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問心石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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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棠沒想過, 有生之年第一次踏上古老的修道宗門石階,竟然是在這種情形下。
這算是……送道友拜師?
嶽棠環顧四周,已經有不少修士來了。
他們身邊站的少年神情都很緊張。
這些毫無疑問都是來自外州, 已經被家族所屬的宗門淘汰過一次了,對他們來說,拜師青鬆派是最好的出路,可能也是最後的出路。
正是進一步脫胎換骨騰雲駕霧,退一步碌碌無為淪為凡俗。
這種無形的壓力,讓他們的動作都變得遲緩了很多。
——能遲一刻知道結果, 修道夢就還沒破碎。
跟這些少年緊張到微微顫抖的神態形成鮮明對比的, 是一群散修。
尤其一看就出自楚州的散修, 都喜歡三五成群,邊走邊說。
“哎,七年前我被蓬萊派拒絕了, 這次如果再失敗,就隻能等十二年後的伏火宗了。”
蓬萊派煉藥,青鬆派畫符,伏火宗煉器,這是楚州當前最大的三個宗門。
嶽棠這些日子也聽到了不少關於楚州宗門的消息。
青鬆派是其中最穩定的, 通常每隔十年會開一次山門,招納新的弟子。
蓬萊派開山門的時間就不一定了,反正五十年內肯定有一次, 至於什麽時候看宗門藥材的生長情況,新招來的弟子要去種三十年的藥田, 有煉丹天賦的學煉丹, 沒有的學燒火。
是的, 雖然蓬萊派的弟子過得苦, 但是蓬萊派收下弟子之後,就不會攆人了。
哪怕一輩子都是煉氣期築不了基,蓬萊派也不在意。
畢竟是煉丹門派,不缺錢。
至於伏火宗……
“你竟然敢去伏火宗?”
“總是個出路,散修的日子難過啊。”
“那也不用去找死啊!”
伏火宗的入門考核最難,像青鬆派那樣十年為限,成功者加入內門。
且伏火宗在名義上,也不會清退任何弟子的,因為——
十年後沒死的,就是伏火宗弟子。
修為低的煉丹師煉製的也是低階丹藥,丹爐爆炸也不會死。
可是煉器失敗就不一樣了。會死,反應慢一點肯定死無全屍!
要不然,法寶為什麽會罕見呢?
就連法器都很貴,散修能有一件上品法器已是了不得,一般隻能撿撿半成品、或者殘破的法器使用。
嶽棠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儲物袋裏的那件折扇法寶。
他默默搖頭,平生得到的第一件法寶,偏偏與秘境有關,別說用了,現在都不敢拿出來。
可能他注定是一個兩袖空空的散修。
“站住!”
忽來一聲大喝。
隻見身後石階上跑來一個獨眼修士,而走在嶽棠前麵那個之前感歎日子不好過想要加入伏火宗的散修神情驟變,慌忙向前跑去。
眾人眼睜睜地望著他們一追一逃,很快消失在了石階上方。
王道長恍然大悟:“難怪他這樣熱衷加入宗門,原來是跟人結了仇。”
運氣好就能躲十年,運氣更好還能突破境界,反過來讓仇人躲他。
嶽棠忍不住笑了。
唐士子嘴張了合,合了張,愣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聽著周圍修士的議論,又看著腳下過於整齊幹淨的石階,以及道路兩側逐漸變得虛無的景色,想要欺騙自己眼花也不可能了。
“兄台,我們真的是去仙門嗎?”
“正是。”
嶽棠覺得即使唐士子沒被青鬆派選中,有這段機緣也很不錯。
就像那些誌怪傳奇,因緣際會參與了一次修仙宗門的試煉,總比喝醉酒迷路誤入野狐妖窟,稀裏糊塗與狐妖春風一度失了元陽強。
“你在修道一途上有些天分,見識多一點,對你日後也有幫助。”
萬一看見鬼差,看見使用障眼法招搖過市的妖怪,卷入危險之中,到那時一味慌張驚叫奔逃是下下之策,還不如多聽多看,多懂一些門道。
“……可是,書上說,有人在山裏遇到神仙下棋,等棋局終了,已是幾十年之後。”
唐士子滿臉驚恐。
嶽棠自然知道這個爛柯人的典故。
“那倒不會,如果你沒被選中,你的同伴明天就能找到你了。”
唐士子動了動嘴,沒好意思說出“假如被選中”呢。
“如果你不願意,青鬆派不會強留人的。”一個路過的散修忽然開口。
唐士子慌慌張張地行禮。
還沒等他抬頭,對方已經走得遠了。
“他不高興?”唐士子看著散修的背影,納悶地問。
嶽棠對他刮目相看。
嶽棠記得剛才路過的修士,那家夥大概是青鬆派的人偽裝的,聽到唐士子的話自然不高興。
修士都習慣性的收斂氣息與情緒,唐士子什麽都不知道還能感覺得出來,這份靈覺委實出類拔萃。
同時嶽棠也感到奇怪,像唐士子這樣的人,應該早就遇到過很多怪事了。
“你可曾看到過魂魄與鬼差?”
