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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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師爺與熊捕快的生魂昏迷著漂浮在長生觀之中。
道觀已經麵目全非。
主殿塌了一半, 廂房也沒了。
看似慘烈,其實這些牆磚梁柱仍然保持著完整,隻需要懂符籙的人修補一番, 長生觀就能恢複原樣。
但是嶽棠沒有去做。
“道友醒了嗎?”
“嚇醒了。”
王道長心悸不已。
大乘期的雷法符, 尚且抵不上天雷的威力,可是就那麽一下,王道長魂魄猛然驚醒。
這就是三界眾生心底對天雷的畏懼,修士比凡人的感觸深, 高階修士與普通煉氣者的恐懼更甚。
長生觀已然變成了一座危崖上的建築。
四麵都是深穀, 土壤碎石還在不停地滑落。
這塊方寸之地, 因有符籙與嶽棠雙重護持,才得以在雷法餘威之下幸存。
這也是嶽棠一開始把柳師爺、熊捕快拉進長生觀的原因。
——凡人生魂怎能承受這樣的衝擊?
阿虎已經跑回來了, 它蹲在深穀另外一邊,焦急地轉來轉去。
嶽棠走到深穀之前, 隻見四壁還殘存著碎羅傘、折斷的高腳牌之類的儀仗。
這些東西都在冒黑煙, 頃刻間就化為烏有。
滿地焦黑,深穀邊際偶爾有一團看不清麵目的東西在蠕動, 那是被餘威波及的鬼卒,已經意識渙散, 沒個十天半個月別想恢複。
他們算得上運氣極好的了, 更多的大鬼小鬼被劈沒了。
官轎神龕徹底粉碎, 裏麵空蕩蕩的。
“那城隍可還活著?”
王道長雖然覺得解氣,但還是忍不住憂心。
“沒死,他以陰司正神的地府敕封與雷法對抗,再加那身法寶, 即使是真正的天雷也能抗一道。”
何況這隻是大乘期的雷法正符。
不過這一下也絕不好受, 道行大概會退一半, 哪怕鬼神吸納香火,不修養數十年也絕對恢複不了。
嶽棠從一開始,就沒想過殺死岩縣城隍。
哪怕正麵對上,他也沒有把對方看做趙判官,可以掛在房梁上任他描摹鬼神敕封。
畢竟王道長確有其人,而岩縣百姓也要生活,真的劈死了城隍,要承受的麻煩可不止是嶽棠。
其實今日城隍到來之前,嶽棠跟柳師爺想得差不多,各退一步,未必要打。趙判官他肯定會放回去,王道長的傳人差不多定了,這個偽裝的身份也到了丟棄的時候。
可是從岩縣城隍說出第一句話開始,嶽棠就知道,事情不會順利收場。
因為再好的謀劃遇上過於傲慢的敵人,都得扔掉,再替換成粗暴的對策——就如岩縣城隍這般,明明有腦子也不算蠢,也懂衡量局勢分析利弊,然而他偏偏不把你放在眼裏,不把你視作平起平坐的對手,自然也不肯做出任何妥協,隻一味地鏟除打壓。
遇上這樣的敵人,若不把他打疼了,他永遠不會醒悟。
“……直到最後一刻,城隍仍然覺得神像上的那張符是王道長用來威脅他的籌碼,王道長絕對不敢動用那張符。於是城隍雖然不能進入長生觀,但仍是堅持索要趙判官。”
嶽棠長長地歎了口氣。
趙判官放不放,是無所謂的,但岩縣城隍的種種行徑,都在坐實王道長的“居心叵測”。嶽棠見狀哪裏還會不懂。
他讀過趙判官的記憶。
就跟陽間衙門一樣,隻要名頭扣得好,城隍儀仗裏的大鬼小鬼都是證人,再加上趙判官這個受害人證,此事被定性為“蔑視陰司、忤逆作亂”。岩縣城隍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做一些“違例”的舉動了。
因為岩縣城隍上麵,還有東明府城隍與夏州城隍,人間陰司又受地府閻羅掌管。
所以一些出格的事,必須得有個說法。
如果要用陽間衙門來對照,岩縣城隍算不上無惡不作的狗官,便是放在人間王朝的吏部考評說不準還能得個優。至於在嶽棠或者王道長眼裏無法忍受之事,比如賄賂,比如草芥人命,比如看某個修士或者某個宗派不順眼使計暗害,在陰司似乎都是司空見慣的,完全不是什麽罪過,連遮掩都不用。
那麽,是什麽樣的舉動需要先做實了證據呢?
