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 1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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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陳太師前往北戎軍營秘密和談一事,李洵雖然不知道具體內容,但對嘉佑帝的大體打算卻是能猜到七八分。
兩者與他都是對立關係,既然要和談,無非是要聯起手來對付他。
從北戎這邊來說,兩方一起長途奔襲來肅城攻打他的風險太大,到了肅城,很可能會麵臨被他和大啟共同夾擊的局麵。
那麽,以嘉佑帝的行事作風,兩者能達成的條件,多半是雙方停戰,讓北戎大軍出關回到草原牽製他。
如此對嘉佑帝而言,既能恢複清河沿線與秦川平原安寧,又能給他搗亂。
但這對哈丹的好處是不夠的,畢竟如今北戎草原已經落入他手裏,他們退回關外其實並無安身之所,反倒不如待在中原安全。
至少在他願意襄助嘉佑帝之前,哈丹部眾都是安全的。
所以,是否知道和談具體內容,對他而言並沒有那麽重要,打探到,也隻是用來確定雙方和談進度而已。
打探不到,也不至於讓他太過憂愁。
真正讓他感到難辦的,是如何確保劉淵家人的安危。
整個北疆二十多萬大軍,除去他所掌控的燎原,樊城,原本直接歸劉淵指揮的名義上還有二十一萬大軍。
除去與北戎作戰的消耗與吃空餉的那部分,又招了些新兵,實際上大約還剩下七萬多人。
這部分人,即使不能收為己用,也絕不能成為他的敵人。
一方麵是不能被嘉佑帝指揮著來攻打他,另一方麵,則是不能打開關隘,放哈丹部眾回草原。
哈丹部眾撤出中原最近的路線,便是直接北上穿過天沙城。
遊牧騎兵機動性太大,在平坦的草原上要想全部剿滅很難,這些數量巨大的正規軍若長期在草原上作亂,剛被他統一的北戎草原很容易再生變故,即使不再起叛亂,也會因為哈丹部眾的時常侵襲而嚴重影響民生發展。
因此,若非萬不得已,他絕不會允許哈丹部眾全須全尾地退回草原。
他其實願意相信,正常情況下,劉淵不至於放走與中原百姓有著血海深仇的戎族大軍。
但他不得不防嘉佑帝使陰招,讓劉淵就範。
比如,以劉淵的家人相威脅。
比如拿民族大義進行綁架——當初在京城與戎族和談,嘉佑帝就是以不忍士兵與百姓犧牲太多為理由的。如今這個借口一樣可以用。
某種意義上,若北戎大軍真的老老實實撤退,對中原百姓未嚐不是一件幸事。
哪怕以上兩者都不能奏效,嘉佑帝也可以直接讓劉淵撤出天沙城,換成更聽話的將領。
所以,要將北戎大軍狙擊在中原大地之內,鼎德守軍無論如何都得違抗皇命。
如此一來,劉淵在京中的家人就很危險了。
劉淵作為封疆大吏,其在京中的家人,是一定會被嚴密看守,很難像林德康當初一樣輕易離京的。
找林德康和岑樘來,正是為此商量對策。
待兩人前來,李洵便開門見山向他們道出了事情的緣由,然後問道:
“京城那邊已經打探到確切消息,劉淵的家人,接下來幾個月都會由陳太師長子陳翎所率的監門衛看守。陳翎掌管右監門衛,正好把控著京城各大城門的出城權,你們可有辦法令他就範?”
看守封疆大吏的家人這種事,是時常在換負責人的,為的便是防止被收買。
嘉佑帝能在此時讓陳翎去看管劉淵的家人,還讓他做右監門衛將軍,可見對陳家的信任。
這也意味著,李洵隻需要買通陳翎一個人,便可以將劉淵的家裏人全都救出京城。
李洵先前和帝黨的陳翎沒什麽接觸,除了從投奔的禁軍那裏得知此人好男色以外,便不太了解此人的其他弱點了。
如今他治下的官員,也就林德康和岑樘可能會知道得多一些。
若他們這裏找不到辦法,他大概就得準備重新改換策略了。
林德康先開口道:
“陳翎此人好孌童,且貪財,隻是……放走劉淵的家人,這等關係重大之事,要用區區男色和錢財收買恐怕很難。”
這也正是李洵所為難之處。
岑樘卻緊隨其後道:
“郡王,臣倒是掌握了些關於陳家的把柄,不知是否能用上。”
李洵心中一喜。岑樘這個前禦史,不愧是專愛抓京中權貴小辮子出了名的,果然從他這裏能得到線索。
“且說來聽聽。”
岑樘道:
“京城北門城牆用空心磚,導致大啟不得不與戎族聯軍簽訂城下之盟一事,想必郡王和總長都有所聽聞。”
李洵微微點頭:
“莫非陳家與此事有關?”
