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唇槍舌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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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夜深穀, 積雪半融。
忽來一陣迷霧,一股陰風,吹得枝頭的細雪散落。
然後是異常濃鬱的香燭味, 混合著詭異的奏樂聲, 隨風“飄”了過來。
迷霧中乍然出現重重鬼影,步履似緩實疾,眨眼間就掠過了這片山穀。
前方就是長生觀。
“城隍出巡——眾鬼退避——”
尖細的聲音傳得很遠,隔著一座山頭都能聽見。
阿虎已經蹲在了一株鬆樹的樹洞之中。
這次跟以往不同, 因為城隍掌管著生死簿, 能“看”到道觀裏究竟有幾個“人”, 無論是死了的還是活著的,所以阿虎必須避出去。
阿虎對嶽棠懷有莫名的信心, 老師一發話,它拔腿就跑。
倒是王道長心驚肉跳, 十分擔憂嶽棠, 他不知道嶽棠到底有什麽底牌,竟然有自信瞞得過陰司正神。
嶽棠手持拂塵, 垂首端坐在神像之前的蒲團上。
王道長能感覺到,嶽棠的呼吸停止了, 氣息也趨近於無, 完全不似活人。
真正能代表情緒變化的真元始終蟄伏著, 沒有絲毫變化——他對越來越近的城隍儀仗,視若無物,沒有一點緊張或興奮的情緒。
王道長:“……”
王道長最後看了一眼外麵彌漫的白霧,強行讓自己的魂魄陷入沉睡, 這樣可以減少破綻, 不至於因為魂魄的異常波動引起城隍的注意。
王道長心知, 他絕對沒有嶽棠這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本事。
——他不會裝,也沉不住氣。
反正幫不上忙,不如相信嶽棠。
鎖鏈的拖曳聲近在咫尺。
鬼卒每走一步,就會大力地搖晃著手裏的鐵叉,發出像哭又似笑的尖細叫聲。
“陰司掌獄,生死輪回。城隍出巡,眾鬼拜服。”
如果這山中有精怪鬼魅,必定被嚇得慌不擇路地逃命。
白色羅傘,金色銅鑼,黑色高腳牌。
整列隊伍攜著陰風鬼氣,浩浩蕩蕩而來。
在嶽棠的神識之中,那個被眾鬼簇擁在其中的神龕官轎,被濃到化不開的黑氣重重圍裹。它似乎很沉,這種沉重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重量,而是一種壓在魂魄之上的力量。
萬物生靈,皆會感到這種壓力。
這不是地府敕封,而是……
“生死簿。”
嶽棠無聲地念。
他沒有猜錯,陰司正神擁有翻閱生死簿的力量,還執掌著所謂的生死簿分冊,這道敕封必然與天道法則裏的輪回部分緊密相關。
這跟趙判官的敕封相比,猶如天壤之別。
嶽棠垂下眼。
他想看得更清楚,就必須保持耐心,等待機會。
官轎停在了長生觀門口。
那些大鬼小鬼盯著關閉的道觀大門,恨不得用眼神在上麵鑽個洞,可是誰都不敢上前。柳師爺就這樣稀裏糊塗地被他們擠了出來。
這道生魂踉蹌了一圈,差點栽倒。
“柳師爺!”
熊捕快還保持著清醒,他馬上就把柳師爺扶住了。
前有散發著陰森鬼氣的道觀,後麵是來意不善的陰兵鬼卒,柳師爺努力地克製著內心的恐懼,正要說什麽,卻看見熊捕快就這樣上前叩門。
柳師爺大驚,擠眼睛掀眉毛的想阻止熊捕快。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磨磨蹭蹭沒什麽好處,反而會讓這兩方氣氛更緊張。”熊捕快坦然表示,這有什麽好猶豫的啊!
柳師爺跺腳,暗罵熊捕快魯莽,還有沒有一點作為生魂的自覺了?作為厲鬼垂涎的食物,半夜毫無防備地去敲厲鬼的家門?
更別說他們還被城隍驅使著,屬於來意不善者。
王道長還能“記得”他們是誰嗎?失去理智的厲鬼,跟清醒狀態下完全不一樣啊!
柳師爺很快又想到,熊捕快是他自己叫來的,頓時一陣絕望。
熊捕快已經走到了道觀門口。
他沒有柳師爺想的那麽魯莽,相反他很謹慎,今晚在生魂狀態下,熊捕快看到了太多平時根本瞧不見的東西。
那些青麵獠牙的鬼差就不說了,眼前這座長生觀也不是白日裏所見的古樸道觀,它就像一個巨大的金色網籠,一條條金線勾勒出網籠複雜的結構。
熊捕快越是接近,心中越是驚駭。
網籠上的花紋,全是他在夢裏見過的!
