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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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的宮廷之中, 處處張燈結彩,彌漫著喜氣洋洋的味道。
    在尚寶司經過三日的籌備後,今天皇帝將在太和殿大宴群臣。
    隻見富麗堂皇的太和殿內外, 黃麾飄蕩,上首設著禦座,二十四金吾衛拱衛左右, 其下左右各設食案各兩排,皇子宗親與大臣們,分列而坐。裏麵是官位爵位高的, 殿外則是官位爵位低些的。
    食案的席位後,則是樂工們在演奏著清淨典雅卻又不乏一絲喜慶的樂章。
    然而,麵對美酒佳肴與動人的樂曲,大多數人都無法真正沉浸享受,都在絞盡腦汁地想著如何才能在皇帝麵前出些風頭,討得皇帝的歡心。
    即使不能,也怕自己過於忘形出了錯漏。
    向來有些魯莽的三皇子今日拔得頭籌,率先說出了早就醞釀過很多次的奉承話。他站起身來, 舉起酒杯, 滿臉崇敬:
    “聖壽將近,此次燎原取得如此捷報,必是父皇英明神武,這才引得上天恩澤庇佑,令燎原邊軍大展神威,戰勝北戎騎兵!父皇, 這必是上天特意為父皇送上的聖壽賀禮!”
    哪個當皇帝的不喜歡被人奉承是被上天眷顧, 福澤深厚之君呢。
    比起開國前幾的幾位聖明之君, 嘉佑帝在位期間, 其實沒取得什麽像樣的功績,反而還割讓了一塊土地出去,實在算不得什麽功勳卓著的皇帝。
    當然,他並不覺得這是他的錯,畢竟在他父皇那一代,麵對戎族就已經開始割地賠款了。他斡旋朝堂收攏權柄,在大啟本就弱勢於戎族之時,僅僅隻割讓了一次城池,已經算是很有作為了。
    其餘大臣皇子們也紛紛反應過來,齊齊起身作揖,高呼:
    “天佑陛下!天佑大啟!”
    嘉佑帝笑容滿麵地令大家坐下,又親切地對四皇子道:
    “老三平日大大咧咧,卻是孝心可嘉,這麽遠的時日,就記得朕的聖壽!”
    三皇子又站起來表示自己時刻感念君父之恩,不像哥哥弟弟們那樣聰明,可但凡能令父皇高興的事,哪怕極小極微,他也願意去做的。
    嘉佑帝和煦慈愛地看著他道:
    “誰還不是學來的,你那是往日不經心,缺少曆練學習的機會,往後朕帶著你在身邊好生教導,你自然就能做好。”
    這話頓時讓底下的大臣皇子們眼中紛紛閃過暗芒,太子更是緊緊地捏住了手中的銀杯,好不容易才收斂住臉上的神情。
    其餘幾個皇子也是暗自咬牙。
    誰能不記得聖壽將近,偏生讓三皇子一說,就顯得他一個人最有孝心,其餘的都是棒槌一樣。
    於是,紛紛卯足勁爭先恐後地起來說吉祥話湊趣話,大臣們也不甘落後,一時間讚歌滿天飛,皇帝龍顏大悅,整個大殿裏都是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
    唯有坐在前排的林相提不起勁兒去奉承嘉佑帝,反而心中暗自憂慮。
    也不知那燎原守將是否真的如此悍勇,用兵如神。
    若是真,大皇子那邊可怎生是好,兩城離得那麽近,大皇子不管做什麽都容易受到掣肘。
    大皇子已經離開快三個月了,也沒人傳個信回來。山高路遠,相隔數千裏,完全不知道他在那邊情況如何了。
    哪怕大皇子臨走的信中,仿佛頗有把握,可他為官數十載,豈能不知窮山惡水之地的困頓,再者,強龍難壓地頭蛇。
    天高皇帝遠的,那邊陲之地獨掌大權的郡守必定不好相與。
    隻是他目前什麽也幫不到,隻能白著急而已。
