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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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這樣的想法嚇了一路, 下轎子的時候,蔣裕的腿有些發軟。
    被人攙扶著一路走進了郡王府的宴客廳,便見上首坐著一個龍章鳳姿的年輕男子, 他穿著玉白色圓領蛟龍袍, 頭戴玉冠,大袖飄飄,儼然一派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蔣大人遠來辛苦, 不如先坐下用些餐食?”
    他的臉上掛著和煦的笑意,仿佛一個熱情好客的主人。
    但仔細看, 便能發現他的笑意是不達眼底的。
    蔣裕哪裏敢用飯,萬一飯菜裏下了毒,他豈不是嫌命長了。
    見他戰戰兢兢的樣子,李洵也無心過度恐嚇這個年過半百又長途跋涉而來的老者, 直入主題道:
    “不知道蔣大人此次來有何公幹?且說一說, 本王能襄助的, 定然不會袖手旁觀。”
    欽差隊伍一入肅城境內就已經處於監視之下, 他自然不怕他們打探到真正要緊的秘密。
    他唯一要確定的便是皇帝對於前任郡守的態度。
    秉公處置與袒護,對他而言, 各有各的應對方式。
    蔣裕哪裏敢說啊,皇帝交給他的兩個任務,一個是給肅城郡守的密信匣子, 一個就是監察這位郡王是否有異動。
    這兩樣,是一樣都不能讓郡王知曉的。
    見他這種反應, 李洵便心中有數了,這位蔣欽差, 竟是什麽也不知情。
    輕嗤一聲, 他道:
    “肅城前郡守縱容妾弟私放印子錢, 使城南數十戶良民家破人亡,數萬百姓淪落為奴,本王上了折子還送了部分證據到京城,請朝廷盡快處置,難道蔣大人並非為此而來?”
    聽到這話,蔣裕控製不住地一臉震驚。
    皇帝召他前去的時候,完全沒提過這件事啊。
    他的第一反應是莫非郡王為了奪權,有意誣陷那位郡守。但仔細一想,若僅僅誣陷,隨便編造幾人十幾人豈不省事,可郡王卻說,事涉數萬人。
    “下官對此並不知情。”
    蔣裕有些底氣不足地道。
    李洵道:
    “本王說一千道一萬,蔣大人或許也不願意相信。那麽,便請你穿上官服,擺上欽差儀仗,親自去聽聽百姓們的訴求。”
    蔣裕隻能照做,等他穿好了官服,坐著轎子去郡城中心的時候,被他留在城外的禁軍也已經帶著儀仗在那裏等著了。
    先前帶他來的那個小胖子軍官發話道:
    “前郡守所作之惡,郡城人人皆知,蔣大人可隨意選擇一條街道,都能有所耳聞。”
    蔣裕隨意選了一條人多的街道。
    二十禁軍開道,舉著“欽差”“肅靜”的顯眼紅色木牌,蔣裕穿著官服騎馬被護衛在中間,而身後則是其餘拱衛的八十禁軍。
    這樣隆重的陣仗,讓路上的百姓們紛紛避讓到街道兩邊,但他們的焦點全都聚集在了蔣裕身上。
    蔣裕聽到他們在議論:
    “欽差終於來了,肯定是來處置那惡吏郡守的吧?”
    “朝廷辦事也太慢了,都好幾個月才來查辦!要不是郡王,這麽幾個月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被那惡吏害死!”
    “希望朝廷趕緊砍了那前郡守和他那小舅子龐老爺,最好在肅城就砍,別押到京城,也好讓那些被他們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們能親眼看看!”
    “我聽人說,朝廷也可能會怪罪郡王擅自羈押地方官呢,好擔心郡王會被降罪……”
    “他們敢!郡王這麽做還不是為了咱們這些百姓,誰敢降罪郡王我頭一個不答應!”
    “對,那欽差要是這麽糊塗,咱直接把他們攆出肅城去!”
