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物似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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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夜。
    泥人忽然翻身而起。
    一縷縷無形的白霧流出之後, 泥人的輪廓變得更加靈動了。
    它眨眨眼睛。
    不,應該稱呼為他。
    嶽棠閉目冥想時,忽然心念一動, 知道泥人已經被“觸碰”了。
    他感覺自己的意識連接著某個很遙遠的地方, 像是霧裏觀花,看不真切。
    不過這裏顯然不是南疆高崖,而是一座高大的石塔。
    塔外正是一輪明月, 銀輝照在雲武城中,映著燈火, 坊市的喧囂隨風傳來。
    巫錦城站在石塔外麵的平台上,右手平伸, 托著這個小泥人。
    “……”
    嶽棠發現, 在模糊的視野裏, 魔之形貌帶來的衝擊力更強了。
    因為觸感與知覺大幅度下降, 泥人身軀又無法感覺到那種令人心悸的可怕氣息。
    巫錦城的側頰、下頜、脖頸,直到沒入衣領的微凹骨罅, 都被月光輕輕抹染上一層宛如白玉的輝澤。
    嶽棠微微失神, 隨即醒悟。
    如果不是泥人,他是不可能從這個角度仰望的。
    “巫道友, 許久不見。”
    嶽棠嚐試著說話。
    泥人的身體有點笨拙,他想要跳到地麵上, 結果在巫錦城的手上絆了一跤, 差點腦袋衝下摔向地麵——被巫錦城用另外一隻手接住了。
    嶽棠無言。
    這好像是第三次了。
    為什麽每次跟巫錦城“見麵”的時候,他都會陷入尷尬的情況?
    長德公說泥人傳信的時候, 能聽會說, 表情生動, 所以才是“如見真人”——然而泥人還是泥人, 就像一個普通好用的傀儡,是一個施法媒介。
    現在這種仿佛自己就是泥人,泥人就是自己的感覺挺詭異的。
    不過嶽棠知道這其中出了什麽問題。
    為了讓泥人不經過任何人手,通過陰陽路抵達夏州,嶽棠在用真元蘊養泥人的時候賦予了它更多的靈性,特別是考慮到路上可能出現意外,嶽棠還用神識控製泥人走路或者躲避,確定沒有問題才放出去的。
    結果就是現在這樣,這泥人顯然不是隻能傳信,它還能動動胳膊腿兒,溜達幾圈。
    嶽棠決定當做剛才的摔跤沒發生過,這就好比煉器,哪個修士沒有失敗過呢?
    “我在紙鶴傳書上提到過,傳音隻能在子夜之間,隻有一刻鍾的時間……雖然每天夜裏都可以進行,但為了不損失泥人的靈性,若無意外,我不會連續使用。”
    嶽棠操縱泥人端正地坐好。
    什麽,泥人在巫錦城的掌心?
    這點小問題就忽略了吧,時間寶貴。
    “我看了你在信件上說的製作方法。”
    巫錦城似乎在觀察泥人,又像在透過泥人看嶽棠。
    嶽棠不太自在,不過巫錦城隻是看了一會,就很自然地移開了視線。
    “你可以試試看。”
    嶽棠鬆口氣,把長德公告訴他的要訣說了一遍。
    那些都是法術步驟裏沒有的內容,還有嶽棠自己琢磨的訣竅。
    “對了,我在楚州青鬆山的太平鎮,而且還要在這裏停留一段時間。”
    嶽棠擔心巫錦城做出泥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青鬆派?”巫錦城皺眉問。
    “你聽說過?”
    嶽棠不是很意外,南疆已經來了一群瀚海劍樓的修士,估計會告訴巫錦城很多楚州之事。
    巫錦城看了看泥人,然後說:“青鬆派每隔十年招收一次新弟子,這件事整個楚州的修士都知道,還有附近的燕州與夏州。燕州那些宗門的外圍修真世家,被淘汰的家族弟子會去楚州碰運氣。”
    嶽棠聽到這句話,會意地笑道:“不錯,不止燕州宗門世族,還有林州與海外散修。我換了另外的身份,便於打探消息。”
    像瀚海劍樓這樣的盟友,估計不會遇到第二個,可是關於各地“叛軍”的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還是很有幫助的。
    再不濟,多“認識”其他幾州的修士,增長個見聞也不錯。
    嶽棠忽然感到高度抬升,巫錦城把泥人擱在了肩上。
    “呃……”
    這個位置,怎麽那麽像自己放阿虎的地方呢?
    不過,比掌心要好一點。
    嶽棠糾結地抬頭看月。
    不對,距離巫錦城太近了,以泥人這朦朧的視野都能看到頭發下的耳廓。
    泥人保持僵硬的姿勢,腦袋一動不動。
    “我聽說瀚海劍樓的周宗主要來南疆。”
    “是,還未謝過榕木居士的援手。”
    巫錦城念出樹妖的名字,語氣有些微妙。
    嶽棠本能地側頭,窺見巫錦城臉上一閃而沒的笑意。
    “……榕木居士的名字已經不用了。”
    嶽棠幹咳一聲,努力保持平靜,“現在是海外散修,柳織愁。”
    “這名字像前朝詩人。”
    “是嗎?”