“誣陷山民,說他們被邪道迷惑了心智,然後鎖拿生魂入陰司,用這些人來威脅我。”嶽棠說著讓人心驚膽戰的推測,“可能被帶走的不是小數目,而是很多人……畢竟在陰司那邊,他們早就該死了。”
“豈有此理!”
王道長氣得魂魄都不穩了。
嶽棠又說:“把雷法正符留在長生觀作為威脅,也隻有這一次有效,因為岩縣城隍與雁妖一樣,以為這張符被‘王道長’用來對付赤狐先生了,今晚看到這張符,城隍深感意外。”
不過日後隻要不打照麵,城隍待在城隍廟裏不出來,就根本不用在乎什麽雷法正符。
“所以隻有今天晚上,機會也隻能在今夜。”
嶽棠重複,他的目光清澈,沒有譏誚,隻有冷靜。
王道長也跟著冷靜下來:“事已至此,下一步該當如何?”
嶽棠回答:“離開長生觀,岩縣陰司應該以為王道長已經魂飛魄散了。”
“什麽?”
王道長沒有反應過來。
嶽棠指著長生觀前的兩攤灰燼說:
“我以障眼法蒙騙了眾人,讓他們以為我是卷著雷法正符衝向城隍官轎的,其實我還帶著赤狐與雁妖,我用折扇將城隍官轎連同雷符推到半空中,趁著城隍以敕封之力對抗雷擊時離開……現在它們已經魂飛魄散了。”
嶽棠將袖一拂,灰燼飄飄灑灑地消失。
在生死簿上,這兩隻妖怪應當是被雷劈死的,事情也隻跟王道長有關。
這是嶽棠回憶生死簿的記載之後,專門找出的空子。
妖獸與修士都沒有固定的陽壽,似乎因為壽命過長,記載也沒有那麽詳盡,越複雜的死因越容易鑽空子。
——雷法符是王道長在秘境裏尋到的,畫符的不是嶽棠,而觸發了雷符並製造恐怖餘波的是岩縣城隍。
兩個妖怪都死了,長生觀也塌了。
城隍更是親眼目睹王道長拚死一擊,他重傷在身,估計不會折騰了,因為現在最緊要的一件事是隱瞞他被一個人類修士重創的事實。
那不止丟麵子,還會被質疑是否能勝任城隍一職。
“柳師爺與熊捕快都是生魂,借長生觀院牆躲過一劫,然後被趙判官所救。”嶽棠指了指幸存的那根房梁。
趙判官還搖搖晃晃地掛在那裏呢。
“我解了術法,天亮之前,趙判官就能蘇醒了。”
對城隍來說,陰兵鬼卒死得再多也能慢慢填補,有敕封的判官活著就行,就有了對上麵隱瞞此事的可能。
“現在抓緊時間,我要用入夢術一觀這位熊捕快,是否能做王道長你的傳人。”
柳師爺身體一歪,摔下椅子。
“趙判官?”
