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就像雄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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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豐、田壯和那兩個小頭領找到曹幹的時候,曹幹正蹲在樹下,和丁狗等幾個村中的年輕人在說些什麽。
    看到曹豐等人踩著雪過來,曹幹站起身,迎將上去,說道:“阿兄,見過高從事了麽?怎麽說的?”
    曹豐說道:“高從事不僅同意了,還叫咱們去求劉從事時,可以說是奉他的令去的。”
    “那可真不錯。”
    曹豐說道:“隻是卻有一件為難之事,非你不可。”
    曹幹已然猜到是什麽事,笑道:“阿兄,有什麽吩咐,你就說。”
    曹豐就說道:“我們幾個商量了商量,求見劉從事,求劉從事幫忙這件事,非你不可。”
    曹幹自然知道為什麽曹豐說非他不可。
    他對曹豐等人樸實的一麵已有好感,像這等自己能做的事,他就無推脫之意,並且一點也不拿捏作態,爽快應道:“好,阿兄,那我現在就去找劉從事。”
    曹豐點頭說道:“你現在去最好!要是去得晚了,牛已被董三老部吃掉幾頭,恐怕就不夠咱們買的了!”
    “要買幾頭?”
    曹豐指了指跟他來的田武等,說道:“至少一個‘裏’得一頭吧?要能兩頭更好!”
    他們已經把錢湊齊,都是從田交塢堡中搶來的,大多是五銖錢,亦有幾塊金子。
    王莽建立新朝後,林林總總的搞的那些貨幣不說,西漢以來,社會上通行的貨幣主要是兩種,一種是黃金,另一種便是銅鑄的五銖錢。
    “銖”,是重量單位,二十四銖為一兩,五銖錢的錢麵上刻有“五銖”兩字,錢的重量如其文,每個錢有五銖重。至於黃金,富貴人家通常都會把之打造成餅的形狀,稱為金餅,也有其它形狀的,但比較少見,每個金餅重約一斤,物價正常時,值五銖錢一萬。
    田交是荏平縣的頭號豪強,他家自是有金餅的,不過他家的金餅都被劉小虎和董丹的人給搶走了,其餘各部能搶到的,都是曹豐此時給曹幹的這種零散金塊。
    曹豐說道:“我打聽過了,現在的牛價雖然不低,可是金價也要比往常為貴,這些金塊和五銖錢算起一起,以前足夠能買十來頭牛了,現下咱也不求買十來頭,能買個四五頭便就知足。”
    金塊和五銖錢是分開裝的,給了曹幹後,曹豐又取出一個小袋子,摸了兩摸,頗是舍不得似的,末了,還是給了曹幹,說道:“這個你也拿著。”
    “這是什麽?”曹幹問著話,把這小袋子也接住了,捏了捏,裏邊是兩個珠子。
    曹豐說道:“求人家辦事,總不能空著手去,這裏頭是兩個金丸,也是我們幾個湊的。劉從事是個女子,本想湊幾件首飾送給她,可找來找去,沒有一個像樣的,都拿不出手,便用這兩個金丸來做禮物吧。”
    金丸,即金彈子,是富貴人家的子弟用來打彈弓玩的。
    曹幹笑了起來,說道:“阿兄,劉從事是女中豪傑,她若肯幫咱們,她就幫了,她如不肯幫,你再是拿幾個金丸給她,也沒用!這金丸啊,你還是拿回去。”
    曹豐正色說道:“話不能這麽說。阿幹,求人辦事,怎能沒有禮物?我以前是怎麽教你的?空手上門,那就是無禮。咱雖是鄉裏小戶,可也不能不知禮啊!”
    見曹豐執意要將這兩個金丸作為禮物,送給劉小虎,曹幹也就不再非得還給他不可,笑道:“好,好,阿兄,你以前是這麽教我的!我給忘了,是我不對。你別生氣。”
    劉小虎他們那夥人駐紮的村子,離曹幹他們駐紮的村子不很遠,然也不算很近。
    丁狗在旁聽明白了曹豐要曹幹幹什麽去,便自告奮勇,為曹幹引路。
    其實不用他引路,曹幹也知道路,不過他明白丁狗為何會如此積極,因也就隨他。
    曹幹先回住屋,取了一柄環首直刀,——這環刀,是他在打塢堡時,從堡牆上的戰場中繳獲得來的,將刀插好,原想再叫上李順一起去,但沒找著李順,就未再耽擱,與丁狗同去劉小虎部駐紮的那個村子。
    卻為何曹幹出行,要先配上環刀?