“這……”
唐士子猶豫了一下,然後說,“聽我家人提起過,說我幼時哭鬧不休,高燒不止,吃什麽藥都不管用,直到家人請來路過的神婆做了法。”
嶽棠心想,那神婆大概有幾分道行,封住了唐士子的靈覺。
也不知是封印隨著時間流逝變弱,還是唐士子聽了青鬆派的鍾聲受到刺激,這靈覺是越來越敏銳了。
嶽棠傳音問王道長:“如果他不想修仙,你可有什麽符籙,能封了靈覺,讓他平安度日。”
王道長點頭說:“有是有,可貧道……可我現在法力不濟。”
“三百零七、三百零八。”
兩個路過唐士子身邊的人喃喃念叨。
“這是……”
“數石階,據說從第七百七十七級石階可以進入青鬆派山門。”
“我們不用數?”唐士子很疑惑。
嶽棠笑而不語。
他一走上石階就知道,這條石階根本沒有盡頭,所謂的七百七十七級石階隻是個虛數。
青鬆派可以在今年說七百七十七,下次說八百八十八。
真正的目標隻是要讓人在這條石階走足夠久的時間,心思不正的人會逐漸被鍾聲壓住,無法動彈,甚至從這條山道上跌出去……
“呼。”
一道黑影飛過,唐士子還沒反應過來,第二道黑影擦著他的左手邊也飛出去了。
“那是什麽?”唐士子嚇得一個倒仰,還好身後傳來一股力,把他扶住了。
嶽棠側頭,看清了那兩個被山道淘汰的人。
是剛才那個尋仇的獨眼修士,以及試圖拜師來躲仇的家夥。
唐士子驚魂未定,一邊道謝一邊轉過頭:“多謝兄台……呃?”
他茫然地看著身後。
身後隻有一個抱著貓的小孩。
那隻貓正好伸著前爪,就像剛才扶人的是它。
唐士子:“……”
不可能吧!
可是身後沒人了,難道是這個說話老氣橫秋的小孩?
王道長奪舍的這個小孩是被餓死的,盡管經過王道長魂魄真元的滋養,又被嶽棠與胡修士好好地養了兩個月,看起來還是很瘦弱,一隻小手能扶得住一袋米嗎?
唐士子雖然不信,但還是規規矩矩地道了謝——衝著自己身後的方向,別管是貓是小孩還是路過的鬼魂仙人,禮不可廢。
阿虎歪著腦袋看他,覺得這個人有點傻。
還沒想完,腦門就被一隻手按了按。
阿虎不用看就知道是嶽棠。
它立刻屏息斂神,裝成一個弱小不會化形的靈寵。
修士偶爾會養一些靈性很高的飛禽走獸,靈寵身上沒有妖氣,通常不會修煉,實力都是吃丹藥吃上去的。
所以阿虎出現在這裏,並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
不過等會進入青鬆派山門就要小心了。
此時鍾聲越來越響,一下下仿佛敲擊在眾人心頭。
山道石階上的人步伐都開始放慢,眉頭緊皺。
唯有嶽棠一行人沒有受到影響。
為了不顯眼,嶽棠刻意放慢了步伐。
他往後看,王道長的道心堅定,阿虎根本沒有世俗之心。
往左看,唐士子略顯緊張,眼睛倒是睜得很大。
“……”
心有雜念的人,就會感到鍾聲撞擊著頭,心神不寧,腳下沉重。
唐士子竟然能在未曾修煉的情況下抵禦了鍾聲?這隻能用赤子之心來形容了,縱然身處未知之地,也沒有太多貪惡嗔懼的雜念,僅僅隻是緊張忐忑與好奇。
看看周圍那些築基修士,動作都有遲滯,根本無暇分神去看別人。
人活在世上,總會有所求,看不開,這很正常。
嶽棠輕歎,連他也不例外。
因為活得越久,看不開的事就越多。
但如果一味地糾結在其中,一誤再誤,境界就會受到影響,這也是很多散修無法寸進,隻能另尋機緣或者拜師宗門的原因。
青鬆派不是挑選聖人完人,他們隻要求拜師的人能走完幾百層石階即可。
“咣——”
最後一聲悠長的鍾鳴。
唐士子猛然感到腳下一空,他嚇得要叫,忽又落到了實處。
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古怪建築在迷霧裏出現。
它歪歪斜斜的,每個樓閣每條回廊都像是胡亂拚湊疊加的,周圍懸浮著數個用途不明的發光石球,整座建築都在緩緩轉動。
“是符籙,每一堵牆都是符籙的一部分,這……這是個陣法!”王道長低聲驚歎。
嶽棠亦感到目眩神迷。
他見過天庭的山神敕封,也見過地府的鬼神敕封,可是他揣摩很久,總覺得少了什麽。現在他忽然醒悟,不是天道太過玄奧,而是他在陣法符籙這方麵懂得還是太少了。
嶽棠從前不涉入任何紛爭,不去秘境,不貪圖大宗門的傳承,一心一意地參悟天道,這是嶽棠自己的道。
當嶽棠意識到預言給他留下的時間不多,想要未雨綢繆,就必須增長見識,觸類旁通了。
不過,嶽棠不需要拜師學藝,青鬆派的功法對他沒有幫助,他不用走別人的道,他隻要多看幾眼這座青鬆派的宗門建築,或者對著洪江天堤沉思片刻,即刻有所悟了。
“原來如此。”
嶽棠心念一動,隱隱感覺自己有把握讓兩種敕封融為一體。
山鬼,大概可以真正“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