他下意識地喊,卻發現自己已經回到家中。
柳師爺重重地喘口氣,這一晚上可真夠嗆的。
“好險,好險丟命,哎,怎麽就真的動手了呢?”柳師爺捂著腦門,他一邊頭痛王道長的暴脾氣,一邊腹誹岩縣城隍的傲慢嘴臉。
上去就問罪,滿嘴官腔。
別說王道長,菩薩聽了都要掀桌子。
柳師爺嘴裏發苦。
他的生魂醒來之後恰好遇到了動作不靈便的趙判官,兩人看著這廢墟一般的長生觀,膽戰心驚。
柳師爺不敢追問趙判官遭遇了什麽,趙判官就沒那個顧忌了。
聽完柳師爺的話,趙判官一口斷言,王道長帶著雷符想跟城隍同歸於盡,但是太過愚蠢,陰司正神怎麽可能就這樣死去呢?
看著他傲慢的表情,柳師爺當時就有點牙癢癢,不過他忍住了。
在趙判官想要破壞道觀發泄時,柳師爺及時勸阻,憂心忡忡地表示這道觀裏麵可能還有別的雷符。
說來也巧,趙判官還真的看到了廢墟
不是大乘期雷符,但是金丹期雷符也夠可怕了。
趙判官惱羞成怒,柳師爺又勸他盡快返回陰司。
正巧五更天到了,生魂意識未失,飄飄蕩蕩就歸了位。
“砰砰!”
外麵有人敲門。
柳師爺一邊爬起來一邊不滿地問:“誰啊?這大清早的?”
“師爺,您沒聽到昨晚那聲響雷嗎?您睡得可真好,不少人都被吵醒了呢!”窗外的人笑著應答。
“行了,我一刻鍾之後起,別蹲在外麵喝西北風了。”
柳師爺罵完,回頭忽然發現熊捕快靠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熊捕快的生魂沒能回來!
柳師爺驚得撲過去,顫抖著去摸熊捕快鼻子。
還好,有氣。
就在他焦急地尋找香燭,想要招回生魂的時候,他看到熊捕快身體動了一下,手裏莫名多出了一根竹簽。
柳師爺目瞪口呆。
熊捕快已然蘇醒,他下意識伸個懶腰,揉揉睡僵的脖子,迷茫地左右打量。
等他對上柳師爺的臉,才猛然回過神,人也立刻跳了起來。
“柳師爺,我們回來了?王道長他……”
“等等。”
柳師爺機警地打開窗戶,確認小院裏無人,這才關上窗,指著熊捕快手裏的竹簽說,“你先看看這個。”
熊捕快低下頭,發現那是一根上上吉的簽文。
“歲寒鬆柏古栽培,雨雪風霜總不摧;異日必當成大用,功名作個棟梁材……什麽意思?”
“姚能遇仙。”
柳師爺喃喃道。
簽文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根簽的名字叫做姚能遇仙。
乃是古時一人在落魄不名時,獲得仙人青睞,修仙而去的事跡。
柳師爺想到王道長素日所為,忍不住撲過去抓住熊捕快的手:“你這些天有沒有做奇怪的夢,夢到有人教你畫符籙?”
“呃,前天晚上,還有剛才我夢到了自己的過去。”
熊捕快在長生觀昏厥之後,做了很長的一個夢,夢的最後,那位王道長忽然出現,交給了他一本寫滿了蚯蚓字跡的書。
柳師爺聽完,急忙追問:“那書呢?”
“書變成一團光球砸進了我的腦袋,然後我就醒了。”熊捕快回答。
柳師爺正要說話,忽然發現竹簽上的字跡在變化。
兩人立刻低頭,隻見一行儀態舒展,流動飄逸的字跡最終定格成了新的簽文。
“長生觀,觀世間;
“長生道,道生長。”
柳師爺久久無言,站起來向著竹簽一拜。
熊捕快也反應過來,急忙起身效仿。
“熊荼,王道長仙逝……他既然選了你為傳人,你要時時勤勉,不可讓他失望。”柳師爺長歎,眼中一陣熱意。
岩縣百姓需要的符籙,終究留下來了。
十萬大山。
披著一件黑袍的嶽棠懷揣寄魂瓶,身後跟著虎斑貓,正要走入一片紫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