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煙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逐漸沉了下來, 移動時更加的費力。
    他背靠在一個廢棄的飛行器後，聽著遠處零星的幾個人類嬉鬧，沉重的身子略微放鬆下來, 但眼裏仍然帶著恐懼和絕望。
    這裏是臨京區的垃圾站。
    作為富人區，這裏的垃圾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送往甘汾區, 每到這個時候，被丟棄在垃圾站的人偶都會躲起來。
    就算等級不高, 諾煙也清楚，被當做垃圾運往甘汾區的人偶下場都很慘。
    他在這個垃圾場裏待了將近一個月，這段時間裏, 諾煙結識了一些和他有著同樣遭遇的人偶，雖然生活很艱難, 可諾煙也第一次體會到了快樂。
    原本，他應該跟著夥伴們一起逃走，可因為意外, 諾煙不僅跟同伴們失散，甚至還受了傷。
    如果被外麵的人類發現，他一定會被直接帶走，這麽想著，諾煙渾身顫抖起來。
    細微的聲音從耳邊響起, 諾煙一個激靈, 下意識就要逃跑, 但因為腿腳不便，沒等諾煙離開這個地方，肩膀突然一重。
    還是被人類發現了。
    諾煙被按住了肩膀, 絕望地顫抖起來, 僅一秒鍾, 他的腦子裏就浮現出各種場景。
    有被前主人嬉笑著潑硫酸的畫麵，也有被主人扭斷胳膊嫌棄丟進垃圾場的場景，好不容易在這裏有了一起生活的夥伴，卻又要被帶走當做垃圾清理。
    人類製造了他。
    卻隻帶給了他黑暗。
    諾煙第一次對人類產生了恨意。
    他轉過身想要看清人類的長相，下一秒卻看到了一個戴著詭異麵具，正蹲在自己麵前，豎著食指，發出噓聲的男人。
    諾煙：？？？
    因為麵前的一幕太過奇怪，諾煙心裏的沉重瞬間消散，表情顯得有些茫然和呆滯。
    “不要發出聲音，會被發現。”
    戴著詭異麵具的男人壓低了聲音，“你應該不想被外麵那些人發現吧？我帶你出去可以嗎？”
    在諾煙回複之前，男人什麽也沒有做，隻是靜靜地等著。
    諾煙雖然等級低，可也隻是表情和動作僵硬，智商並不低，他能察覺到男人對人偶沒有惡意，甚至可以說很尊重人偶。
    短暫的沉默後，諾煙拒絕了。
    他無法相信麵前的人類，或者說，他懼怕跟著人類離開後，會遇到比被帶去甘汾區還可怕的事情。
    戚朝看到人偶的反應，沒有意外，進垃圾場的時候，他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他笑了笑：“既然不出去，那我們就現在治療吧。”
    諾煙在拒絕後，一直警惕著麵前的男人會對他動手，聽到治療兩個字，諾煙愣了一下。
    治療？
    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嗎？
    “你不是我的父親，不能幫我。”
    諾煙有些卡殼。
    不論是他臉上被硫酸侵蝕造成的腐爛，還是腳下被刀刃撞擊形成的黑色裂縫，都需要用到人形師的精神力。
    “可以的，我是超人。”
    男人用食指敲了敲臉上的麵具，嗓子帶著低沉的笑聲，顯然他都被自己的話逗笑了。
    諾煙不太理解男人的笑點在哪裏，不過，他應該不是什麽壞人。
    看著男人低頭觀察著自己的傷勢，時不時嘟囔一句，諾煙隱約能聽出來男人在罵著什麽人。
    “這是你來這裏之前的傷嗎？”
    諾煙看著男人指著自己被硫酸潑到的皮膚，點了點頭。
    人偶跟人類很像，不過被腐蝕後，人偶的皮膚會逐漸潰爛，等到後期如果腐爛部位露出精神力絲線，不加以修複，精神力絲線斷裂後，人偶就會失去活動能力。
    諾煙這次隻是在無意中被刀刃劃傷，卻再也無法流暢地行走，也是因為他已經快要到腐蝕後期。
    戚朝看著他腿上腐爛的皮膚，暗罵了一聲，原本他以為隻是簡單的劃傷，沒想到這麽嚴重，這傷明顯是人為用藥物侵蝕造成的。
    他從口袋裏掏出隨身攜帶的人偶藥劑，將精神力凝在手上，緩緩地塗抹著。
    諾煙一開始覺得男人在做無用功，可等到涼涼的藥劑裹挾著精神力滲進皮膚後，他直接頓住了。
    為什麽這人能夠修理他的傷？
    諾煙敢肯定這個麵具男不是自己的父親。
    他呆呆地注視著男人的動作，等男人收回手擰上蓋子後，諾煙才恍惚地回神，感受到腳下不像之前那麽疼，他不敢置信：“已經好了？”
    “沒有。”