據京中傳回來的消息,嘉佑帝在戰後的確對此事進行了處置,但被處置的是一個當初還算顯赫,如今卻已經被嘉佑帝奪了權的沒落家族,直接夷了三族平民憤。
岑樘道:
“正是。臣當初調查過,陳翎當年對潘家的這門生意是參了股的。年初東窗事發後,陳家雖有心消滅證據,卻還是被臣拿到一些當初潘家的賬本,以及陳翎與之往來的手書,可以指證陳翎也曾參與此事。”
不過那時候他已經對朝廷和嘉佑帝失望透頂,沒再站出來彈劾陳翎而已。
嘉佑帝連捐款這種事都不願意得罪權貴,更何況把他的心腹陳太師一家的勢力,牽扯進這種足以被民憤撕碎的大案中來。
林德康頓時想到了這件事可以起到的作用,忍不住立刻追問道:
“那賬簿和手書在何處?”
岑樘說在家中。
當初大概是懷著終有一日要將那些罪孽深重之徒繩之以法的想法,那些他拿到卻沒用上的罪證,都帶到了肅城。
李洵心情大好:
“好極了!若這次能平安救出劉淵的家人,給你記一功!”
岑樘推辭道:
“這隻是臣的應盡之義,不需要郡王獎賞。劉淵大將軍戍衛邊關保護百姓,臣也同樣敬佩。這些證據若能為救出他的家人略盡綿力,便不負臣當初去收集。”
李洵也不與他爭辯,取了證據後,立刻讓人將其中的手書與賬簿都抄寫了一份,將其中的一份手書真跡與部分賬本手抄本封裝在匣子裏。
又讓七公主取了五十萬兩全國通用銀票,裝在了另一個有上了鎖並且用了封泥的匣子裏。
除此之外,又寫了兩封信,一個匣子裏裝了一封,然後派人通過軍用驛站,快馬加鞭送到鼎德城去。
三日後,鼎德軍營。
數萬士兵正在整齊地進行陣法操練,大將軍劉淵則負手而立,在一旁親自巡視指點。
如今他麾下親自統領的兵馬有五萬人。
總共分為三部分,一部分是他原本的直係軍,一部分是從其他重鎮抽調而來,一部分卻是在民間征的新兵。
前頭一年多與北戎的慘烈鏖戰,讓他原本手下的直係兵馬消耗得隻剩不到兩萬人。為了保持鼎德守軍的戰鬥力,他不得不想辦法先招募一些新軍重新訓練。
後來,又得知慎郡王拿下北戎全境,斷定北戎應當再無兵力南下侵擾,他便又從其他幾座重鎮調集了一萬多人編入自己的直係軍。
如今,新增成員較多,正是需要刻苦訓練的時候。
“爹,有肅城送來的信件。”
劉瑾急步來到劉淵身邊,悄聲匯報道。
如今打通了蘭阿山通往天沙城的山道,劉瑾便換防回到了父親身邊,幫助父親訓兵,如今天沙城駐守的,是劉淵的另一心腹將領。
聽到這話,劉淵眼神一動。
隨即立刻便吩咐將領們自己繼續訓兵,然後便跟著兒子一起匆匆回到了帥帳。
劉瑾這才把收到的東西給劉淵看。
劉淵挑開箱子上的封泥和鎖頭,迅速瀏覽起大的那個木箱裏的信件。
沒多久,又顫抖著雙手察看起了木箱裏的其他東西。
劉瑾在旁邊看著,大吃一驚。
“爹,怎麽這麽多銀票!”
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大,劉瑾又壓低了聲音,驚疑地道:
“這滿滿一大箱,不會都是銀票吧……”看那紙質很像。
劉淵道:
“都是……總共五十萬兩,全國通用的天通寶鈔。”
劉瑾驚呆了,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銀票。
這些錢,都足夠他們原本的十萬兵馬發兩年多的軍餉了。但給士兵發軍餉,是不可能用銀票的,都是銅錢。
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問道:
“爹,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慎郡王怎麽會給咱們這麽多銀票?”