    在繁華的京城,達官顯著與王孫貴族們沉浸在燎原大捷的喜慶之中時,距離京城千裏之外的秦郡正蝗蟲過境。
    這已經是第三天了。
    頭兩天,人們驚慌失措後,還努力拿著棍棒鞋底網子等驅趕捕捉,可經過一天一夜的奮鬥,蝗蟲卻完全沒有減少。人們全力以赴的對抗,就仿佛洪水中的一顆砂礫,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人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鋪天蓋地的蝗蟲停在已經抽了穗子的稻穀上,把他們的希望一一啃食殆盡。
    明明今年的稻穗結得格外好,最多不超過一個月就可以收獲,他們本來可以過一個豐收年,可如今等這些該死的蝗瘟走後,卻隻能什麽都不剩。
    他們努力驅趕著蝗蟲,拚了命一樣想讓這密密麻麻的蟲子遠離自家的稻田,卻最終隻能筋疲力盡地倒在稻田間絕望哭喊。
    無數人跪下祈求上天憐憫,祈求蝗神手下留情,不要對他們降下如此殘酷的懲罰。
    還有許許多多巫女神漢念念有詞地作法,希望從上天那裏得到一些啟示。
    然而,數億的蝗蟲依舊無動於衷地肆虐著。
    全郡的廂軍,除了守城門的以外,全都被派了出來,在田野之間刨坑點火。
    郡守翻閱古籍,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辦法,說是蝗蟲趨光,或許可以用火將它們引來燒死。
    天色漸暗,一身短打的中年男人站在田野之間,憂慮地望著被蝗蟲遮蔽的滿是紅霞的天空。
    師爺看著天色,關切地道:
    “東翁,天都快黑了,要不咱們還是回城吧,您都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再這麽下去,身體撐不住啊!”
    原來此人正是秦郡太守周如植。
    他膚色黝黑,手腳上也滿是粗繭,若非師爺叫破身份,恐怕都要被人當成不知哪裏來的老農,而非是統禦一郡的士大夫。
    周如植聞言卻搖了搖頭:
    “本府需得親自確定此法是否有效。”
    夜幕降臨,這些田間地頭的火堆便成了天地間唯一的光源,果然是大批的蝗蟲循光而來,圍著火光飛舞,然後前仆後繼地被高高燎起的火苗舔舐,掉入了火坑之中。
    這樣可是比人力撲打要有效果多了。
    沒有離開的村民們一陣歡呼。
    然而,這其中卻也冒出了些不和諧的聲音。
    一個神漢打扮的白須老人看著這一幕,大驚失色:
    “怎可如此殘害蝗神!上天必然會降下更嚴厲的懲罰的!快!大家快撲滅火堆!這是不敬神靈啊!”
    他驚恐又高聲地奔走呼號著,讓許多村民們臉上也漸漸出現了猶豫之色。
    周如植見狀,連忙厲聲嗬斥:
    “愚夫愚漢,一派胡言亂語!還不快快拿下!”
    幾個衙役立刻上前,要將那老漢拖走。
    老漢卻是不肯走,痛心疾首又憤怒地盯著周如植:
    “郡守大人!時至今日您竟還要一意孤行!當日就是你,下令在田中施放野物死屍血肉皮毛,枉造殺孽玷汙了土地,才會引來這般天譴!”
    “你把大家害得這麽慘,竟還要執迷不悟,繼續害人!”
    周如植眉頭皺得跟個疙瘩似的,擲地有聲地道:
    “本府早就說過,施放野物死屍血肉與動物糞便一樣,都是為了肥地,有何玷汙土地之說!你這老漢,再在此處妖言惑眾,別怪本府不客氣!”
    “堵了嘴拖下去!”
    衙役們連忙去找東西堵嘴綁人,老漢卻還猶自淒厲大喊:
    “不敬神靈,會遭天譴的!會遭天譴的!”
