼峽,活人難渡,這是南疆諺語。”
    但凡人舍命,也渡過去了。
    這還隻是凡人。
    吾輩修行中人,何事不可為?
    “與君一會,收獲良多,就此別過。”
    嶽棠長身而立,緊蹙的眉峰已然舒展。
    他再次拱手,低首揖禮,隻傳音道:“我會去當年故地,細尋線索。縱使一無所獲,我也不忘與南疆故人的約定。”
    “我亦如此。”
    巫錦城抬手回禮。
    他目送嶽棠禦風離去,久久地凝注著那玄青身影,直至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