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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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水輕輕拍打著船幫,安靜得隻剩下船槳破開水浪的聲音。
    船工眼皮子耷拉,搖櫓劃槳的動作沒停,人卻已經半夢半醒了。
    這段航道沒有暗礁,水流速度也不快,他們又都是跑慣了這條水路的人,於是悄悄偷起了懶。等到船身碰到江心洲,他們迫不及待地放錨,搖搖晃晃地回到船艙裏,躺在簡陋的鋪蓋上呼呼大睡。
    夜色漸深,銀月高懸。
    一道人影乘風而來,踏江而行。
    月光下,墨發如漆,玄青色的衣袍隨風飄鼓。
    嶽棠走走停停,他看江岸茶樹紅花,望遠方險崖石峽,觀孤月映江——意態悠然,唇畔含笑,眸底蘊情,氣息縹緲。
    等看到那一艘停泊在汀洲蘆葦之間的貨船時,笑意又深了三分。
    嶽棠負手,如履平地一般來到船邊,邁步上了甲板。
    沒有腳步聲。
    隻有混在江風裏的一縷茶花香。
    抱著手臂坐在船艙外麵守夜的船工睜開眼睛,迷糊地抬頭,隻見江麵一片空蕩,船上也無異樣。
    大概是今夜的江風太大。
    船工閉上眼睛,繼續打瞌睡。
    嶽棠路過他的身旁,輕拂衣袖,艙門無風自啟。
    嶽棠看了一眼睡得東倒西歪的船工,越過他們,來到最裏麵的隔間。
    白日在村寨碼頭見過的秦翁躺在床鋪上,睡得正熟。
    銅管煙袋放在床邊小桌上,旁邊是一盞被固定在桌麵上、已經熄滅的油燈。
    嶽棠一揮手,整條船都彌漫起了白霧。
    那些打呼嚕、翻身、磨牙的船工瞬間安靜,陷入更深的夢鄉。
    “秦翁,您去過巫儺神廟嗎?”嶽棠站在老者的床前,輕聲問。
    老者在夢裏咂咂嘴,咕噥道:“你是哪個寨子的後生,怎地問這樣沒見識的話,族裏的長老沒說過嗎,凡人不能進入巫儺神廟。”
    秦翁恍惚間,感覺自己坐在村寨的大樹下,一邊扇著蒲扇納涼,一邊看著遠來的旅人,老氣橫秋地教訓道:“巫儺,是侍奉神靈傳達神意的仆人,隻有他們才能居住在神廟之中,那裏有我們南疆世世代代供奉的山神、水神,獸神。”
    “巫儺神廟既不能去……那要到什麽地方買祭器呢?”
    “雲武城啊,後生仔,難道你不是去那兒嗎?”
    秦翁深深皺眉,似乎感覺到了詫異。
    嶽棠看著聚集在秦翁身周的霧氣,又加上了一層。
    霧中,隱隱可見老者夢中情形。
    那是一座南疆的寨子。
    在青石堆砌的井口旁邊,老舊的軲轆連著麻繩不停拉動著,井水流入一個圓形水池,身穿蠟染百褶裙的女子圍成一圈洗滌衣物。
    村寨的老人們坐在樹下納涼,秦翁搖著蒲扇,很不高興地說:“後生仔,你是嫌棄路遠吧!那就等在村子裏,從遊商那裏買吧,別怪我沒提醒你,那價錢得翻幾倍!”
    嶽棠對著夢境裏那個麵容憨厚的“自己”左看右看,覺得很有趣。
    他順勢把聲音變得粗了一些,更像莽撞的年輕人。
    “老丈,那算了,我還是去雲武城。”
    “這就對了!如今的光景,可比二十年前好多了……土司跟族長們都不打仗啦……行船也方便,多了好幾條航道呢!”
    如果沒有外界的引導與幹擾,夢境中的人記憶總是錯亂的,說話邏輯也不連貫。
    嶽棠一點也不著急,他就這樣聽著秦翁的囈語與嘮叨。
    夢境的景色也在發生變化,有時候是碼頭,有時候在水上。
    嶽棠還看到了一座規模不小的城池。
    城牆由白色的大理石建造,高高的城門樓是南疆特有的廟宇樣式,石柱就是神像,還雕刻著複雜的圖騰花紋。
    城內能看到諸多南疆部族的身影。
    他們的衣飾各不相同,膚色有深有淺,甚至還有褐色眼珠卷頭發的胡商。
    色彩斑斕的布匹、精巧繁複的銀飾、曬幹的草藥……貨物就這樣敞開橫鋪在街道兩側,行人摩肩擦踵,揮汗如雨。
    嶽棠忽然在夢境裏看到了一群披著黑袍的人。
    他們無論走到哪裏,人們都會立刻避讓,低頭行禮,還有五體投地趴著膜拜的。
    “是巫儺大人們……”
    秦翁嘀咕。
    嶽棠心想,這不是巫錦城手下那群南疆兵卒的打扮嗎?
    他再試著問秦翁,卻沒有得到有用的信息。
    似乎在秦翁心中,侍奉鬼神的巫儺早已不是凡人,他們住在凡人不能到達的地方,沒有凡塵俗世的牽掛,隻有兩件事會讓他們與南疆百姓發生關聯。
    年節敬神的祭祀,以及收服妖鬼消除邪祟。
    但是巫儺,並非最近才有,這是南疆古老的傳統,不知道延續多少年了。
    “從前的巫儺,也是這樣?”
    “從前?”