    這就是曹幹的謹慎之處了。
    畢竟一則,現下附近村中駐的雖然都是義軍戰士,可這些義軍戰士中的成員卻委實良莠不齊,有曹豐等這類的貧民,有董次仲這類的豪強,也有如高長、高況等這樣的輕俠之徒,保不準這其內就有見錢眼開,顧不得“同袍”情誼,給曹幹來個攔路搶劫的,他不可不妨。
    再則,現在高長和董丹起了矛盾,這村外頭有沒有董丹的人?如果有,兩下撞麵,曹幹更不能沒有兵器防身。
    出了丁狗他們的村子,往劉小虎部駐紮的村子去的路上時,曹幹舉首,遠遠地望了望北邊的塢堡,見那塢堡的東門,頗有人出入,又遙見到塢堡的東牆上豎了麵大旗,在風雪中卷動。
    曹幹昨天已知,董次仲率其本部人馬進駐到了塢堡之中。
    這個時候,在塢堡東門出入的人,便都是董次仲的部曲,那麵大旗也是董次仲叫人立的。
    堡內原本的住民,田交的族人、徒附等,董次仲從中選了些強壯的留為己用,充當奴役。
    其餘堪用的,大都被劉小虎等各部的首領或召、或裹挾的,收到了他們各自的部裏。
    高長他們這支隊伍,因高長負傷,更重要的是,曹豐等都害怕再與董丹發生糾紛,——估計高長也有此擔心,不然他也不會壓根不提此節,故是沒有參與這場“瓜分堡內壯丁”的事。
    再剩下的老弱婦孺,則都被董次仲趕出了塢堡。
    這些老弱婦孺無處可去,隻能聚在遠處的疏林中,然而想那疏林,又能給他們遮掩什麽風雪?饑寒交迫,擺在他們麵前的隻有絕望。大概過不了幾天,這些人就會全成餓殍,凍屍了。
    曹幹不是沒想過幫幫他們,可是曹幹拿什麽幫?
    收回了遠望塢堡的目光,曹幹不忍再往老弱婦孺們聚集的遠林處再看。
    他朝前望了望,也許是出於對那些老弱婦孺的憐憫,也許是出於自己沒有能力幫助那些老弱婦孺的愧疚,說道:“這雪,比昨日又下得小了,估摸明後天就能停了。”
    丁狗應道:“是啊,小曹從事!”
    兩人迎著風雪走了一段距離。
    丁狗再三偷看曹幹,按捺不住,說道:“小曹從事,俺們求你的事兒,你肯答應麽?”
    剛才曹幹在樹下和丁狗等人說的不是別事,正還是丁狗在打田家塢堡前就已幾次向曹豐提出過的請求入夥之事。
    曹幹說道:“狗子,我剛不是給你們說了麽?打塢堡前我是答應過你,等打下塢堡後,就接納你們入夥,可是現在的情況有變化,如果這時我還接納你們入夥,就等於是害了你們。”
    丁狗著急地說道:“小曹從事,你剛隻是說如果接納俺們,就是害了俺們,可你沒說為啥是害了俺們啊!小曹從事,這到底是為啥啊!……你、你,你是不是就是不想要俺們!”
    “怎麽說著說著,急起來了?”
    丁狗又是急,又是委屈,說道:“小曹從事,打塢堡時,你都親眼看見了,俺雖沒有登上堡牆,但往堡牆衝的時候,俺可是不要命的往前衝啊!那箭嗖嗖的,在俺身邊過去,俺都沒停腳!進了堡子後,他們都搶東西去了,俺也沒去搶,跟著你,把死了的那兩個人,還有那個受傷的,背回了村子!小曹從事,俺是一心想要入夥的!你為啥就不肯要我?”
    他這般樣子,曹幹看在眼裏,沒有反感,反而覺得這個青年很可愛,便溫聲說道:“狗子,你著什麽急?剛才人多,所以我不好對你說。現在隻有你我兩個,我可以告訴你為何現在再接納你們入夥,就是害了你們了。”
    “為啥啊!”
