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長生道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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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棠並不知道數千裏之外的南疆在發生什麽。
他正要麵對岩縣陰司城隍的又一波試探。
“柳師爺, 前麵就是長生觀,這邊路不太好走……沒法繞路,那邊有一個深坑……”
柳師爺戴著狗皮帽子, 揣著厚實的手籠, 就差把自個裹在棉被裏了,饒是如此,一張老臉還是給風吹得發麻,他使勁地用手搓了搓腮幫子, 這才恢複了一絲知覺。
他從晃悠悠的滑竿座椅上下來, 伸脖子看了一眼遠處的道觀。
就像山民所說的那樣, 長生觀附近一片狼藉,有一棵鬆樹直接倒在道觀的屋頂上, 沒有人去砍斷或扶正,地上也殘留著大大小小的坑洞, 就像被石炮轟過的城牆。
柳師爺的嗓子眼發幹。
單看這裏的情形, 再聯想到那天無端出現的旱天雷,用腳趾頭想都能猜出發生在長生觀的事有多麽凶險。
鬼知道這附近有沒有妖怪藏著。
提到鬼, 柳師爺又想罵人了。
柳師爺這一路上都感覺到有視線在窺探自己,他腦子一轉, 就知道陰司鬼卒在監督他去長生觀“接回”趙判官。
長生觀之中必有凶險!
陰司城隍想必是在發現山民竟然能自由進出道觀之後, 才找到柳師爺頭上的。
柳師爺原本以為是王道長遷怒到陰司頭上, 扣下了趙判官,雖然感到頭痛棘手,但還是覺得自己岩縣衙門師爺的麵子是可以使的,現在來到長生觀門口, 他額頭青筋突突地跳。
一股汗毛豎起的危機感油然而生。
“熊捕快, 你是否覺得這裏不對勁?”柳師爺一把抓住熊捕快的衣服。
熊捕快茫然地轉動脖子, 又茫然地看柳師爺:“有嗎?”
柳師爺:“……”
顯然,這種微妙的不祥預感,隻有他才感覺得到。
那些衙役與抬滑竿的山民一樣全無所覺,後者還在等著拿賞錢呢。
柳師爺看著眼前的道觀,又感受著身後芒刺在背的窺視,身邊還是一群指望不上的人,頓時絕望地捂住了腦門。
“王道長,衙門的柳師爺來上香咧。”
一個衙役率先踏入道觀,東張西望地喊著話。
他可不知道柳師爺在踟躕什麽,還以為柳師爺是凍得夠嗆走不動路呢,這不馬上自告奮勇地進入道觀,準備找王道長討一壺熱茶。
主殿之中,端坐在蒲團上的嶽棠睜開眼。
他的視線掠過了柳師爺一行人,停在了那些躲躲藏藏的鬼卒身上。
“咣。”
道觀的門窗劇烈搖晃。
衙役感到有一股冷風吹過頭頂,然後他的帽子飛了。
柳師爺麵無人色地“看”到一團黑色旋風從主殿卷了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刮”遍了長生觀周圍。
天空好似變得昏暗了一瞬。
隱約的嗚咽與哀叫也被隱藏在了呼嘯的北風之中。
黑風又掠了回來,停在道觀正殿裏。
然後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道,手持拂塵,慢吞吞地邁過了門檻。
衙役剛撿起帽子,笑著迎上去:“王道長,可有一陣子沒來拜會您了,這不,今天柳師爺要來燒香,一路凍得夠嗆。”
岩縣衙門的很多人都知道長生觀王道長是世外高人,可是這個高人究竟有多高,他們心裏是沒有數的。
這也跟他們的眼界閱曆有關,畢竟掐指一算的風水先生,在他們眼裏也是高人來著。
所以他們很敬重王道長,卻又沒有那麽畏懼與恭敬。
衙役還能開幾句玩笑,嗑叨家常,柳師爺就不行了。
他恭恭敬敬地走進道觀,彎腰深深一拜,抬頭正要說話,忽然卡頓。
柳師爺幾乎是驚恐地看著眼前的老道士……
這哪裏是個活人,麵孔都快被黑氣填滿了。
嶽棠也順勢收了那股陰氣。
他擔心這位柳師爺看不到呢,那他就要想辦法“表現”出其他詭異之處了。
就像接待那些私鹽販子一樣,不著痕跡地露出一些破綻。
山民與私鹽販子對王道長都很信服,不會隨便懷疑,可是他們會在睡夢中被鬼卒帶入陰司盤問,他們所見的一切都會被岩縣陰司城隍知曉,包括他們不在意的細節。
等來等去,等來了這位不太尋常的柳師爺。
嶽棠不動聲色地用王道長的麵容與聲音寒暄。
柳師爺與王道長是見過麵的,嶽棠當然沒辦法惟妙惟肖地模仿王道長,也不能像對待山民那樣沉默寡言,可是他生疏僵硬的應對,不正是在加深柳師爺心裏的猜測嗎?
