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烹茶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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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棠下意識地想,幸虧今天晚上要施展入夢法術,他沒帶上老虎。
老虎不懂人情世故,又不會遮掩,它麻溜地在江裏遊了兩圈,就上岸找了一座山躲進去,準備專心練習嶽棠教的變化法術。
作為一隻辟穀的老虎,它不需要捕獵,被南疆山民發現的可能性很低。
即使撞到巡天傳令的天官天將也沒事,那兩人焦頭爛額地處理著爛攤子,沒空搭理這隻沒有化形的虎妖。
至於那些南疆兵卒嘛,雖然山雞精投效了巫錦城,可能說出“樹妖”與老虎比較親近的事實,但是嶽棠估猜巫錦城忙於南疆戰場,正抓緊機會進一步削弱十萬大山的妖軍呢,肯定抽不出多餘的兵力在南疆群山之中搜尋一隻老虎。
於是嶽棠很放心地走了。
結果老虎確實沒事,有事的是嶽棠。
南疆這麽大,得是多糟的運氣,才會正好撞見啊!
嶽棠飛快地在心裏把自己這幾天的行程捋了一遍,確認沒有留下破綻,有也是老虎白天在碼頭上鬧的那一出,絕對不至於把巫錦城引出來。
嶽棠心中方定,又忽然想起自己剛才一舉一動怕是都落入崖頂的巫錦城眼裏。
從禦風踏水到淺灘駐足,最後陷入沉思,莫名其妙地悶笑。
“……”
嶽棠眼角抽搐,他以為上次被巫錦城揭穿身份是最尷尬的時候,沒想到這麽快就重溫了這樣的滋味,簡直離譜。
想歸想,麵子還是要保住的,嶽棠深吸一口氣,從容笑道:
“孤月清光,獨攬盛景,尊駕真是好雅興。”
嶽棠刻意在那兩個詞的第一個字咬重音,暗示自己不想打擾巫錦城的獨處,馬上就會走。
沒想到巫錦城一直靜靜地看著他,看得嶽棠後背發涼。
巫錦城忽然仰頭,喝幹了杯中之酒,展顏笑道:“這月雖好,卻太過淒清。”
嶽棠心神一滯。
他瞬間警覺,移開目光。
難道這就是魔擾亂道心的神通?
嶽棠還在驚疑不定,卻聽到巫錦城又說:
“我正覺得寂寥,就見一人信步遊江賞景而來,與這江上清風、山間明月別無二致。”
“……”
嶽棠一時不知應該做何表情。
茫然間,他忽然想起了數百年前夏州的風俗:尤愛誇讚別人的容貌儀態,以示交好、賞識之意?
難道巫錦城是這個意思?
嶽棠遲疑地想。
可是除了這個解釋,也沒有別的可能了。
總不能是看上他,想要跟他雙修吧?
不可能!他們一者是魔,一者修道,根本沒有雙修的可能!
可是要說巫錦城居心不良,以魔的身份把嶽棠當做獵物吧……那也不像。巫錦城還要應付十萬大山的妖軍,何必來招惹一個散修?
嶽棠百思不得其解,隻能按照之前對巫錦城的理解猜測:巫錦城深謀遠慮,他是在招攬手下。
不管是罕見的草木妖怪,還是對天庭敕封不滿的道修,巫錦城統統都要。
嶽棠有點頭痛。
於是他避開誇讚,隻談眼前之景。
“在下亦不曾想到,這遍布暗礁險灘的湍急水流之上、窄峽陡崖之間,竟有這等風光。不由得令我想起了修道初衷,正是可以去凡人無法登臨之處,見更多的山川秀色。”
“不錯。”巫錦城居然認同了嶽棠的說辭。
他左手一翻,憑空取出一個酒壺。
巫錦城看著站在鐵索上的嶽棠,高聲道:“君亦喜此處月色,何不坐下,共飲一杯?”
根本不會喝酒,也從來沒喝過酒的嶽棠:“……”
據說修為小成之後,可以千杯不醉,但是嶽棠沒試過。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既然要拒絕招攬,就不好拒絕其他邀請了,嶽棠心中暗歎,見機行事吧!
——不是嶽棠不想跑,是這個地方限製了他。
一線天峽穀之上的兩座陡崖往前探出,奇妙地形成了拱頂之狀,這裏草木不生,宛如一口倒扣過來的大鍋,隻是鍋中間有一條幽深的寬大裂縫。
在這種地方,劍的威力可以發揮到最強。
根本沒處躲。
再看腳踩的鐵索,那
所以嶽棠一直在注意巫錦城沒有抬起的右手。
如果他沒記錯,那柄烏鞘長劍就佩在巫錦城右手邊,隻是此時側身而坐的姿勢,讓長長的外袍遮住了劍身。
巫錦城似乎注意到了嶽棠的視線,他反手把佩劍解下,放在身邊岩石上。
“無需用敬稱,你隻當我是素不相識之人,今夜亦隻是兩個路過此地的旅人,閑坐相談罷了。”
嶽棠這才驚覺自己過分緊張。
巫錦城還沒怎麽樣呢,他已經在腦海裏想了十幾個應對法子,既怕對方喜怒無常忽然翻臉,又擔心對方出言招攬,自己不好拒絕。
仔細一想,這已經很失禮了。
大概跟巫錦城是魔也有關係。
……道魔不兩立,嶽棠原以為他並非墨守成規之人,不在乎這些,現在想來,還是受到了魔毀道心,不應近之的說辭影響。
道心乃是修道者立世之本,不能堅守道心,還參悟什麽天道?
