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調虎離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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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頭積雪還未盡, 這夜又是一場大雪,直壓得樹枝沉甸甸的。
    那些成團的雪塊不時砸落在地,十分吵人。
    熊捕快打了個哈欠, 躺在床上側頭瞥了一眼窗外, 毫不意外地看到窗戶紙被吹破了。
    冷風直灌,屋子裏凍得像冰窖一般。
    換了旁人是無論如何也睡不下去,隻能披著衣服起來堵窗戶。
    熊捕快卻是敢在寒冬臘月隻穿一件單衣的漢子,這屋子裏連火炕都沒起呢, 他一卷被子蒙住腦袋, 不讓冷風繼續吹腦門擾了好夢。
    須臾, 鼾聲又起。
    這次,他做了一個非常古怪的夢。
    他變成了私塾孩童, 一個看不清麵目的老塾師拿著戒尺,輕輕地敲著他的手背讓他寫字。
    別看熊捕快外表像草莽大漢, 其實他是識字的, 能讀會寫呢。
    隻是他從沒上過私塾,更不要說感受這種嚴師教導了。
    熊捕快很迷茫。
    “……愣著做什麽?”
    老塾師很不高興地敲著桌子。
    熊捕快低頭看字帖, 夢境裏他的意識是飄著的,很難集中精力去思考, 隻是覺得這個字帖很奇怪, 怎麽上麵的字跟鬼畫符一樣?他一個都不認識!
    好難寫!
    熊捕快用自己變小了十倍的手, 艱難地握著毛筆,畫著那蚯蚓一般的字。
    他隱約覺得不對勁,可是又說不出哪裏不對。
    而且他稍微一遲疑,老塾師就用戒尺敲他, 嗬斥他快寫。
    熊捕快忍不住轉頭看四周。
    私塾裏有很多小孩, 他們都在乖乖地寫著字帖, 他似乎坐在私塾最後麵靠牆的位置上,隻能看到前麵一個個後腦勺跟保持挺直的後背。
    不知道為什麽,老塾師隻盯著他一個人。
    不對,左邊桌子上還有個在寫字的小孩。
    那小孩埋頭苦寫,偏黃的頭發亂糟糟地紮在腦袋上,看不清麵孔,隻能瞥到小孩桌上鋪開的紙張。
    ——都快寫滿了!
    熊捕快心裏一驚,他低頭看自己的,隻寫出來一個最簡單的字。
    莫名的勝負欲充斥著胸腔,他湊到字帖上,拚命地模仿著。
    可是越看,那蚯蚓似的字就越是扭曲。
    熊捕快滿頭大汗,焦急萬分,忍不住再次抬頭偷看隔壁的孩童,結果這一看就出事了。
    那個小孩的手怎麽毛絨絨的?等等,腦袋上麵怎麽還有兩個圓圓的耳朵?
    “妖怪!”
    熊捕快脫口而出。
    他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樸刀,也是在這一刻,他忽然醒悟,他不是識字孩童!
    夢境隨之破碎,熊捕快大喊一聲從床上跳了起來。
    結果腦袋磕到了房梁,又不慎一腳踹碎了床板,整個人懵逼地站在碎木頭裏發呆。
    長生觀中,嶽棠收回了法術。
    阿虎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撇嘴說:“太笨了!寫了大半個晚上,才寫出一個符籙。”
    “……”
    嶽棠屈起手指敲了一下阿虎的腦袋,沒好氣地說:“不,作為一個沒有陰陽眼,也沒接觸過符籙的凡人來說,他算是天賦可以的了。別忘了他最後還在夢境裏看破了你的障眼法!”
    阿虎抱著腦袋不說話。
    委屈。
    嶽棠輕輕地歎口氣,看著阿虎說:“為人師者,不可用自己的天賦去衡量弟子的天賦,更不能因此貶低弟子。阿虎,有朝一日,你也要收徒的。如果那個徒弟沒你這麽聰明,難道你就整天奚落他,嘲諷他嗎?”