嶽棠的目光落在柳師爺身後的熊捕快身上。
唔,這人身上的陽氣過於強橫了。
單看力氣,估計跟沒修煉過的普通妖獸差不多了。
用民間說書人的形容來說,就是好一條鐵塔似的大漢,終日打熬筋骨,天性嫉惡如仇,尋常小鬼都不敢近身。
嶽棠心念一動,這不就是王道長傳人的好苗子嗎?
不過光看氣息還不能準確判斷心性,得多問幾句。
“……不知這位是?”
柳師爺眼裏的老道士,突然僵硬地轉過頭注視熊捕快。
柳師爺的心咯噔一跳。
他特別清楚,熊捕快氣血旺盛,在妖怪與厲鬼眼裏是上好的美味。
熊捕快表麵大咧咧地抱拳行禮,心中卻是警覺。
他好歹也是縣衙三班頭領,平時除了抓盜匪小偷,還得破案子的。柳師爺進門之前就提醒過他,現在“王道長”的種種怪異之處,熊捕快又怎麽會忽略?
“久仰王道長之名。”
熊捕快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看架勢隨時都能一拳搗毀窗戶,拎著柳師爺衝出道觀。
嶽棠:“……”
嶽棠挺滿意的。
坐在道觀裏就能找到主動送上門的好苗子,誰不高興呢?
不過,為了防備這個人選是陰司城隍布下的陰謀,嶽棠不會輕易表露出自己的想法,他要等待。
就這樣一方演戲,一方戒備,還有幾個啥也不知道的衙役,一起在長生觀正殿燒了香,嶽棠還有模有樣地遞了簽筒。
雖然王道長主要賣符,但是解簽這種傳統活,道觀也不能沒有。
柳師爺顫抖著抽了一根。
他不知道嶽棠的神識對簽筒裏的每根簽都一覽無餘,他的手指接觸到的那根是寫著下下簽的大凶,嶽棠擔心這位師爺徹底嚇昏過去,好心地控製了簽筒,讓下下簽滑落。
最終柳師爺抽出一根上吉竹簽,他低頭念出簽文。
“勞君問我心中事,此意偏宜說向公。一片靈台明似鏡,恰如明月正當空。”
柳師爺十分激動,簽筒裏共有一百根簽,偏偏抽到了這根。
這就是他的心境啊!
他沒有私心,完全是被迫來的這趟,他心中也知道孰是孰非,可是世道如此,如何能掙脫出來?
柳師爺再看王道長,表情已經截然不同了,他再次深深一拜:“道長已然知曉我的來意,不知可否讓我回去交差。”
旁邊不知內情的衙役很是吃驚,他們不識字,也看不懂簽文。
更不明白怎麽抽一根簽,就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他們看到王道長板著臉,語氣生硬地解著簽文:“柳師爺不妨多思多想,反省自身,必然得償所願。”
柳師爺張開嘴,本來想再說點什麽,忽然意識到這話可能不是對自己說的。
也罷,王道長與陰司城隍神仙打架,他多什麽嘴啊!
柳師爺匆忙告辭了。
轉身時,他眼角忽然瞥見王道長的指尖帶著一縷黑氣,而那張僵硬沒有表情的臉上,烏黑的眼珠死死地盯住自己,活像是鬼怪在審視血食。
柳師爺雙腿一軟,他終於醒悟,王道長確實死了!
死在了妖獸爪下,死在了陰司城隍的算計之中。
然而陰司徹底失算了,因為王道長死後仍然不肯離開長生觀,還在這裏給山民鄉人賣符,而妖怪與鬼卒不敢靠近的長生觀,隻有活人能進來,能完完整整地走出去。
“……”
柳師爺幾乎透不過氣,他心中五味陳雜,不知道怎麽爬上的滑竿。
寒風吹得他頭痛欲裂,渾渾噩噩之間,柳師爺猛然回神,這才發現那股一路跟隨而來的窺探視線消失無蹤。
“……被吃了,肯定是被吃了。”
柳師爺想到王道長現身之前那股莫名其妙的黑氣,不禁死死地握住了竹椅扶手,他忽然福至心靈,想到那根簽文,除了表麵意思符合自己的心境,那解的簽文不正是一種暗示嗎?
