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墨陽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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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疆, 雲武城。
    城中最高的建築是一座古老的祭塔。
    據說有數千年的曆史,外壁漆黑斑駁,雕像模糊不清, 完全看不出莊嚴神聖之感,隻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陰冷詭異。
    祭塔上方那一層層隨風飄鼓的黑幡, 猶如插在墳頭上的招魂幡。
    塔身的凹凸不平, 以及那斑駁的痕跡, 總讓人產生了一種看到扭曲人臉的錯覺。
    生機勃勃的雲武城,死氣沉沉的祭塔。
    兩者對比是那麽突兀, 根本不用南疆人告誡,外來客商都會自動繞開祭塔的範圍。
    祭塔外麵是一片開闊的空地,每隔十餘步就有一處火塘。
    火塘裏積餘著厚厚的灰燼,裏麵混雜著成團的顆粒,明顯是焚燒之後的骨殖。
    當夜幕降臨,骨殖之中就會緩緩升起殘缺的妖魂。
    它們被束縛在火塘裏,全無理智, 或是呆滯的飄動, 或是發出無聲的嘶吼。
    敢在這種氛圍下坦然走進祭塔的外來修士, 不是已經看破了南疆巫儺的本性, 那就是天生大膽,無所顧忌。
    瀚海劍樓的劍修是後者。
    別說區區妖魂,就算堆出屍山血海,他們也能麵無表情地踏過去。
    這種鎮定一直維持到進入祭塔頂層, 踏上最後一層台階時——
    魔氣。
    淩厲的劍意。
    簡直像是爬上山頂的那一刻, 被暴風雪糊了一臉, 站立不穩馬上就要順著台階滾下去了。
    劍修們紛紛色變, 身上真元劇烈波動, 尤其是蘊養在神魂之中的劍胎。
    這些實質上等同於元嬰、元神的本命之劍不停地發出嗡嗡聲響,既是預警,也是遇到強敵的興奮戰栗。
    兩個黑袍巫儺走到石門旁邊,做了一個手勢。
    進入祭塔的六個劍修你看我,我看你,最終壓下了神魂裏的躁動,看著石門緩緩開啟。
    巫錦城沒有做任何對魔之身份的掩飾。
    ——他坐在毫無裝飾的石椅上,腰間長劍籠罩在一層正在崩解的黑霧中。
    墨發如漆,白衣血紋。
    狹長的眼眸隨著石門開啟的動靜,徐徐睜開。
    那一瞬間,就似整座祭塔都“靜”了下來。
    無論是窗外那些呼啦飄鼓的黑幡,還是塔身石牆裏的竊竊私語,都忽然停止了。
    包括巫錦城身側的那柄劍。
    黑霧重新變成了帶有奇怪符籙的漆黑劍鞘。
    剛才那股恐怖得仿佛要吞噬魂魄的魔氣,在劍修走入魔氣籠罩範圍之後,反而像是穿過了什麽屏障,瞬間一陣輕鬆——就像風暴內部往往比外麵安靜。
    房間內隻剩下純粹的劍意。
    劍修們恍惚中,感到自己像是踩入了一座巨大的血池,池中沉沉浮浮地漂浮著屍骸,纏繞著怨念,隻有池中巨石上插著一柄劍。
    鮮血浸透了劍身,怨恨也源源不絕地流向它,被它吸納。
    可是這柄劍本身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也不存在邪念與惡意。
    它仍然鋒利、光亮……
    劍身冰冷地映著所有靠近的活物,流轉的光澤似在呼吸。
    劍所在的血池後麵是一座高聳的雪峰。
    天空距離這裏很近,像一個近在咫尺的藍色罩子。
    然而天穹卻存在著一道裂縫,位置恰好就在劍的上方,傾天之勢,威不可擋。
    這絕世的劍、逆天的魔……
    “嗡。”
    神魂內的本命劍連續震動,把劍修們的神識拉了回來。
    同時,自發冒出的抵禦劍光也斬在了周圍的牆壁上。
    整座祭塔一陣晃動。
    那兩個站在門口的巫儺急速後退,他們拽起了身上被無形劍氣割出一道道裂口的袍子,勉強蓋住臉,然後抬腳把石門踹關了。
    一副讓這群破壞他人財物的劍修自己待在一起,不要再來傷害大家的模樣。
    什麽,首領還在裏麵?
    這事兒不就是首領引起的嗎?
    “呼……真是了不得的劍域。”
    為首的劍修是位道姑打扮的老者,她長長地吐了口氣。
    這口氣裏麵有鬱悶,有震驚,更多的是失望。
    她看到的不是幻象,而是一種唯有神魂才能感應到的東西。
    祭塔頂層石門之後的房間一直在巫錦城的劍意籠罩之下,形成了被稱為劍域的特定攻擊範圍。
    當然,如果劍域的主人沒有殺意,踏入劍域的人是不會死的。
    ——隻不過他們會飽受驚嚇,產生一種被劍意淩遲的錯覺。
    唯有修為高過劍域主人的存在,以及借由劍意感應的其他劍修,才能看到劍域的真麵目。
    劍域是劍修的神魂投射,是劍修的“道”與“執念”。
    沒有偽裝,也不可能偽裝。
    “我想,我並不是各位要找的人。”
    巫錦城終於說了第一句話。
    劍修會輪回轉世,會遺忘過去,會有新的感悟,從而帶動劍域景象發生變化,可是“道”本身不會變。
    這天下,沒有劍意一模一樣的劍修。
    巫錦城站了起來,向這些瀚海劍樓修士微微一揖,做足了麵上的禮數。
    “各位遠道而來,南疆地處偏僻,招待不周。”
    “這……雖然冒昧,但是吾等聽聞,尊駕乃是此世墮魔?”