    曹幹說道:“還不就是因為在田交院前時,高從事與董丹起了衝突麽?那場衝突,你是看到了的,董丹是什麽人,你也是知道的,他是董三老的仲弟。高從事與他起了衝突,你想我們這夥人在董三老帳下還能討得了好麽?所以,現在若是接納了你入夥,真的就是害了你。”
    他看了一眼丁狗,見他滿臉失望至極的樣子,就又說道,“狗子,你要是真想入夥,我可以給你指條明路。”
    丁狗問道:“小曹從事,什麽明路?”
    曹幹說道:“我們這夥人,你是不能投了,董丹是董三老的仲弟,你不如投董丹去。”
    “俺不投他!”
    曹幹奇怪地問道:“為什麽?”
    丁狗滿臉的討厭,說道:“小曹從事,你瞧董丹在田交院前時的那個樣子!昂著個頭,不拿正眼看人,狗都嫌!他再是董三老的仲弟,俺也不投他!”
    沒想到丁狗還有“君擇臣,臣亦擇君”的想法。
    曹幹對他倒是刮目相看,便又說道:“董丹你若不肯投,劉從事前天的威風,也是你親眼所見。劉從事在我們整個的這支隊伍中,都是赫赫有名的。前天打塢堡,更是多虧了她擊潰郡兵。恰好咱倆現在就是去求見劉從事的,你要不投劉從事也可。”
    丁狗更不願意,說道:“小曹從事,你若不肯要俺,俺不投你就是!何必拿這話挖苦俺!”
    曹幹愕然,說道:“狗子,你這話何意?我怎麽挖苦你了?”
    丁狗不滿地說道:“小曹從事,劉從事她再威風,也是個婦人,俺丁狗再沒用,也是個大丈夫。俺一個大丈夫,去投一個婦人,在她手底下俯首聽令,俺不幹!”
    這丁狗原來還是個大丈夫!
    不過話說回來,他的這個想法,在當下這個時代亦不足為奇。雖是時下女子的地位還沒有後來那麽低,可到底亦是男尊女卑,則他不願在個婦人手下聽令,也在情理中。
    曹幹失笑,點了點丁狗,說道:“你這狗子,真是難伺候!我跟你說了為何我們這夥人,你現在不能投,也把你可投的人都給你指了,卻兩條明路你都不願。好吧,我也沒辦法了。”
    他裝作不耐,背著手,往前加快步伐。
    丁狗見狀,以為曹幹真生氣了,站在原地,撓了撓頭,趕緊追將上來,把剛才的模樣收起,換了一副小心樣子,嘿嘿笑道:“小曹從事,你別生氣,俺剛才沒急!俺更不敢讓小曹從事伺候俺!隻是俺一個大丈夫,怎能去投個婦人做部曲?”
    曹幹說道:“董丹你不投,劉從事你不投,那你就老老實實的在家務農吧。我這次去找劉從事所為何事,你適才也聽到了,便是想請她出麵,幫我們這夥人,買幾頭牛回來。她若是答應幫忙,牛買到了的話,我送你一頭。”
    丁狗把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說道:“小曹從事,俺不要牛!俺不要牛!俺家半畝地都沒,俺要個牛幹啥!”
    曹幹說道:“狗子,你究竟想要如何?”
    丁狗撓著腦袋,訕笑說道:“小曹從事,俺就想投到你手底下。”
    曹幹說道:“我不是對你說了,現在收你們入夥,就等同是害了你們?狗子,而且我不瞞你,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們這部人也都不在這裏待了,要去別的地方。即便真收下了你,到那時,你拋家棄舍,舍得麽?”
    丁狗立刻挺直了身子,說道:“小曹從事,俺有啥舍不得的!俺家也沒啥人,就俺老母親一個,到時候,俺把老母背上,你們往哪裏去,就跟著你們往哪裏去。”
    曹幹笑道:“我們若去的遠?”
    丁狗說道:“去得遠,俺也能跟得上!小曹從事,俺有勁!就算真的路上掉了隊,俺也不怨你,你也別管俺和俺老母的死活。”
    曹幹又笑了起來,說道:“你這狗子!”
    丁狗看出曹幹的意思已有活動,大喜之極,順水推舟,打鐵趁熱,說道:“小曹從事,你是答應收下俺了?小曹從事,俺給你行大禮了!”
