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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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肢體還在催生之中,纏繞而成的雪白巨繭已經塞滿了大半個房間,還在以令人膽寒的姿態蠕動著生長。
櫛名琥珀慢吞吞地繞過桌椅板凳的殘骸,給死去多時的任務目標拍了張能看清正臉的照片,沒有理會身後煉金生物體表時時浮現的幾處鼓包。
這類造物的強度他再清楚不過,在從者的攻擊下也能堅持幾個回合。雖然因為材料限製,目前為止製作出的數個版本都有各種各樣的缺陷,投入戰鬥不久後就會自行崩潰,但至少目前,困住敵人是毫無問題的。
至於被吞噬其中的西索能不能堅持到仿生體那短暫的壽命結束,就不在他的關心範圍之內了。
先前的戰鬥持續了不過短暫的幾分鍾,察覺動靜的警衛們還未趕到,隻能聽見急速逼近的嘈雜腳步聲。櫛名琥珀有些心疼地摸了摸貼身存放的剩下兩根試管,屏住呼吸,將存在感收斂至無,沿著走廊的陰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地堡。
太陽已經西沉,他估算著餘下的時間堪堪夠趕回枯枯戮山,飛速奔行的同時,把先前拍下的照片發給了伊爾迷。
【解決了。】
任務已經完成,中途的波折沒有特意提及的必要。何況有不低的概率,冒出來攪局的小醜已經被仿生體絞成碎塊了吧。
隨意給對方的頭像打上紅叉,櫛名琥珀就此把之前的小插曲拋之腦後,全心投入到趕路之中。
高強度的戰鬥浪費了時間又消耗了體力,抵達黃泉之門的時間比他預計中更晚一些。弦月已經升起,半隱在深灰色的流雲之後,少年最終停駐於半山腰,微微氣喘,抬眼凝望遠處主宅明亮的、渺小的燈光。
看來是趕不及回去了啊。
手機屏幕上的時間顯示八點五十九分,距離睡眠到來剩餘一分鍾或者一秒。他索性在道邊樹下的草叢中盤腿坐下,做好準備在這裏將就一夜。
遮蔽月色的夜霧終於散去,得以在路旁投下一潑潑微亮的光,像是銀霜般覆在樹梢與灌木之上。
身著深紫色和服閑庭信步的孩子正路過此地,餘光不經意間往身前一瞥,整個人頓時急急停步,徹底僵住了。
“你——!”
似乎要融化在月光中的少年聞聲望過來,依舊沒什麽表情。
“……是你啊。”
他閉上眼睛,徹底睡了過去。
柯特警惕地後退兩步,小心謹慎地屏息打量一會兒,從呼吸的頻率判斷這家夥似乎真的睡著了,不由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右手指甲原本已經變形暴漲,隻需要輕輕揮動便能取人性命。
留著齊耳短發的孩子嘴唇緊抿,胸脯一起一伏,緊盯著對方暴露在外的瓷白脖頸許久,最終還是冷嗤一聲,強迫自己移開了視線。
充斥胸腔的除了憤恨、疑惑和旺盛的報複欲,更多的是連自己也分辨不清的微妙感受。
——對一麵之緣的衝突對象展露出這種毫不設防的坦蕩態度,已經不是愚蠢二字能涵蓋得了的。
所以,不管他怎麽處置都可以吧?
嘴角掛著一抹無意識的冷笑,柯特打了個呼哨,將身形龐大的看門犬從遠處喚來,把沉沉睡著的少年移到了犬背上。
今天會是很忙碌的一天。
神誌剛剛清醒、眼睛還未睜開的時候,櫛名琥珀就有了這樣的預感。
之前答應過傑諾斯將提純過後的怪人心髒改裝為動力源,從未有人探索過的魔術技巧並不是什麽小工程。除了被色位君主肯尼斯官方認定過天資卓絕的衣缽弟子櫛名琥珀,普通的魔術師根本不敢誇下這樣的海口——但對天才來說,隻是未來幾天之內會有些忙碌罷了。
真正令他為之苦惱的是,另一世界之中自己的……武力值問題。
不論哪個世界的櫛名琥珀,共同點都是體術的相當拉胯——較之普通人更為笨拙遲鈍的運動能力,決定了他必須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才能堪堪在揍敵客家要求嚴苛的魔鬼訓練中幸存下來,然而即便如此,依舊距離長輩心中的合格標準相去甚遠。
但對作為魔術師的少年而言,就是這種堪稱二流的體術,也足以碾壓絕大多數手無縛雞之力的同行,在普遍拉胯的大環境中被硬生生襯托成了高手。
他本身習得的魔術已經足夠多樣和強力,又有從者這樣的bug級存在貼身保護,生命安全絕大部分時候不需要擔心。
但在更加危險無序的另一世界,“魔術”和“從者”這樣的底牌盡皆失去,櫛名琥珀的處境就像狂風暴雨中的一葉小舟,隨時有可能從浪尖跌下,變得粉身碎骨。
如果在其中一個世界死掉,另一個世界的自己會如何?