    阿虎本能地想反駁,它以後挑個比自己聰明的弟子不就行了?
    然後它就對上了嶽棠無聲的注視。
    阿虎後退一步,忽然明悟,對啊!老師現在不就是收了一個比他笨的徒弟嗎?
    老師是怎麽對待自己的?自己又是如何在心裏崇敬老師的呢?
    原來如此!
    笨弟子有笨的好處,隻要能教。
    ——老師現身說法,不太聰明的弟子,反而更好!
    “我明白了。”阿虎點頭。
    嶽棠完全不知道阿虎在想什麽,還以為阿虎懂了道理呢。
    以為挽救了未來徒孫悲慘求學生涯的嶽棠,拿出寄魂瓶,告知王道長剛才入夢法術裏發生的事。
    “……比起畫符,在堪破迷障類法術上更具天賦。”
    王道長並未失望,還很欣慰,顯然很看好熊捕快。
    他住在這裏多年,對衙門這位熊捕快的出身來曆,為人性格都有過耳聞,隻是收徒之事非同小可,陽間衙門又與陰司城隍有牽扯不斷的聯係,必須謹慎為上。
    “還需要近距離施展入夢法術,窺看他有無被陰司影響。”
    嶽棠沉吟,他不能輕易離開長生觀,難道要等熊捕快再次來這裏?
    正思忖之間,忽感一股浩浩蕩蕩的鬼氣向著遠處山頭奔去。
    “那是亂石山的方向!”王道長驚訝地說,“是那老猴妖的洞府!”
    “什麽?”
    嶽棠很意外。
    這樣規模的鬼氣,又沒有任何遮掩行蹤的打算,隻能是岩縣陰司的陰兵鬼卒了!
    距離柳師爺來長生觀上香才三天,城隍就下定決心了?這不符合趙判官對城隍的認知,嶽棠很快就推斷出了原因。
    “看來,這位柳師爺很賣力地說服城隍。”
    嶽棠自言自語。
    他會算計人心,卻不會忽略這些人的心。
    “人間衙門的小吏,尚且在意百姓死活,天庭與地府卻不會。”
    王道長亦感唏噓:“妖獸一除,岩縣百姓就能得數年安寢了。”
    “可惜。”嶽棠走到長生觀門口,靜靜地說,“無論是柳師爺,還是王道長你,都要對這位城隍老爺失望了。”
    “怎麽?”王道長吃驚。
    嶽棠反問:“鬼卒擺出這樣的架勢,隔著十裏地都能看見,那些妖怪雖然不知道陰司城隍的用意,但是當陰兵鬼卒進攻亂石山時,其他妖怪還能不明白?還不會跑嗎?”