    戚朝揉了揉手腕，因為戴著麵具的緣故，諾煙隻能看到男人微抿的嘴角，“還需要幾天。”
    諾煙張張嘴，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看著自己腳上敷著的藥膏，囁嚅地道：“謝謝。”
    “今天隻能應急處理一下，明天同一時間，我會在這邊等你，至少要治療連續一周，傷勢才會徹底痊愈。”
    戚朝低頭看著皮膚潰爛的黑發人偶，黑發的少年人偶長相普通，不論是等級還是精致程度都無法和向月比較。
    但在戚朝看來，他依然是個很可愛的人偶，能對這樣的人偶下手，可想而知那人該有多惡劣心狠。
    連續治療一周？
    諾煙有些愣神，這個男人要一周都來這裏嗎？
    沒等他想清楚，垃圾場不遠處的幾個人類察覺到這邊的動靜，正朝著這邊走了過來，諾煙瞬間有些慌亂，起身準備逃跑。
    戚朝看了一眼遠處的幾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你先走吧，明天我們再見。”
    說完，戚朝主動走出去，跟那些人打了一聲招呼。
    人偶被丟在垃圾場後，很害怕人類，戚朝清楚，比起帶他回去，掩護人偶離開才是最恰當的方法。
    垃圾場的工作人員見到戴著麵具的怪人，都有些沒反應過來，尷尬地道：“先生您來垃圾場是有什麽事情嗎？”
    “沒事，隻是想來體驗體驗生活。”
    戚朝掐著嗓子胡謅道：“學校最近要搞什麽藝術行為，我在這邊工作會打擾你們嗎？”
    他說著還舉起了地上兩個髒兮兮的小紅旗，看上去有模有樣。
    諾煙此時已經借著龐大的飛行器趁機逃跑，他轉頭看著正在和工作人員交談，掩護自己逃跑的男人，呼吸亂了一些。
    男人並沒有必要幫助自己。
    同樣，就算他擁有治療人偶的能力，也沒有必要用在自己的身上，諾煙心裏逐漸湧上一股酸澀，他低頭看著自己腿上的藥膏。
    在藥膏的作用下，他的疼痛感被壓下了下來。
    諾煙目光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遠處的男人，良久之後，才重新轉身，借著垃圾的掩護離開了這裏。
    另一邊，戚朝的餘光注意到人偶已經離開，也不再跟這些工作人員扯皮了，笑著道了一句：“改天我再來找你們玩，先走了。”
    被迫和怪人交談半天的工作人員們頓時鬆了一口氣。
    戚朝離開垃圾場後，有意識地看了眼周圍，確認沒什麽問題後，才將麵罩摘了下來。
    那些工作人員如果發現人偶的存在，很可能會將他當做垃圾帶去甘汾區。
    約定明天的見麵地點時，戚朝是猶豫的，垃圾場並不安全，可人偶明顯對那裏有安全感，如果放在其他地方，人偶可能就不會再見麵。
    “爸爸，你終於回來了。”
    正蹲在倉庫後麵的阿骨看到戚朝的身影，立刻衝了上去，顯得十分開心。
    事實上，為了戚朝的安全，阿骨其實悄咪咪地跟到了垃圾場，等戚朝回來的時候，又率先一步到倉庫，偽裝成乖乖等著的模樣。
    沒辦法，誰讓爸爸很讓人操心呢？
    阿骨笑眯眯地想著。
    戚朝根本沒發現阿骨的操作，他伸手揉了揉阿骨的腦袋，“等很久了對嗎？抱歉。”
    “沒事，阿骨原諒你了。”
    阿骨很爽快。
    戚朝聞言笑了笑，帶著阿骨重新進了倉庫。
    雖然出去了兩個小時，可倉庫裏的場景還跟之前那樣，三位人形師分別坐在自己的桌前，在燈下專注地細化著人偶。
    他們確實很喜歡人偶。
    至少跟其他工作一天休息兩天的人形師對比，三人的態度很端正，戚朝繞著他們附近看了一圈，琢磨著三人是犯了什麽共性問題，製作的人偶才會出現同樣的裂痕問題。
    “這個步驟不需要加水。”
    戚朝站在遊照的身後，將他手裏的量杯往旁邊挪了挪，“除非粘土太幹，否則加水對人偶的製作有害無益。”
    有些藍星的人形師為了省勁，會在製作的時候放一點點的水，這是戚朝在論壇上看到的，戚朝原本也沒覺得沒問題，可遊照放水的量顯然不是一點點能夠說明問題的。
    加多少水都是靠著人形師的感覺，戚朝很難形容出來，隻能用最簡單的方法道：“粘土太幹就用水沾濕手心，你放的量太多。”
    遊照趕緊點點頭，“好的。”
    旁邊的兩個人形師聽到戚朝的話，立刻放下手裏的量杯，隻沾了一點點水手心上。
    這可是大師級人形師的獨家輔導。
    三個人形師心裏激動萬分。
    藍星製作人偶的資料都被協會壟斷，大部分非協會的人形師全靠著網上一些散碎的資料來學習，磕磕絆絆成長著。
