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雲山霧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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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嶽棠捏著杯盞的手指僵硬,喉嚨裏像是塞了一塊胡桃。
    舌頭麻痹、沉滯,發不出聲音。
    不止因為這個故事,還有故事盡頭那個等待的人。
    ……也許應該稱為魔。
    崖頂風急,蟄伏在白袍邊角的鮮紅飾紋猶如黃泉彼岸之花的瓣須,自枯骨血泥之中生出的魔,烏發泛著魔焰的幽暗光輝,有一縷沾到側頰,為那難以描摹的容色添了一筆墨痕。
    絕白的五指搭在漆黑的劍鞘上。
    不是握劍,是在執掌一份無窮無盡的憎恨與怨惡。
    那裏麵有無數位南疆巫儺的命魂之力,未來也會加上巫錦城自己……最終它會交付給預言裏的某個人,化為那人的力量?
    嶽棠想到這裏,就感到一陣難以平複的焦躁。
    “我以為,你不是一個把自身命運交付給他人的魔。”
    嶽棠聲音微啞,巫錦城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以為這是嶽棠聽了故事之後的情緒波動,沒有深想。
    “不錯,我不信天命。”巫錦城沉聲回答。
    “那……”
    嶽棠幾乎是下意識地想阻止。
    巫錦城看著遠處越發明亮的晨曦,語氣平淡:“傳聞也好,預言也罷,都是天庭傳出來的,真正在乎這個預言的是天庭。天庭本來應該在三界悄悄尋找,然後悄無聲息地解決這個危機,他們為什麽不做呢?”
    因為找不到。
    用盡了所有辦法,都沒有線索。
    ——才會連在人間巡天的天官天將都要“負責”尋找。
    嶽棠很理解巫錦城的言外之意,這樣程度的搜尋,其實側麵證明了預言中的那個人有多厲害。巫錦城需要找的,正是一個力量強大,又願意與天庭作對的人。
    嶽棠沉默了片刻,終是忍不住說:“萬一這個人並不存在呢?”
    天庭對這種預言肯定是寧可信其有的態度,所以命令各方勢力通過各種方式尋找,但一個本來就是虛妄的天命預言,又要去哪裏找對應的人?
    巫錦城顯然早就考慮過嶽棠所說的各種可能。
    他微微揚眉,輕聲道:“許多年前,巫儺的那位族長不知道自己能否等到複仇的那一日;很多年來,那些巫儺族人的怨魂也不知道等待的盡頭是什麽,他們消磨了所有魂力,付出了無法再入輪回的代價,最後極有可能隻有一場空。畢竟在巫儺七族最興盛,法術卷軸沒曾失傳的時期,對上凶獸鬿譽還是淪落到了族滅身死的地步。”
    巫儺族人沒有外援。
    南疆偏遠,甚至沒有多少修道者知道他們的遭遇。
    唯一可以指望的天庭,也在天庭敕封鬿譽為南疆山神之後化為泡影。
    就是在這樣毫無希望的情況下,巫儺族亡魂延續了兩千餘年的怨氣。
    ——人死之後,還可以去黃泉地府,六道輪回之路。
    這輩子的運氣不好,能指望下輩子。何必對仇恨念念不忘,滿懷憎惡地走上一條注定魂飛魄散,三界不存的路呢?
    大部分巫儺族人就是這麽想的。
    “但還是有一些巫儺不答應。”
    紫眸深處像是閃爍著魔焰的影子,巫錦城一字一句地說:“吾等不從天命,不走坦途,不留退路,不信這煌煌天宮矗立不搖。”
    預言裏的人不存在又怎麽樣?對抗天庭毫無希望又如何?