    王道長一滯,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城隍這是什麽意思?”王道長惱怒。
    “猴妖與雙頭雁妖,顯然是前者更好對付。”嶽棠回憶著當初在長生觀之前鬥法的景象,以及那隻老猴妖的表現,越發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猴妖狡詐記仇,如果逃脫了,必然還會回來報複。
    雁妖就不同了,它大約是肯拋下小妖獨自逃走的。
    岩縣城隍出兵的本意不是為長生觀王道長報仇,而是想換回趙判官,他營救趙判官也不是出於對下屬的愛護,隻是不想這件事鬧大,讓他沒臉。
    那麽在圍剿妖獸的時候,當然不想手下陰兵損失太大,硬茬子絕對不啃。
    所以城隍決定不殺雁妖,他覺得隻要雁妖足夠聰明,就不會回來了。
    “天真。”
    嶽棠眉宇間帶上了淡淡的嘲諷。
    城隍拿官場上那套默契來應對妖獸,也許赤狐先生吃這一套,可雁妖不見得“識相”,今日若讓雁妖走脫,後患無窮。
    嶽棠低頭對阿虎說:“你藏起來,等會有不速之客,可以給他們一個教訓。”
    說完就提起了昏迷的趙判官,化為一道陰風,急速掠向了另外一座山頭。
    那是王道長告訴他的,雙頭雁妖所在的洞府。
    在嶽棠走後不久,青麵鬼伴隨著一陣白霧出現在長生觀門口。
    它喜滋滋地搓著手:“讓大軍在長生觀外圍繞一圈,果然驚動了那老道!城隍老爺的調虎離山之計奏效了!快,那老道走了,你們快去觀中尋找趙判官的下落。”
    嶽棠人還在半空中,就以禦風術的狀態拿起折扇,對準雁妖的洞府來了一下。
    真元卷著狂暴的氣流猛然撞在山峰上。
    隻聽一聲轟然巨響,山崖整個炸裂。
    寄魂瓶裏的王道長驚呆了。
    嶽棠倒是早有準備,畢竟前些天他“全力”灌輸真元進這件法寶了嘛,按照這法寶的特性,不把這些“堪比元嬰期的真元”放大三十倍才怪。
    唔,這一擊,遠遠比不上巫錦城那魔焰滔天的一劍,不過也趕得上化神期啦。
    碎石紛紛下墜,堵住了妖怪洞府,裏麵的小妖根本逃不出來。
    嶽棠沒有大意,他製造了更多的陰氣用以偽裝,然後拋出一個黃色錦囊。
    錦囊在陰氣侵蝕下迅速破敗,藏在裏麵的雷法正符隨之亮起。
    “轟!”
    從天而降的雷光,恰好劈在擊破石塊衝出洞府的雙頭雁妖身上。
    雁妖慘嚎了一聲,直墜深穀。
    嶽棠一揮手,重新封堵了洞口,以一團黑霧的姿態緩緩飄落。
    “砰!”
    嶽棠橫起折扇,準確地擋下了雙頭雁吐出的一道血光。
    黑霧微微散開,他以王道長青紫僵硬的麵容,陰冷地看著穀底重傷的雁妖。
    雁妖嘶笑:“王道長,你那張大乘期雷法正符已經用來對付赤狐先生,現在這張符隻有金丹期的修為,想必是你生前壓箱底的寶貝吧!現在的你已經不能畫這種符了,所以是用一張少一張,你甚至不能直接碰觸雷符,讓我猜猜你剛才用的方法……哈哈,現在你渾身鬼氣,根本不可能藏得住第二張雷法正符!”
    雁妖的其中一個腦袋忽然化為一篷血霧。
    血霧籠罩了它全身上下,那些焦黑的傷痕迅速地複原,還生出了新的羽毛。
    雁妖厲嘯一聲,以全盛姿態襲向嶽棠,口中叫囂:
    “王道長,聽說你死了之後更厲害了,我倒要領教領教!”
    羽毛化作利箭,狂風暴雨一般卷來。
    雁妖再催真元,氣流攪成大大小小的旋渦,把嶽棠“護體”的黑霧撕得四分五裂。
    雁妖狂笑不止:“你讓我賠上了數百年修煉的秘法,今日你就在此處魂飛魄散吧!”
    嶽棠拂袖,一扇揮開礙眼的羽箭。
    他伸出鬼爪般的右手,捏碎了一把木塊,狂暴的氣流旋渦受到了牽扯,化為一道道扭曲的勁氣,匯聚在嶽棠指尖。
    “這是什麽?”雁妖笑聲戛然而止,難以置信地問。
    “……當然是符籙。”
    嶽棠用王道長的聲音,陰沉地笑。
    雁妖震驚:“不可能,你已經是厲鬼了,如何還能畫符?”
    “是嗎?”
    嶽棠用虛無飄忽的語氣說,“桃木朱砂黃紙辟邪,今我為鬼,為何不能用槐木為紙,屍血為墨,人骨做筆……讓爾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