    秦翁頓了頓,似乎不能理解嶽棠話裏的意思。
    夢境裏的嶽棠已經被秦翁換成了一個南疆外來客商的模樣,畢竟除了外來者,沒有人會對這些司空見慣的事感到疑惑。
    “賣祭器、敬拜鬼神、收取貢品、驅除妖邪……沒有差別……巫儺大人們一直這樣,他們很少跟凡人交談……”
    秦翁搖頭,又開始念叨他走熟了水路,還有這些年見到的各地客商與罕見貨物。
    “雲武城從前沒這麽熱鬧,世道變好啦,也就是這些年吧!”
    秦翁的聲音越來越低,然後發出了細細的鼾聲。
    他睡得沉了。
    入夢法術人人都會,就連不成氣候的小妖也懂兩手,聽起來似乎沒什麽稀奇。
    但嶽棠可以做到毫無痕跡。
    做夢的人不會有任何不適,翌日醒來甚至不會記得夢見了什麽,隻有零散的片段畫麵短暫留存,很快,連這點記憶也會消失。
    水波江濤輕輕搖晃著船體。
    茶花的香味早已隨風散去。
    那抹玄青色的人影躍離船隻,如來時一般,踏浪而去。
    嶽棠禦風而行,忽然眼前一暗。
    隻見兩岸山崖探出,遮住水道上方,月光就消失了。
    水道也忽然變得狹窄,險灘急流形成了數個旋渦。
    水浪咆哮的聲音出現了起伏重疊,它們在這處峽穀水道裏反複回響著,像一隻潛藏於水底的無形怪物,準備吞噬所有經過它上方的船隻。
    兩岸都是峭壁,壁上掛著一些枯藤,偶爾有矮小的樹木在石縫裏生長。
    淺灘四周堆積著腐朽的木板與帶著樹皮的原木。
    前者是曾經葬身於此的船,後者大約是上遊飄來的枯木。
    嶽棠隨意地選了一根原木,站在那裏打量四周。
    他遺憾地想,若是白天,大約就能看到老練的船工沉穩掌舵、齊心協力駕船繞過一個又一個旋渦,避開所有險灘惡礁了。
    嶽棠很不願意出門,可是既然已經出來了,不玩到盡興,他是不想回去的。
    塵世間有許多值得一觀的景色。
    可惜今天要錯過了。
    嶽棠不能在這裏等到太陽升起,船行入峽穀,因為他打算連夜趕路,去那座雲武城看一看。
    憑那些黑袍巫儺的模樣,嶽棠敢斷言巫儺神廟就是巫錦城的勢力。
    可是巫儺神廟從什麽時候成為屬於巫錦城掌控之內的力量,這點就有待確認了,在南疆百姓心裏,巫儺神廟侍奉山川諸靈與鬼神,而巫錦城殺神造反,毫無疑問就是殺了巫儺神廟供奉的神靈。
    但南疆百姓不知道神沒了,也不知道他們崇敬的神廟之中發生了這樣一件驚世駭俗的大事,巫儺們也沒有表現出分裂、叛亂的跡象。
    嶽棠不相信巫儺神廟之中沒人反對巫錦城。
    他們去哪兒了?全都被巫錦城殺了?
    巫錦城麾下南疆兵卒,沉默寡言,令行禁止。
    即使在密林裏穿行搜山時,也有一套嚴密不亂的陣勢,與白鹿山妖軍那烏合之眾的模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樣一支大軍,居然隻是神廟裏的巫儺?
    按照南疆風俗,在這裏主持敬神儀式的巫師,應該佩戴鬼怪麵具,然後繞著火堆轉圈,往火裏不停地撒藥粉,同時嘴裏念念有詞手舞足蹈……
    嶽棠不由自主地在腦中預想了巫錦城冷著臉,看手下的人圍著火堆跳舞的畫麵。
    “噗……”
    那可真是太有趣了,嶽棠忍住笑意,強行揮散腦海中的詭異畫麵。
    嶽棠仰起頭,他看到前方峭壁之間橫著一條長長的鐵索。
    想來這就是住在附近的南疆村寨百姓用以渡江的滑索,他正好可以上去看看,換個角度眺望賞景,順帶確認雲武城的方向。
    聽秦翁方才之言,走水路也就三五日的光景。
    嶽棠輕飄飄地落在鐵索之上。
    鎖鏈布滿露水,滑溜異常,連飛鳥都沒法落足。
    嶽棠自是不在乎的,他習慣性地負手於後,看著高懸的銀月輕聲喟歎。
    正如他所想,這裏是個賞月的好地方。
    南疆之月,似乎格外清冷。
    月光帶著沁骨的涼意,伴隨著高崖朔風,絲絲縷縷侵入神魂……
    等等,神魂?
    嶽棠驀然轉頭,赫然看到右側山崖上,有一人,血紋飾白袍。
    巫錦城側坐在一塊怪岩上。
    他隻用右腿支起身體,姿勢灑脫不羈,左手還拿著一個瑩白如玉的杯盞。
    嶽棠“……”
    巫錦城見嶽棠久久無言,他微微挑眉,舉杯向嶽棠示意:“此地名為惡鬼峽,兩山蔽月,崖頂獨攬盛景。南疆有十一處賞月之地,我獨喜此地。”
    所以這是巧合?
    嶽棠欲言又止,他在無名山方圓百裏也有幾處賞月地,心念一起,不管滿月殘月,都可以看上一整夜。
    但是……他隻是在山裏走走,眼前這位是南疆之內隨便走嗎?
    還有沒有一點被天庭舉兵討伐的自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