    積蓄力量,默默等待著機會。
    這就是南疆巫儺一直以來的選擇。
    從巫錦城接過了這份紮根在枯骨血泥裏的怨恨開始,從他自願成為巫儺首領開始,從他棄道墮魔開始——
    是啊,魔,本來就不入輪回。
    嶽棠動容,他站起來深深地行了一禮,算是敬南疆巫儺先人。
    “你我萍水相逢,交淺言深,委實惶恐。”
    嶽棠心知,巫錦城不會無緣無故地對一個陌生的散修說這麽多,所以他不繞彎子,直接問,“尊駕有何事需在下效勞?”
    招攬人才的猜測,聽完這番話之後,嶽棠已經知道不可能了。
    比起招攬手下,巫錦城更需要的隻怕是——
    “你是散修,無門無派,偶爾遊曆四方。若是願意,替我留心尋覓那人即可。”巫錦城鄭重其事地說。
    除非到了萬不得已的那一步,巫錦城是不會離開南疆的,這阻止了他前往夏州乃至人間九州,尋找可能的希望。
    巫錦城直直地盯著嶽棠說:
    “我看得出,你不滿天庭敕封大妖為山神,對魔亦無偏見。我之來曆,天庭估計已經查得一清二楚,並非什麽不可說的秘密。所以今日偶遇,你仍可隻當是聽了一個故事,把這個故事帶去別處,帶給你認為值得的人……更多對天庭不滿的人。”
    說完,他也一反矜傲之態,站起來向對麵的嶽棠行禮。
    嶽棠毫不猶豫地說:“這有何不可,自是樂於效勞。”
    作為散修,他不想加入南疆大軍,覺得巫錦城自己就夠聰明了也用不著他去投書,如今巫錦城提出的要求對他來說毫無難度,他自然答應。
    “對了,你可有更詳細的預言線索?”
    嶽棠隻在那兩個躲雨的天官天將那裏聽到過一回,他甚至隻知道預言中的妖孽將要在三界造成一場大浩劫。
    還是今天巫錦城提到,嶽棠才知道還有“天庭傾覆,輪回倒轉”的詳細描述。
    “十萬大山之中盡是妖獸,對人類乃至天庭之事都極為陌生。這十年來,我確實見騰雲駕霧者蹤跡變多,像在找什麽東西,我一直納悶不明,直到來南疆才聽說預言之事。”
    嶽棠說著說著,發現巫錦城神情有些古怪。
    “你未聽說?天庭快要把人間九州掀過來找了,十萬大山之中竟然這樣鬆懈?”
    “我閉關多年,在此之前,也不與那些妖獸打交道,可能天庭命大妖們搜過山,但我不知。”嶽棠越說越覺得不對,怎麽感覺自己的嫌疑增加了似的?
    預言裏沒找到的那個人,難道真的在閉關?
    “等等!”
    嶽棠忽然想到了白鹿山神提到了天庭通緝要犯。
    白鹿山神當時說得非常含糊,隻提到了那個人叫“月唐”,不知道這人做了什麽,包括白鹿山神在內,妖宴賓客全都猜測“月唐”是偷了法寶丹藥私逃人間的小仙。
    後來那兩個天官天將沒提到預言所說的妖孽姓甚名誰,嶽棠也一直沒有把這兩件事聯係到一起去,畢竟天庭通緝犯這麽多巫錦城也算),一個卷著法寶丹藥跑了的小仙,怎麽都跟預言裏的妖孽搭不上邊。
    現在嶽棠發現自己的思路被白鹿山群妖帶歪了。
    什麽卷法寶跑路的小仙,全是瞎猜。
    “……白鹿大妖曾經說,因天庭通緝一人,名為‘月唐’,所以各家山頭的洞府裏不許私藏人類,全部要查。”
    嶽棠心中有極其不好的預感,表麵卻還維持著鎮定,“難道此人就是?”
    他看到巫錦城點了點頭。
    嶽棠有點恍惚。
    他感到自己就像失足墜下了山崖,掉進惡鬼峽的湍急江流裏。
    腦子裏隻有一句話在不停地重複“這怎麽可能呢”?
    不管是天庭通緝犯,還是預言裏的降世妖孽……都不可能啊!