那個夢很奇怪,他醒來之後隻模糊地記得片段,那本私塾描紅字帖裏的內容他忘得幹幹淨淨,一個符籙也畫不出來。
每次試圖回憶,隻有一串蚯蚓在眼前爬。
現在卻不同了,熊捕快很難描述這種差距,那些扭來扭去的蚯蚓搖身一變,成了某種玄奧無窮的東西。它們在緩緩流動,間歇地發光,彼此勾連纏繞。
比起身後城隍所在的官轎,這座道觀更像一座華美的神龕。
隻不過神龕最中間出了問題,一些黑色的不明物質取代了金色符籙,像是在逐漸“改變”這原本明亮顯赫的金色神龕,讓它變成一座恐怖的幽冥祭壇。
那降臨的鬼神,還會擁有人性嗎?
熊捕快的步伐越來越沉重,他感覺到城隍威嚴壓迫的注視,也發現道觀之中的黑氣忽然暴漲——
熊捕快伸出手,做出叩門的動作。
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臂,忽地穿過了那兩扇門。
熊捕快眨眨眼,後知後覺地想到,對了他現在是生魂,沒有實體。
可是這種胳膊卡在金網格裏的感覺很古怪。
近距離接觸那些流動的金色符籙,就像冬天赤手摸到了炕頭,很燙手,不過熊捕快皮糙肉厚不在乎,摸了也就摸了,還下意識地想要抓個銅水壺架在上麵。
等等!
熊捕快試圖抽回手臂,卻是一個踉蹌,直接跌進了門裏麵。
看起來像被道觀“吞”了。
“熊荼!”
柳師爺大驚,連忙撲上去拖拽。
結果人沒拉出來,連同自己一起滾進去了。
柳師爺暈頭轉向,隻覺得栽向了一團黑霧,道觀也在同一時間發生了詭異的變化,無數黑氣上躥,磚瓦牆壁在輕微的顫抖。
最可怕的還是那尊供奉在主殿上的神像,它在發光。
“雷法正符?”
岩縣城隍見狀,脫口而出。
他很意外,這張被赤狐先生覬覦的大乘期雷符竟然還在。
“砰。”
長生觀大門敞開。
岩縣城隍也順勢看到了掛在正殿兩邊的赤狐與雁妖。
兩者都是魂魄破碎,意識不全,奄奄一息的狀態。
死是沒有死的,但還不如死了。
城隍直接忽略了這兩隻妖怪,看向正殿的房梁——趙判官倒掛在那裏,手腳與脖子吊著,活像一隻風幹的醃雞。
“放肆!”
城隍震怒。
這一聲方圓十裏的活物都能聽見,並且陷入無邊的恐懼。
大鬼小鬼們更是直接跪倒在地,瑟瑟發抖。
城隍隻是把它們帶出來充門麵,並不把這些家夥當做打手,此時城隍直接離開官轎,現了真身,二十多丈的高度,仿佛平地起了一處石崖。
冠戴官袍都是黑色,麵相威嚴,手上牙牌是一件法寶。
再往下看,腰帶、玉佩,乃至漆黑的官靴上的綴玉,都可以稱得上是法器。
——這就顯得昨日嶽棠弄出來的鬼神很“虛”了,那個光禿禿的啥也沒有,空有一個鬼神之軀。
陰兵鬼卒們心中大定,認為王道長必輸無疑,馬上爬起來搖旗呐喊。
卻不知城隍俯視著這個金色網籠,頗感棘手。
其實這些符籙在城隍眼裏跟紙糊的沒區別,然而道觀神像上的雷符,哪怕受到一點衝擊都會立刻降下僅次於神罰威力的天雷。
就算是陰司正神,挨上這一下,怕也去了半條命。
城隍當然不敢冒這個險。
“王玄之!你膽敢吸納趙判官陰氣,削弱地府敕封之力,蔑視陰司,如此大逆不道,不怕魂飛魄散嗎?”
嶽棠頭也不抬,不緊不慢地說:“城隍老爺說笑了,這天下修士,想要修煉成仙就得渡雷劫,敢直麵天雷的人還怕魂飛魄散嗎?”
城隍一哽,他覺得這個王道長不對勁,可是他平日裏又覺得王道長冥頑不靈,就是這麽個膽大包天的臭脾氣。
城隍心念一動,立刻啟用法力,查驗此人。
生死簿顯示,王道長死後魂魄不見。
現在城隍動用地府敕封之力,確認這個魂魄就在眼前,然而“王道長”除了從趙判官身上抽取陰氣之外,他自身好似全無氣息,仿佛普通陰魂,十分古怪。
這怎麽可能?
昨日鬼卒在亂石山所見那幕,難不成是假的?
赤狐與雁妖如今的慘狀,也是假的?