    嶽棠沒說這是前天教阿虎認字的時候,用徒弟寫得順眼的幾個字湊的。
    嶽棠又跟巫錦城提起了赤陽府的長德公。
    這是在盟約裏起到關鍵作用的人,嶽棠不想巫錦城與瀚海劍樓的人碰麵時,連長德公這個人是誰都不知道,那肯定會引起劍修們的懷疑。
    這也是嶽棠急著要把泥人送來的原因。
    可是嶽棠逐漸感覺到,還是書信更好,至少書信交流沒這麽尷尬。
    嶽棠不知道是泥人身體僵硬,還是他情緒失常,總之今天哪哪兒都別扭。
    怪了。
    不是麵對麵而坐,差別就這麽大?
    嶽棠本來還想談一談關於生死簿記載的猜測,都被心裏的古怪感覺打退了。
    他心裏有很多話想問巫錦城,可是話到嘴邊,隻剩下一句普普通通的詢問。
    “南疆的戰局如何了,那些妖軍還在控製範圍內嗎?巡天官有無異常舉動?”
    巫錦城輕描淡寫地表示這些不足為慮,卻提到了雲杉老仙與那麵鏡子。
    “……我遇到了他。”
    嶽棠剛說完,就發現巫錦城的動作一頓,輕鬆愉悅的情緒一掃而空。
    巫錦城目光如炬,神情肅穆:“在哪裏?”
    “楚州,跟一處秘境有關。”
    嶽棠提了升仙丹的秘境。
    他倒不覺得升仙丹有用,而是裏麵數不清的活死人對南疆巫儺有用。
    可惜現在秘境被盯上了,嶽棠也封住那柄折扇扔進了儲物袋最底層。
    巫錦城聽到嶽棠離開秘境差點撞上那個雲杉老仙時,神情微變,他意識到雲杉老仙不是追著“榕木居士”的身份出現在南疆的,可能是在找跟南疆差不多的環境。
    “天庭那則預言出現了新的變化,看到的極有可能是離開秘境的你。”
    “我也這麽想,據說天庭有一件天道法寶,名為神光鏡。”
    嶽棠歎了口氣。
    不管是南疆,還是他自己的處境,都岌岌可危。
    天庭距離發現他們,毀滅他們,可能隻有一步之遙。
    這一步什麽時候邁過來,誰也不知道。
    “沒準要指望神光鏡大發慈悲。”
    嶽棠衷心希望天道不要繼續“誤”他了。
    這時,嶽棠感到泥人的身體愈發沉重。
    時間快到了。
    意識逐漸抽離之前,嶽棠聽到巫錦城對自己說:
    “不要再用山鬼的偽裝,那很危險。”
    嶽棠點點頭,山神敕封與鬼神敕封的參悟,讓他徹底明白,三界的神靈不是一開始就有,也不一定需要天庭地府去敕封。
    天庭與地府的神仙們,隻是比誰都更要接近天道罷了。
    所以他們看上去無所不能,執掌三界,權威赫赫,無人能擋。
    嶽棠的參悟,隻不過是揭開了這龐大真相的一角,距離他真正明悟天道至理,正麵對抗天庭的那一天遠了去了。
    凡人說得好,造反這件事,前期能藏就藏,不能太出頭。
    巫錦城靜靜地看著泥人眼中的神采消失。
    然後小泥人迷惑地抬起頭,它像是不明白這是什麽地方。
    小手下意識地摸摸巫錦城的肩,搓搓衣服的料子,滿意地往下一趴,閉上眼睛不動了。
    “……”
    這次巫錦城沒有克製,伸手摸了摸泥人的臉。
    硬的。
    巫錦城先把泥人移到手上,然後揣進了袖袋。
    有點分量,卻不是很沉。
    巫錦城盯著自己左手的袖子看了一陣,才走入祭塔。
    “圖真。”
    門外的巫儺打著哈欠,應聲而入,等待首領發話。
    “你帶著一些族人,去南疆各處的陰陽路上看一看。”
    “嗯?”
    圖真抬頭,警惕地問,“是陰司地府的人來這裏鬧事了?”
    巫錦城頓了頓,順勢道:“檢查一下疏漏,除掉一些體型龐大、狂亂的鬼物。”
    “是!”
    翌日子夜。
    小泥人再次活動起來。
    到了“收信人”手中,又被嶽棠的神識隔著萬裏操縱過了之後,它重新恢複了活力。
    它在一個黑漆漆的地方,泥人努力掙了兩下,從袖袋裏爬了出來,沿著桌子溜到地麵。
    靈性使泥人本能地避開所有人,直奔巫錦城的方向。
    小泥人躡手躡腳沿著牆縫往前挪,它爬了十幾層台階,躲過巫儺們無意識地張望,終於從巫錦城居住的房間抵達了巫儺神廟高處燃燒著魔火的平台。
    魔火也能煉器。
    黃泉泥正在魔火裏緩緩變成灰色。
    巫錦城忽然低頭,發現自己鞋麵上多了一個泥人。
    小泥人完全沒有察覺到巫錦城的視線,呼哧呼哧地拽著巫錦城的衣服往上爬,蹦到石台上,表情嚴肅地看著魔火。
    巫錦城猶豫了一陣,伸手戳戳泥人的後腦勺。
    泥人晃了晃,茫然地左顧右盼。
    巫錦城:“……”
    確認了,嶽棠不在。
    嶽棠做不出這樣的事,不過——
    嶽棠似乎說過,蘊養泥人賦予靈性,物似其主。
    巫錦城用微妙的眼神看著小泥人,又望向那團陷在魔火裏的黃泉泥,深深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