    ……
    這樣的議論一路走一路都能聽到,除此之外,還有不少人攔馬喊冤的,全都是控告郡守與他那妾弟的。
    那些顯然是直接受害者。
    他們控訴罪行的時候,其餘百姓也都義憤填膺,七嘴八舌地進行著補充,顯然都知道那郡守與其妾弟的惡行,紛紛跪地懇求他一定要砍了那郡守的腦袋,給他們張目。
    從中午到下午,總共一個多時辰,他走過了郡城的數條街道,一路所遇見的都是這樣的百姓,這些百姓甚至一路尾隨,跟著他一起來到府衙,還不肯退卻。
    他走進府衙時,府衙外已經聚集了上萬百姓。
    那一雙雙眼睛殷切地注視著他,都在等他一個肯定的答案。
    而慎郡王本人也負手而立,在府衙等著他了。
    “蔣大人,肅城的情況本王早已經上書父皇說清楚了,也附上了部分證據,前任郡守惡行昭昭,百姓深受其害,你代天子巡牧也是親眼看到的,而今如何處置,該有個決斷了吧!”
    蔣裕這五十年的人生裏,哪怕不受重用,也從未遇到過如此讓人頭皮發麻的事情。
    那郡守確實惡行昭昭為害一方,按理就是該直接砍了以平民憤。
    可他僅僅是來探查情況和給郡守送密折的,哪有什麽權力處置郡守,況且皇帝給郡守送密信,還讓他勉勵郡守,明顯就沒有處置郡守的意思。
    他下意識抹了抹頭上的汗珠,好一會兒才磕磕巴巴地道:
    “這……這……具體如何處置,要待下官回京稟報陛下才有定論……”
    李洵卻不肯放過他:
    “事發好幾個月,本王早早就上了折子,呈上了證據,蔣大人也親自了解了情況,卻如此答複,莫非是想袒護那惡吏?”
    他用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
    “或者說,你其實並非朝廷所派的欽差,而是前郡守的同夥,假冒欽差是想營救他們?”
    百姓們頓時對他怒目而視。
    蔣裕嚇了一跳,趕緊道:
    “郡王誤會!下官是如假包換的天子欽差,下官的巡撫敕書,告身文書與驛站通行文書都在此,絕非假冒之徒!”
    說著就把他所說的這些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都拿上來。
    李洵一一翻看後,道:
    “有禦印,通關文書上有各驛站印鑒,告身文書上的描述與畫像也與本人一致,看來確實是欽差無疑。”
    說著,又讓人把這些文書展開,拿到百姓們麵前展示。
    蔣裕見身份得到認可,頓時鬆了口氣。
    可他這口氣還沒鬆完,便聽李洵繼續道:
    “你既是欽差,便對五品及以下官員有直接處置權,肅城前郡守正在此列。蔣大人如此支吾推諉,是何原因?”
    他清淩的目光上下掃視了他一遍,帶著洞若觀火的了然道:
    “莫非父皇根本就沒給你相關指示?”
    蔣裕頓時渾身一僵。
    肅城百姓對那前郡守恨之入骨,若讓百姓們知道皇帝根本沒有處置那郡守的意思,豈不是會立刻激起民憤。
    哪怕他不得重用,但身處翰林院多年也是見過皇帝幾回的,再加上朝中發生的各種事,他對皇帝的脾性多少有些了解。
    嘉佑帝還是很注重民望的,若他捅出了簍子,讓肅城百姓對嘉佑帝心生怨憤,他回去絕對討不了好果子吃。
    想到此處,蔣裕頭上的冷汗更多了,感覺汗水滴了下來,他忍不住又擦了擦。
    “不……不是……”
    哪怕他什麽也沒說,百姓們看他這心虛的樣子,也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對勁。
    李洵嚴厲地道:
    “蔣大人!事涉數萬百姓,你這樣支支吾吾,大家還以為陛下有意袒護那惡吏郡守!為使父皇聖意不被誤解,還請你務必把父皇的指示原話告知大家!”
    百姓們紛紛附和:
    “對啊對啊,皇帝到底怎麽說的,難道還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不成?”
    “朝廷拖了這麽久不處理,不會真的是有意袒護那貪官惡吏吧?”
    蔣裕有心想編幾句冠冕堂皇的假話,卻又怕落下假傳旨意的罪名。
    可實話實說,那就純屬找死。
    正在他左右為難之際,李洵下令道:
    “蔣大人不肯說,那就別怪本王不客氣了!來人,檢查欽差的行李!”