    那位瀚海劍樓的道姑,捏著拂塵的手有些發白,她語氣沉重地說,“貧道也曾經見過墮魔之人,記憶不全,性情大變。還請尊駕諒解吾等尋人心切,有所冒犯。”
    巫錦城有些疑惑,他看出對方似乎想要拿出什麽東西來驗證。
    巫錦城沒有開口,靜靜地聽那道姑繼續說:
    “吾等宗門已經在一千年前,於天庭征伐之下損毀,雖竭力保存,但流散的弟子與失落的典籍太多,基本已經找不回來了。偏又不能坐守在宗門遺址之處,等待同門歸來……但是,吾輩還是留下了一些東西。”
    道姑橫捏法決,竟然從儲物袋裏取出了一塊牌匾。
    巫錦城的目光在接觸到牌匾上的字跡時猛然收縮。
    他似乎看到了一片被濃墨夜色籠罩的荒原,驟然一道劍光亮起,裂雲破空,無邊威勢撼動大地,而後天墜流星,地化火海。
    “……”
    巫錦城閉目,複又睜開,抬頭望向道姑等人。
    “墨陽破天?”
    這是人間九州傳說中最具傳奇色彩的故事。
    傳說上古時期,天庭有位仙人,養了一隻有遮天蔽日神通的神獸,仙人煉丹,神獸跑來人間戲耍,致使楚州連續九天沒有太陽出現。
    草木枯萎,河流結冰,很多凡人與野獸都凍死了。
    人們哭著求神祭祀。
    第十天來了一位仙人,名為墨陽,拔劍斬下了神獸的頭顱。
    神獸的屍骸落在地上,點燃了千裏荒原,大火燒了十天十夜,最終荒原化為阻隔在楚州與穆州之間的大沙漠。
    “吾輩瀚海劍樓的開宗祖師,名諱正是墨陽道人。”
    一眾劍修神情間有傲然,也有隱隱的憂慮。
    巫錦城稍微一想就知道,這位墨陽道人必然已經成仙了,可是在千年前瀚海劍樓卻遭受了天庭征伐,遠在天界的瀚海劍樓先輩的處境又如何呢?
    道姑定了定神,然後撫摸著手裏的牌匾,沉聲道:“墨陽祖師留下兩處親筆字跡,一在宗門舊址山壁上,一是眼前牌匾。”
    牌匾上瀚海劍樓的上古文字,劍意已經緩緩散去。
    墨陽破天的傳說可以追溯到五千年以前。
    已經這麽久了,字跡仍然殘留著可窺其主劍域的劍意,這是何等威力?
    這樣的劍意蘊藏,能當麵一觀,對劍修的幫助很大。
    巫錦城也不例外。
    他拿了好處,語氣更緩和了。
    “諸位是想借由墨陽道人的字跡,再次確定我是否為你們要尋之人?”
    “唉。”
    道姑收起了牌匾,其他劍修也露出失望之色。
    因為巫錦城看到牌匾上的字跡,隻有驚訝,隻有感受到劍域的反應,沒有茫然恍惚,沒有任何記憶恢複的跡象。
    這說明巫錦城從來不是瀚海劍樓的門人。
    每個瀚海劍樓的弟子,哪怕輪回轉世丟了全部記憶,哪怕性情大變,也絕對不會遺忘劍胎得成之後,初次參悟墨陽祖師這四字筆跡的感受。
    這可是墨陽破天!
    它是劍修求道路上的道標,讓所有瀚海劍樓弟子心馳神往。
    楚州,破廟。
    胡修士往篝火裏加了一把柴,忽然像是想起什麽,側頭對嶽棠說:“先生修為了得,能深入山中,不知是否去過瀚海劍樓舊址?若是沒有,改日可請長德公帶先生前去一觀。”
    “去過了。”
    嶽棠隨口回答。
    然後他琢磨出胡修士話裏似有他意,於是問:“難道那裏有什麽值得一觀的事物?”
    “就是那道寫著‘瀚海劍樓’的山壁啊!”
    胡修士像是想起了有趣的事,笑了好一陣才說,“先生方才不是問,是否有人在無意間獲得前世記憶,確定前世的身份嗎?這座山就是我們楚州修士一生必定要一遊的地方,除了奪舍休養之外,就是修道小成之後,去瀚海劍樓的山壁觀字。”
    嶽棠反應何其快,他立刻有所悟:“原來如此。”
    胡修士撫掌大笑:“不錯,真的有人想起自己是瀚海劍樓的弟子,還有人想起自己前世是千裏迢迢前來求入瀚海劍樓,一觀字跡之中劍意蘊藏的劍修,又想起當初被瀚海劍樓為難的樣子,氣得在那裏破口大罵!”
    嶽棠啞然。
    胡修士看到懷裏的嬰孩睜開眼睛,立刻把玉葫蘆塞過去,然後一邊哄孩子一邊說:
    “唉,想當初師父帶著我去看山壁,他患得患失,擔心可能失去徒弟,又說希望我有個更好的前程。結果白擔心一場,我啥事都沒有……話說回來,這些年瀚海劍樓能找的弟子估計也找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隻能去外州了。先生是夏州鬼修嘛,既然來了這裏,當然可以去碰碰運氣。”
    嶽棠失笑:“讓道友失望了,我連瀚海劍樓那四個字都沒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