    可是一個普通的天庭要犯,嶽棠能當做這是同音同字,不放在心裏,現在事關預言,他不能等閑視之了。
    嶽棠回過神來,發現晨曦已經撕破夜幕,山崖四周一片透亮。
    朝霞紅雲層層疊映著南疆山水,也映在巫錦城的身上。
    如果不說他是魔,又沒有靠近感覺到那種幽深危險的氣息,那麽遠遠看去,此等威儀與凜然氣度,如仙似神。
    巫錦城一直看著嶽棠,沒有出聲。
    嶽棠知道自己那短暫的失態瞞不過對方的眼睛,他捏了個隔音的法決,確保無人能用神通從遠處聽到這裏談話,這才認真地說:“這個名字,與我知曉的一人相似,但他的實力平平,隻是一個普通的修道者,故而我未曾將兩件事聯係在一起。”
    巫錦城所執之劍,太過沉重。
    嶽棠不會因為名字的巧合就異想天開,以為自己能傾覆天庭,他沒有這個能力。
    還有——
    “我聽到的消息是,預言中的那人,是非人非妖,非魔非仙之體。”
    嶽棠毫不掩飾地苦笑道,“說來好笑,我聽到預言的下一刻就在琢磨,到現在也沒琢磨透,我根本想不出這會是一個什麽樣的存在。”
    “或許……”
    巫錦城停頓一息,然後緩慢地說,“你可以談談那位你熟知的人,為何不是預言中人嗎?除了實力不濟之外。”
    嶽棠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他不在意巫錦城猜出自己的名字。
    ——什麽熟識之人,隻有自己才了解自己,才能確定自己不可能是預言裏的人。
    但巫錦城沒有揭穿,沒有直說,而是使用了嶽棠剛才的掩飾說辭,這讓嶽棠感到對方是信任自己的。
    嶽棠也順勢為自己解釋:
    “既然那是一個天庭都沒辦法找到的人,說明生死簿上沒有這個人的名字。那非人非妖之說,估計就是由此而來。”
    嶽棠真心相信自己絕對不是。
    就算他沒有門派,也幾乎沒人認識,可是他在生死薄上的名字肯定還在呢!
    生於何處,年歲幾何,修道多少年等等。
    這些不會因為他隱居無名山,就跟著一起消失了。
    如果他是預言中人,那麽天庭現在搜查的口風就會變成妖孽乃夏州人士,修道一百三十年,如今不知潛逃何處。
    修道者比凡人特殊的地方在於,陽壽多少這一條是隨時變化的,地府管不到修道者什麽時候死,可是生死簿是絕對有的。
    除非成仙。
    仙神|的名姓不在地府判官的那本冊子上。
    嶽棠隻是修道小成,距離成仙還遠著呢!
    “……神仙的名冊也在天庭掌握之中,天庭遍尋不著,說明這個‘月唐’也不是神仙。既然天庭沒能從生死簿上獲得更多的信息,反倒證明了同音或相近名字的人都沒有嫌疑。”
    嶽棠說得有理有據,巫錦城也跟著點頭。
    然後他加了一句話:“前提是,這個人的生死簿,沒被人改過。”
    “……”
    嶽棠難以置信,什麽人能改這東西啊?
    嶽棠沒有師門長輩在做神仙,搞暗箱操作,更沒有陰曹地府的關係,刪減生死簿想投胎得更好,至於嶽棠自己,那就更沒有這種能力了。
    而且上述那些隻是改,不是查無此人。
    嶽棠滿頭霧水,遲疑道:“改動生死簿這事,怕是不可能……”
    巫錦城忽然抬手,加了個法決,怪岩周圍立刻多出一層血色屏障。
    縱然有天賦神通者窮盡其能,逆轉時間窺看到這一刻,也無法看到或者聽到兩人接下來所說任何一個字,任何一個表情。
    “有一種情況,會讓某個人的記錄在生死簿上完全消失,且無人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