    看蔣裕的反應,他應該是不知道肅城郡守所做的事情的,而嘉佑帝明顯又是要袒護前郡守。既然不經過欽差本人親口傳遞,那就必然是有密信密旨一類的東西。
    這些,一般都是欽差隨身攜帶的。所以要查是很好查的。
    一隊廂軍立刻領命要來檢查蔣裕的行李,他隨行的禁軍立刻拔刀相向。
    十人對上百人,廂軍這邊的氣勢立刻就弱了。
    李洵見狀絲毫不慌,輕輕一擊掌,就見府衙內立刻衝出數百廂軍,最前頭的數十人,手中的弓箭正蓄勢待發地瞄準了站在內堂的欽差與禁軍。
    麵對絕對的人數優勢碾壓,以及瞄準他們的弓箭,禁軍的氣勢頓時就矮了下去,任由那一隊廂軍去拿走了蔣裕行李中一個有著禦用封泥的木箱子。
    蔣裕頓時急了:
    “殿下!陛下有言,此物須由肅城郡守親啟!您要公然違抗陛下的旨意嗎?”
    聽到這威脅,李洵微微一頓:
    “由他親啟?”
    “好吧。來人,將肅城前郡守帶上來!本王倒要看看,父皇到底給這位殘害百姓的郡守下了何等密令!”
    說完,便讓前排的廂軍收起了弓箭退後,這令現場的氣氛頓時少了幾分劍拔弩張。
    沒多久,前郡守就從府衙大牢被帶了上來。
    幾個月來,李洵既沒折磨他,也沒不給他飯吃,所以這人和之前相比沒多大變化。
    雖然沒穿官服,可外頭的百姓一眼就認出他來,眼中頓時溢滿了仇恨。
    看到李洵,那郡守也是一副恨不得要生啖其肉的樣子。
    李洵無視他的張牙舞爪,指了指麵前的蔣裕:
    “這是欽差蔣大人,專門代父皇來肅城巡視的,據說父皇有密旨要給你,拿去打開吧。”
    前郡守看了看麵前那手中持刀的禁軍和欽差儀仗隊,渾濁的眼睛裏爆發出亮光。
    他一把搶過那封有禦用印泥的箱子,狂喜道:
    “陛下有密旨給我!慎郡王,你完了!你完了!”
    說著,他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那封有禦用印泥的箱子。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看裏頭的內容,就被李洵輕輕伸手一奪,拿走了。
    “還給我!”
    前郡守頓時撲過來要搶,被廂軍及時按住。
    李洵微笑著對蔣裕道:
    “蔣大人,印泥是前郡守親自開啟,這可不算本王抗旨。”
    蔣裕:……
    李洵不理會已經震在原地的欽差,拿出了那箱子裏的東西。
    一封奏折——他親自寫的那封。
    還有一封是皇帝的親筆書信,信中寫著:
    “朕信重吳卿,以肅城相托。望卿盡忠職守,履牧民監察之責。”
    前郡守便是姓吳。
    牧民是郡守的本職工作,至於監察誰,雖然沒有明著說,卻不言而喻。
    看完這短短的一行字,李洵心中平靜無波,麵上的微笑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副似乎頗受打擊的模樣。連拿著信紙的手也垂了下來。
    而那被按住的前任郡守,見狀立刻意識到這是自己翻身的機會。
    他拚命一掙,頓時就掙開了兩個廂軍的鉗製,迅速地奪下了李洵手中的匣子與禦筆書信,他先是看到了那禦筆書信上的內容,愣了愣,又看到了那匣子裏的奏折,封皮上的內容已經表明這是慎郡王上書的。
    他頓時仰天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慎郡王,就算你參我又如何!陛下說信重於我!陛下說信重於我!”
    “慎郡王,麵對陛下的親筆書信,你還有什麽話可說!”
    他一來就已經發現了,現場除了欽差禁軍就是本地廂軍,完全沒有郡王的護衛營,隻要他能借著陛下和欽差的威勢重新降服廂軍,慎郡王今日便插翅難逃。
    前郡守整了整衣袖,雙手拿著那一張禦筆書信,像是拿著尚方寶劍一樣,威嚴地看向一旁的廂軍:
    “陛下親筆書信在此,令本府繼續履行牧民監察之責!爾等還不速速將謀害朝廷命官,意欲作亂的慎郡王拿下!”
    在場的廂軍,沒有一個人動。
    前郡守一瞪眼,渾身的官威更重:
    “怎麽,你們要當著欽差大人的麵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