    這聲音在幽深的黑夜中顯得尤其滲人。
    不少村民竊竊私語,卻到底畏於郡守權威,不敢出來阻攔。
    一夜的篝火之後,蝗蟲確實少了一些,但還是沒起到特別立竿見影的效果。
    反而是天光大亮時候,大家再去看田地裏的稻穀,別說稻穗,連葉子都啃得一點不剩了。
    這辦法不是沒有效果,而是施行得太晚了。
    再次有民眾撲倒在田間地頭,絕望大哭。
    周如植望著一片狼藉的田野,憂心忡忡。
    每年秋收前夕,本就是最青黃不接的時候,去年秦郡又是大旱,百姓家中本就沒多少存糧。
    前頭很長一段日子,許多百姓便已經靠挖野菜樹根為食了,有些地方甚至連野菜也沒有了,隻能吃觀音土。
    大家都靠著今年豐收的希望撐著。
    可如今這蝗災一來,便什麽也沒有了。
    若是再不開倉放糧進行救濟,怕是要餓殍遍野,甚至引發民變。
    回到府衙書房,周如植便開始寫奏折,向朝廷申請開倉放糧,跨郡調撥救濟。
    寫完折子,便交給師爺,吩咐道:
    “三百裏加急,火速送到京城去!”
    此時的驛站係統尚且沒那麽發達,軍馬晝夜不停,每天最快也隻能行五百裏。
    但五百裏加急的,隻能是最緊急的邊關軍情。
    各地天災能啟用三百裏加急,已經算是一個郡守的最高權限。
    師爺拿著折子卻有些猶豫:
    “東翁,還有七八天便是陛下聖壽,您此時上這種折子上去,剛好在陛下聖壽前送到,會不會不太好?”
    這個問題,早在寫折子前周如植就考慮過了。
    去年旱災,秦郡經過一番救濟,存糧本就不多,最多再撐幾天,長時間救濟必須依靠其他沒遭災的郡調撥。
    可蝗災一般是從東往西來的,地處關西的秦郡若遭了災,附近幾個郡都不會好。
    那必然要從更遠的地方調糧,再加上消息的一來一往送達,朝中討論,沒有兩個月,糧食是無法調過來的。
    若要避諱聖壽,那至少聖壽前後的一個多月都不該上折子。
    可現在哪裏等得了,往後拖還不如索性及時上折子,也能少死些百姓。
    在周如植的堅持下,這封稟報蝗災,請求賑濟的折子終究還是以三百裏加急的速度,被呈送到了禦前。
    禦書房裏,來送折子的尚書台行走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四百裏加急,尚書台收到初步檢閱後,必須立刻送到禦前,否則一個貽誤的罪名下來,誰也擔不起。
    從打開這封四百裏加急的折子,嘉佑帝的臉色便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秦郡蝗災,請求開倉放糧,並從別郡調撥糧食救濟。其郡守在折子裏說,十萬火急,乞求陛下憐憫災民,從速裁決。
    蝗災!
    天罰!
    從古至今,一有天災便是上天降罪,君王需下罪己詔並齋戒一月以求上天寬宥。
    嘉佑帝覺得這簡直像是一個響亮的巴掌抽在臉上。
    如今滿京都還在頌揚他的德行崇高,英明神武,得上天厚愛,是以才會在聖壽前夕,庇佑燎原邊軍大展神威,取得大捷。
    他對這種神鬼之言向來是不信的,可這樣的名聲,無疑對穩固統治是極有好處的,他自然也不會拒絕。
    但短短不到幾天時間,就傳來了秦郡蝗災的消息,這叫那些愚夫愚婦如何想他!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
    若在這關頭下罪己詔,承認是自己德行有失才招致天災,還有何威嚴在!
    偏偏這是四百裏加急的災情折子,從尚書台送上來,已經好幾個官員看到了,就算他想先押著,容後再議都不行。
    嘉佑帝捏著折子的手暴起青筋,心中恨毒了這將自己置於如此難堪境地的秦郡郡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