劉淵剛被慎郡王的來信攪得心中紛亂,也需要一個親近之人訴說。再也沒比自己的親兒子更合適的了。
“慎郡王說,陛下如今正派陳太師秘密與哈丹和談,到時候,很可能會下令讓我們從天沙城放哈丹部眾出關。”
劉瑾是一點都不懷疑慎郡王所說的話,聞言頓時大怒:
“陛下他瘋了嗎?竟要放哈丹部眾出關!百姓,士兵,數十萬人死於他們的屠刀之下,怎麽能放他們走!”
劉淵歎息著道:
“是啊,不管是出於私願還是天下大義,為父都絕不會同意。”
想著心中慎郡王的話語,他依舊有些神思不屬。
劉瑾平複了下情緒,又問道:
“那此事跟這些銀票有何關係?”
劉淵道:
“慎郡王在信中說,我們劉家人接下來幾個月的看守人都是陳太師長子陳翎,他給我們送來的,除了五十萬兩銀票,還有陳翎勾結潘家在京城城牆使用空心磚的證據,以及他給陳翎的親筆信。”
劉瑾是個聰明人,聽到這些東西,頓時就明白可以利用它們做什麽了。
錢財利誘,證據威逼。
別人拿出這證據或許沒用,但若是出自慎郡王之手,便絕對有辦法將此事鬧得天下皆知,讓整個陳家都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如此,陳家若不想覆滅,便隻能將放走劉家人。
畢竟,以他們在嘉佑帝麵前的地位,放走劉家人未必會死,但若被天下人知道他們也是導致城下之盟的罪魁禍首,便絕對不會再有生路。
劉瑾欣喜若狂,有些語無倫次:
“爹,慎郡王是想讓我們用這些把家裏人救出來嗎……五十萬兩,這是多少軍費啊,他竟然肯為我們家人花這麽多錢……”
劉淵渾濁的目光落在那滿滿一箱的銀票上,神色複雜又動容:
“五十萬兩銀票又算什麽,他曾經為了不讓我們為難,連那麽多座城池都未曾染指。”
“慎郡王說……原本想直接救出劉家人送到鼎德城來,但那樣我們就沒有退路了。他想讓我們自己選……若我們想救出家人,他在京中布置的人手,便會盡全力用這些救出劉家人。若不願,他也絕不強迫,但他會策反鼎德守軍,對外宣布我們的死訊,這些錢財便作為我們劉家鎮守邊關數十年的獎賞。待風平浪靜,他會讓人接家人來與我們團聚。”
以軍中士兵對慎郡王的向往,慎郡王想得到鼎德守軍,其實無需通過他們父子二人。
就如同他在信中所說,他可以直接策反鼎德守軍。
但他依然把選擇權交給他們父子。
前後兩者,每一個選項,都無一為他們保全了家人,哪怕他們不肯歸順,也依舊給了他們全家人平安富足的往後餘生。
慎郡王說他們父子鎮守邊關勞苦功高,從不是停留在表麵。不管他們是否願意歸順,都是真正站在他們的角度,全方位地考慮著他們的感受。
如此仁德有為的明主,還這般誠意相待,讓人如何不折服。
劉瑾也想起曾經慎郡王派夏金良將軍來送軍馬,救下生死存亡間的鼎德城,幫他們拿下天沙,卻一兵一卒都沒有駐留就率軍返回了。
除了那些鼎德無法養活的軍奴難民,他們什麽也沒帶走。
這一次,不但費盡心思為他們救援家人,更是連在對他如此緊要危急的關頭,也還記掛著他們的意願,絲毫沒有直接逼迫他們歸順的意思。
他們劉家人,從來都是被朝廷與陛下猜忌打壓,何曾有誰如此珍重他們。
劉瑾隻覺得心頭像是被綿絮塞住了一般,連鼻頭也跟著酸脹:
“慎郡王待我們如此大恩……我們萬死難報,爹……”
劉淵心意相通般地點了點頭。
此時他的目光之中已是一片堅毅。
劉家所有人,從懂事的那一刻,就都有了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的覺悟。哪怕慎郡王不救他的家人,他也不會放走北戎大軍。
先前隻是打算抗旨不遵,如今他卻已是決定直接投靠慎郡王,正大光明地配合慎郡王攔截殲滅北戎大軍,為中原大地的萬千百姓徹底消除這一巨大隱患。
哪怕為此辱沒劉家曆代忠烈的英名,背上謀反的千古罵名,他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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