魔與其他外物之擾,有何區別?
若是劫數,躲也躲不了,就如同修道最終的天雷一般,隻有正麵抗衡。
嶽棠本就是隨性豁達之人,他一想開,立刻就放下了那些顧忌,直接說:“酒怕是不行,茶倒還可以。”
說完,舉步向巫錦城所在的山崖走去。
鐵索微動,嶽棠飄然而下,在巫錦城對麵落座。
嶽棠拂過衣袖,將自己炮製的茶葉放入隨身攜帶的小紫砂壺裏,又取淨瓶,往壺內灌入無名山的甘甜泉水。
下一刻,茶壺裏的水就沸騰起來。
嶽棠按在壺蓋上的手指移開,依次將茶水注入兩個方型的紫砂杯裏。
他沒有按照世間通常的習慣,進行滾水洗杯、棄去第一輪茶水的過程,隻是隨心而為。
“這是十萬大山的一棵無名野茶樹,生於清澗流瀑之畔,配以無名泉水,由我這個毫無聲名的散修烹製……既不能增加修為延續壽數,也不能令人神清氣爽,相反,入口還頗為苦澀。”
嶽棠率先端起一杯,笑道,“請。”
巫錦城看著杯中清亮的茶湯,放在鼻尖下,細細地聞著這帶著苦味的香氣。
然後一仰脖子,猶如飲烈酒。
“倒是與南疆之茶,滋味不同。”
“不過是炮製手藝不同,南疆多為黑茶。”嶽棠失笑,他懷疑巫錦城根本不喝茶,否則以巫儺神廟的勢力,怎會不知道這裏麵的區別。
嶽棠的視線掃過這塊充當桌椅的怪石,覺得紋理與顏色都跟周圍山石不同,相當突兀。
他又抬頭,望向鐵索盡頭。
鎖鏈被牢牢地釘在遠處的山壁之中,末端隱約可見南疆山民所走的山路,而惡鬼峽頂端的這一片弧形區域,石麵光滑,凡人稍有不慎就會失足滾落。
如此愈發顯得巫錦城所坐的怪岩,與此處格格不入。
嶽棠沒有遮掩自己的疑惑,巫錦城自然看得分明。
“你可是覺得這裏如此平坦,為何單單多出這一塊石頭?”
“願聞其詳。”
嶽棠雖然這麽問,但是心裏隱隱猜到了答案。
巫錦城看著嶽棠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後抬眼說:“十幾年前,附近村寨的山民翻山越嶺準備過江時,忽然發現懸崖旁邊多了一塊怪模怪樣的石頭,他們沒法靠近查看,這塊石頭太靠近山崖邊緣了。山民們拚命回憶,問遍了族人,確認前幾日還沒有這塊怪石,事情傳揚開來,許多人都嚇壞了,以為這塊怪石是妖怪所變。”
“所以,他們報給了巫儺神廟?”嶽棠接話。
巫錦城並不意外嶽棠知道巫儺神廟的名字,在他看來,這幾天已經足夠一個外來者熟知南疆的基本情況了。
“……巫儺神廟遣人來查,發現這隻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巫錦城往後靠,換了一個更隨意的姿勢,冰冷的紫眸隱隱浮現一絲笑意,“最後告知山民無需驚慌,隻是山神路過歇腳,隨手放的凳子。”
“那個粗心大意的山神,想必是許久沒來賞月,忘了隱匿術的失效日期。”
嶽棠玩笑道。
他發現這塊怪石確實很適合當椅子,石塊邊緣的幾道突起凹陷,恰好可以舒舒服服地靠在上麵,也不知道巫錦城從哪裏找來的。
“山神……”
巫錦城重複了一遍這個詞,袍袖無風自動。
他幽沉如深淵的氣息,仿佛起了一層微瀾。
“南疆已經沒有山神了,所謂的山神,都是巫儺神廟在假扮。”
巫錦城放下手裏的紫砂茶杯,平淡得像是說起家裏的臭蟲被掃蕩一空。
這語氣,讓嶽棠心頭一跳。
他想起秦翁說這些年日子好過了,部族間混戰變少,雲武城也更加繁華……這樣潤物無聲的改變,就連南疆百姓都察覺不出巫儺神廟有過劇變。
巫錦城是魔,可這掌控南疆的手法,反倒有幾分道者的影子。
“山神嘛……倒也不是沒有。”嶽棠故意停頓了一息,然後在巫錦城抬眼看來時,不緊不慢地說,“不是來了十八個天庭敕封的山神嗎?啊呀,我忘了,現在是十七個。”
“不。”
巫錦城垂眼,搖晃著自己的酒壺,似漫不經心,又像別有深意地瞥向嶽棠。
紫眸深處,有冷厲,也有矜傲。
“現在是十四個了,我又殺了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