    他竟是也不管正在路上走,也不管地上都是雪泥,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
    卻是嚇了曹幹一跳。
    前世影視節目上,看到跪拜行禮這種場麵,曹幹也還無所謂,可是到了這個時代以後,當真的有人跪在他麵前時,特別這個人,還是他以平等相待的,他還真是不習慣接受。
    曹幹連忙彎下腰來,一把將丁狗拽起,說道:“狗子,你要真想跟我,以後就不要動不動就跪!你說你是大丈夫,大丈夫當頂天立地,若是連膝蓋都站不直,你還自稱什麽大丈夫?”
    丁狗不懂曹幹這話的深意,但是卻能聽出,曹幹這話有激勵他的意思,似懂非懂,說道:“小曹從事,好!那以後俺就不跪,……不跪別人,隻跪你。”
    前邊說的還好,後半句著實泄氣。
    曹幹拿他沒辦法,遂不再就此多說,舉起拳頭,朝丁狗的胸膛上捶了拳,說道:“狗子,行吧,那我就答應你,以後你就跟著我。”
    丁狗得寸進尺,說道:“小曹從事,俺‘裏’中的那幾個人?”
    曹幹之所以反悔,不願再收丁狗等人入夥,的確是因為形勢發生了變化,他不想害了他們,但既然現在答應了收下丁狗,那麽收丁狗一個是收,多收幾個也是收,便說道:“你把我剛給你說的那些,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他們若還是願意入夥,就讓他們入夥來吧。”
    丁狗喜出望外,說道:“小曹從事,多謝你了!俺就知道你是個好人。”
    丁狗這麽想要入夥,而且一定要投到自己的手下,這倒是讓曹幹不明白他到底是為什麽,隨口問了他一句:“丁狗,你為何定要投我?”
    丁狗說道:“小曹從事,俺看來看去,看了好幾遍了,高從事你們這部人裏頭,也就小曹從事你的兄長,大曹從事最為仁厚,小曹從事你平時的話雖不太多,可也是個和和氣氣的,俺們是投到你們兄弟的手下,你們兄弟一定會待俺們好的!”
    曹幹摸著短髭,笑道:“我在你眼裏是個和和氣氣的人麽?”
    丁狗想了想,說道:“也不止和氣,小曹從事,俺還覺得……”
    曹幹問道:“你還覺得什麽?”
    丁狗找到了他自認為合適的詞,說道:“俺還覺得你和高從事、大曹從事他們都不一樣,高從事眼睛很亮,看起來好像很有主意,但卻不如在你身邊時,讓俺覺得很穩當。”
    “很穩當?”
    丁狗說道:“是啊!小曹從事,俺覺得你就像雄山一樣,在你身邊,俺就像站在山邊一樣。”
    曹幹心道:“原來我在外人眼中,至少在丁狗眼中,是這樣的形象。”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又所謂“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通過別人眼中的自己來看自己,也算是從一個另外相對客觀的角度來看自己,能讓自己對自己多一些了解。
    曹幹實際上也是想接納丁狗等人的。
    這次打塢堡,他們這部人死了十來個,傷員中那幾個重傷的,在郭醫的醫治下,估摸著也是不得活了。他們的實力已是大為受損。如果能得到丁狗和他們村裏的那幾個年輕人的相投,雖然人數不算很多,起碼也是補充了一些有生的力量。
    另一方麵,通過與丁狗這兩天的交談,曹幹發現他其實挺機靈的,則如果把他收下,以後也許能幫到自己一些。
    兩人談談說說,前頭雪下,劉小虎所部駐紮的村子已然在望。
    一路上,沒碰上劫道的,也沒碰上董丹的人。
    將進村子之前,曹幹對丁狗說道:“狗子,你這名字太不好聽,在鄉中時尚無妨,今你既已入夥,別人‘狗子’、‘狗子’的叫著你,叫得多了,對你不免就會輕視,起個大名吧。”
    丁狗說道:“小曹從事,起什麽大名?”
    丁狗他自己肯定是想不出什麽好名字出來的。
    曹幹說道:“這樣吧,等我想一想,想好了對你說。”
    丁狗甚是歡喜,說道:“好!那俺就等著小曹從事給俺起個大名。”
    離村口已然不遠,忽然傳來環首刀出鞘之聲,幾個人攔住了他倆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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