城隍真身忽然一顫,就像感覺到了什麽危機,他不解地低頭,正好對上了“王道長”的眼睛。
那對漆黑的眼睛,就像在貪婪審視肥美獵物的惡狼。
城隍下意識地收回真身,返回官轎神龕之中。
“大膽!”
“……”
嶽棠不言不動,置之不理。
他看到了,生死簿、天道法則,以及陰司正神敕封。
雖然過程很短暫,他還無法理解,但神識已經記下了那些變化。
以及,他驗證了一件事——
他真的不在生死簿上!
這不算一場賭博,從嶽棠知道赤狐先生去過城隍廟開始,嶽棠就猜測這位岩縣城隍的實際修為絕對不會超過化神,大約跟赤狐的實力相當,否則赤狐是不敢去的。
然而在地府敕封與陰司正神的身份加持下,岩縣城隍能發揮出來的戰力也差不多是一個化神期修士。
但是實力歸實力,眼界歸眼界。
在生死簿無用的情況下,城隍那個跟赤狐差不多的實力,不可能堪破嶽棠的偽裝。
當然城隍的身份還是有優勢的,他發現了嶽棠的陰氣來源,他感覺得到嶽棠身上的不對勁,甚至如果交手,數招內他就能意識到嶽棠是個活人。
嶽棠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嶽棠早有對策。
“……雁妖已除,赤狐亦在貧道手中,城隍隻需替我掃去亂石山、大雁洞、以及赤狐紫竹林海內的小妖,也算了卻貧道一樁心事,待貧道化消這口怨氣,奪舍重生,離你岩縣遠遠的,豈非皆大歡喜?城隍老爺如何不肯呢?”
“王玄之,爾居心叵測,如今還敢花言巧語,蒙混過關?”
城隍大怒,鬼神雛形都修煉出來了。
再看趙判官這慘狀,王道長分明就不是要去奪舍,而是一心修煉成鬼神,奪他陰司城隍的位置。
“哈哈哈!”
嶽棠大笑,以王道長蒼涼嘶啞的聲音,硬生生蓋過了城隍的厲斥威壓。
“貧道甚覺有趣,堂堂陰司正神,難道看不出陰魂的虛實?貧道不過用一煉魂秘法罷了,哪裏就是鬼神了?便是立刻去投胎,魂魄也與普通陰魂無甚區別。”
城隍神情陰晴不定,確實,眼前的王道長似乎連厲鬼都不算,沒有牽扯不到的冤仇因果之力。
就仿佛隻是一具活屍。
嶽棠話音一轉,神情冷厲,語氣陰森:“岩縣城隍,你不正是盼著貧道早死嗎?如今貧道願意離開岩縣,尊駕也當拿出一些誠意與好處。既然能與赤狐先生這等妖獸達成默契,怎麽今日就不能與貧道好言相談呢?”
“你!”
城隍更怒,他恨不得劈了長生觀,可是那張神像上的雷符讓他投鼠忌器。
“你究竟要做什麽?”
“嗬。”
嶽棠放緩語調,輕聲諷刺,“陰司城隍習慣了執掌生死,治下之民,無論是活是死,是心存不敬還是忤逆反抗,都掀不起水花。在貧道活著的時候,陰司城隍覺得我是個麻煩,期盼貧道早點死。所以貧道也不想做什麽,隻是想讓堂堂陰司正神明白一個道理,我死了,比我活著更麻煩。”
跌進道觀的柳師爺與熊捕快已經摸索著爬起來了。
隻是不敢出聲,也不敢露麵,隻是縮在角落裏偷聽這兩方對峙。
城隍高大的真身,就像巨人隨時可以踏碎道觀,哪怕收了回去,那種黑雲壓頂的傾覆危機仍然盤桓在頭頂,讓人心驚肉跳。
王道長不徐不疾,語調看似不高,卻每每刺破那層鬼霧陰霾的屏障,讓柳師爺與熊捕快得以喘息。
待到這時,聽王道長諷刺岩縣城隍,兩人心頭震動。
是啊,陰司鬼神不把凡人放在眼裏,妖獸肆意掠食百姓,不正是因為他們覺得草民似草,無論怎樣反抗都不成氣候嗎?
——他們不怕事情做絕,也不怕傷天害理,因為陰司地府就是天理。
“不好!”
柳師爺忽然抬頭。
可是他小小生魂,就算察覺到異樣,又怎能阻止這場衝突?
道觀中狂風大作,神像上的雷符突然飛出,仿佛是“王道長”卷著這道雷符衝向了官轎神龕。
“走!”
城隍嘶聲大喊。
慌亂中他駕馭陰風,然而陰氣進一步觸及了雷符。
嶽棠取出折扇,豁盡全力,對準城隍儀仗一擊。
整個官轎飛出去數丈遠。
同時,雷法解,天降耀眼紫光。
隻聽一聲巨響,眼前白茫茫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