    或許因為這一點，人形師們都將自己的技術捂的很嚴實，生怕別人把自己的手藝學過去。
    而戚朝剛才說的那個方法，他們三個更是一點都沒聽說過。
    遊照他們都知道，戚朝作為一個非協會的人形師，所說的都是他日積月累總結出來的經驗。
    除了戚朝，大概再也沒有人形師會這麽大方的將經驗告訴其他人。
    遊照三人都是失敗的人形師，從入行到現在，一個人偶都沒有做出來，靠著販賣能量石為生，或許根本稱不上人形師。
    就算是這樣，戚朝也在認真指點他們，隻要一想到這裏，遊照三人常年累月積壓的疲憊和鬱氣似乎都化為了動力，滿心的感激讓他們的嗓子酸澀。
    戚朝並不清楚他們三個在想什麽，他坐在一邊，時不時地告訴他們一句精神力運筆的竅門，看著幾人從一開始的輕鬆，逐漸變成精神力耗盡後的吃力。
    “明天我會早一些來。”戚朝看著幾人精神力已經耗盡卻還想著要繼續工作，立刻將他們攔了下來，“不用急著製作人偶，精神力耗盡最好立刻休息。”
    戚朝清楚，他們是想要趁著自己還在多製作一會兒人偶，他不討厭這樣的心思，或者說，戚朝很欣賞三人對人偶的執念。
    “我不一定能真的發現你們的問題在哪裏。”戚朝頓了一下，接著道：“你們做好心理準備。”
    “知道，您能過來指導我們，我們就已經很感激了。”果莉有些激動地道，“我們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麽才能報答您。”
    一旁的遊照和利朗聽到這話也立刻點頭。
    戚朝笑了笑，“不用報答，對人偶好一些就行了，明天見。”
    對人偶好一些？
    在果莉三人愣怔的時候，戚朝就已經離開了倉庫。
    “老…老師讓我們對人偶好一些？”
    果莉在戚朝離開後就換了稱呼，因為戚朝的指導，果莉私心裏已經將戚朝看作了老師，不過又覺得自己沒資格稱戚朝為老師，就沒有當著他的麵叫過。
    遊照和利朗聽到這個話後，點了點頭，因為這句話，三人隱約猜到了戚朝為什麽會選擇結交他們。
    當初照顧他們的人偶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果莉攥緊了脖子裏的藍水晶項鏈，這是人偶破碎的一部分心髒碎片。
    他們被人偶養大，就算戚朝沒有囑咐他們，這輩子他們也不會做出傷害人偶的事情。
    “終於可以回家啦！”
    阿骨東倒西歪地坐在飛行器上，不知從哪裏摸出來一個墨鏡，戴到了臉上，配上花襯衫和一身小麥色的皮膚，顯得格外隨性。
    換做家裏隨便一個孩子都不可能跟阿骨一樣這麽散漫自由，戚朝見狀笑了一聲，“這麽想回家？”
    “當然想啊。”
    阿骨碧綠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要是父親的別墅肯定沒有意思，不過，現在回的是戚朝的別墅，阿骨當然會覺得有意思。
    “明天阿骨還和爸爸出去可以嗎？”
    戚朝聽到這話笑了笑，“不是想回家嗎？明天要不跟向月他們一起留在家裏？”
    “不哦，還是跟著爸爸更有意思。”
    阿骨嬉笑著回了一句，從白天到傍晚，短短幾個小時發生的事情，比在父親的試煉場還要有趣。
    雖然一開始的目的是為了保護爸爸，不過，阿骨很快就喜歡上了和戚朝出門。
    戚朝瞥了阿骨一眼，深褐色的眸子透著笑意，“那明天就接著一起去。”
    話雖如此，戚朝卻不確定那個人偶明天還會不會去他們約定的地方。
    與此同時，諾煙拖著暫時止痛的腿回到了幾個人偶共同的家裏。
    這裏是一個廢棄的下水道管，平日裏，他們就是在這個地方休息。
    黑漆漆的管道內，幾個人偶焦灼地等著諾煙，這段時間正是清理垃圾站的時候，諾煙這麽久沒有回來，讓幾個人偶產生了不好的聯想。
    他們的等級都很低，心裏再怎麽擔憂，麵上的表情都是僵硬的，加上他們缺胳膊斷腿獨眼的長相，在這個漆黑的管道內顯得更加恐怖。
    “諾煙！”
    一個隻有上半身的黑發人偶驚喜道，“你回來了？！”
    諾煙點點頭，踉蹌地走了過來。
    管道內的人偶們都發現了他的動作，都有些著急，“諾煙你怎麽受傷了？”
    注意到諾煙腿上白色的藥膏，角落裏獨眼的人偶愣了一下，明白這是人類人形師才會的方法：“你見到你的父親了嗎？”
    “沒有。”
    諾煙沉默了一下，想到那個戴著超人麵具的男人，他道：“我見到了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