陰司城隍必然不會承認錯誤,也不會自我反省,王道長更不需要假惺惺的那一套。所以王道長的意思是,讓陰司城隍付出足夠多的籌碼,並從此對長生觀的一切人與事避讓不問,就能換取趙判官平安返回。
籌碼是什麽?必然是之前圍攻長生觀的那些妖獸啊!
陰司城隍派鬼卒清理十萬大山外圍的妖獸,這事兒名正言順,不影響陰司城隍的威名,既保全了城隍老爺的麵子,安撫了王道長的亡魂,還能為岩縣百姓與鹽工造福!
柳師爺精神大振,頭痛的症狀不翼而飛。
他下定決心要促成此事,立刻在腦中思索著今晚入夢之後的說辭。
作為衙門老吏,他深知隻要手段得當,就能很好地蒙騙操縱上官,哪怕是那位城隍老爺——柳師爺咬咬牙想,他豁出去了,反正他說的都是實情,不算欺瞞鬼神,至多算是利用鬼神。他以前燒紙錢,幹的不也是這個活兒嗎?
賭了!
賭贏了,岩縣縱然失去王道長,也能保有十餘年的太平日子。
長生觀。
嶽棠手持簽筒,給阿虎看那根簽文。
阿虎磕磕絆絆地讀完了簽文,驚喜地發現這二十八個字它都認識,可惜拚在一起它就懵了。
嶽棠笑著說:“此簽為上吉,乃是告訴求簽者,隻要放平心態,積極努力無愧於心,那麽想求的一切都會自然而然地達成。”
阿虎點點頭,沒戳穿它昨天看到了嶽棠在翻看簽文解讀書的事。
哪怕老師是臨時學的,可是老師一看就會,比它強!
“此人是陽間衙門的官吏,受陰司城隍派遣……現在我是王道長,作為厲鬼最在意的,肯定是害死自己的存在,所以那些妖獸不能活。”
等嶽棠說完對柳師爺的猜測,以及他把這根簽文塞過去的用意,阿虎不由得好奇地問:“萬一他沒有領會到老師的意思怎麽辦?或者不想幫助王道長,想讓陰司城隍鏟平長生觀怎麽辦?”
“他隻是一個傳話的人,他怎麽想不重要,重要的是陰司城隍那邊要領會這個意思。”嶽棠從容不迫,智珠在握。
他通過趙判官的記憶,對岩縣陰司城隍上下都很了解,他清楚這位岩縣城隍是絕不肯丟掉麵子的,隻要事情能在岩縣範圍內解決,不管多大的悶虧,都會捏著鼻子忍下來。
阿虎又問:“如果他不把話傳到位,反而挑撥離間呢?”
嶽棠隨意地揮動手中拂塵,指著後院掛著的那一排昏迷的鬼卒說:“方才我與柳師爺交談的時候,他們是醒著的,等會兒你練完雷法,我就把那些鬼卒放了。”
傳話嘛,誰不行呢?
缺的隻是一個能點醒岩縣城隍的人,這個重任,就不知柳師爺是否能擔當了。
這時嶽棠還不知道柳師爺那麽能幹,不用他再費心思,就要把他的計策一步推到底了。
“……雖然十萬大山的妖怪數量多如牛毛,除掉這一窩妖怪還會搬來下一窩,但是陰司城隍出麵除掉妖怪的舉動,必定能震懾不少妖獸,讓它們不敢太過放肆。”
嶽棠對著徒弟與寄魂瓶,侃侃而談。
“如此一來,附近山民就能得到喘息之機,待得王道長的傳人學藝有成,或是王道長重修歸來,長生觀依然存矣。”
“道友實是神機妙算,貧道欽佩。”
王道長由衷佩服,他忍不住說,“道友如此大恩,我卻連道友之名也不知曉,我絕不會對外泄露,不知道友可否給一個名號,含糊的稱呼也成。”
嶽棠想起巫錦城所說的南疆舊事,以及希望自己尋找更多對天庭不滿之人,他不由得停頓了一息,然後說:“吾從南疆而來,王道長可當我是南疆隱士。”
“南疆?莫非……道友與那位殺神造反的巫錦城有所關聯?”王道長低聲驚呼。
“正是,吾與巫錦城乃是故交。”嶽棠厚著臉皮,給隻見過兩麵的人貼上了故交之名。
王道長肅然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貧道本來就覺得奇怪,道友心細如發,膽識過人,更對地府陰司毫無敬畏之情,原來竟是南疆巫錦城之友,這就難怪了。”
嶽棠莫名地覺得耳根有點發燙,不知道是被王道長哪句話說的。
他輕咳一聲,轉移話題:“今日我見那岩縣衙門的熊捕快,根骨甚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