……他還要照顧安娜,不能冒這樣的險。
原本一直對自身安危不甚在意的麻木態度有所轉變,西索的出現成了極佳的催化劑,促使櫛名琥珀打起精神來,從傳統魔術師們不屑一顧的煉金術領域中尋找戰鬥的手段。
和對天資要求極高的魔術不同,最開始的煉金術師們原本就是魔術回路很少的一群人。他們由於天賦所限無法直接觸及世界的本質,於是退而求其次,選擇了【作為人類而追求真理的道路】。
譬如三大魔術協會之一的阿拉特斯院,所進行的“人類的研究”,與其說是【魔術】或【煉金術】,不如說是【科學】。
即使沒有魔力,其術式在素材擁有合適替代的情況下依舊能夠生效,隻是免不了會有各種各樣……微妙的偏差。
威力不足,種類太少,不夠持久。這對過去無心戰鬥的櫛名琥珀而言無傷大雅,但現在情況有變,他不再滿足於此了。
那就需要更加深入的研究。
打定主意之後,蜷縮在被窩中閉目沉思的少年罕見地沒有睡回籠覺,而是慢吞吞掀開被子,眯著惺忪睡眼赤腳踩在了地板上。
“saber,”他無意識地拖著剛剛睡醒之後較之平常更為沙啞綿軟、顯得像是撒嬌一般的長音,朝著快步走來的高挑男性挑起下巴,“把我的——”
從者的動作快到他分辨不清,隻覺得身子一輕,再被放回地麵上的時候,腳底傳來的觸感已經截然不同。
織物的柔軟麵料阻隔了地板的涼意,櫛名琥珀後知後覺地低頭看看腳上被不由分說套上的拖鞋,胸腔中萌生出一絲絲微妙的負氣感。
他絲毫不做掩飾,蹙起眉頭橫加指責:“我跟你說了不要做多餘的事!”
對禦主這幅毫無感恩之心的白眼狼做派接受良好,當了男媽媽還要挨罵的齊格飛絲毫不做辯解,眼神微微下垂,道歉的態度自然誠懇又恭順。
“對不起。”
櫛名琥珀:……莫名火大。
他冷著臉踢開拖鞋,大踏步走向客廳角落的冰箱,裏麵存放著精煉過的怪人心髒,也是答應傑諾斯進行改造的原素材。
然而剛剛邁出沒兩步,腿彎和後頸便傳來不期然的力道。剛剛才因為擅作主張而致歉的從者再次上前,這次更加直接,幹脆地將赤腳踩在地上的禦主打橫抱了起來。
他像是絲毫不明白這是僭越之舉,快步走到沙發跟前,將不斷掙紮的櫛名琥珀輕輕放下,隨即轉身取出那顆寶石般的怪人心髒,俯身雙手遞了出去。
“您要的東西。”青年煙灰色的長發順著肩頭滑落下來,隨著魔力的起落鼓歇,由胸口蔓延到頰側的青色紋路像是海潮那樣閃著柔和的微光,“時間不早了,我去為您準備早餐……”
櫛名琥珀胸口起伏,將臉別向另一邊,抿著嘴唇沒有回話。
在片刻的靜默之後,齊格飛垂下眼睫,無言地將手中的魔術素材放在麵前的矮幾上,轉身打算離開。
銀色的水流突然從背後噴薄奔湧而出,禮裝【月靈髓液】像一張驟然拋出的巨網,在瞬息之間展露獠牙又隨即合攏,將猝不及防的從者纏縛於中央,狠狠拉了回來。
齊格飛下意識想要將武器出鞘,但轉瞬間便反應過來,死死壓製住那份屬於戰士的條件反射,任由禦主將自己狠狠摜在了地毯上。
盡管氣勢淩厲、動作凶狠,但對經過龍血沐浴、又身著能夠免疫所有b 等級以下攻擊的寶具【惡龍之血鎧】的英靈來說,甚至沒有什麽感覺。
身下的地毯極厚,表層覆蓋的白色絨毛細密柔軟,幾乎沒過櫛名琥珀光裸的腳麵。
就算是方才那樣激烈的動作,最終也隻是化作仿佛重物入水一般、“咚”一聲沉悶的聲響。
櫛名琥珀跪坐在安靜仰躺著的從者腰間,雙手狠狠扯著後者的長發,迫使那雙寶石樣的薄荷色眸子一瞬不瞬地直視自己。
煩躁。焦灼。憤怒。被激烈洶湧的感情所裹挾,連帶緊握到關節處泛白的十指都在不住發抖。
在某些微妙的節點,一旦真正在意的東西被觸動,他比常人更加容易氣血上湧,甚至無法控製自己的言行。
——為什麽就是不肯聽話,為什麽偏要擅作主張?!
他所需要的、能讓他安心的,隻是稱手的工具罷了。
多餘的關心、自以為是的照顧,就像節日時包裹在蘋果外麵的繁複裝飾一樣,是浮誇、累贅、惹人厭煩的無價值物,垃圾桶才是這類東西最好的歸宿。
被壓製在身下的青年仰麵看著他。
薄荷綠的瞳仁中倒影清晰,映著對方較之平日更為沉鬱、幾乎滴出血來的紅眸。
嘴唇不自覺地翕合,喉嚨卻不知為何幹澀到幾乎無法發聲,最終隻是擠出艱難的,斷續的低音。
“但她的遺願也好,你的私心也罷,到底需要我強調幾次——該以什麽為最優先,你難道不清楚嗎?!”
昨日夢境之中,經由從者喃喃自白而得出的明悟,伴隨著狂亂的質問愈發清晰刻骨地再度浮現出來。
【既然生前沒有願望,無非是想要重新尋找寄托罷了。】
而那個寄托……毋庸置疑的,隻能是我。
纏繞在蒼白掌心的灰色發絲被愈發收緊,周圍的肌膚已經不見絲毫血色。櫛名琥珀毫不在意地加大了力道,等待被迫仰起頭來的青年做出正確的回答。
所幸對方沒有遲鈍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並未讓他等候太久。
片刻的怔忡之後,屬於成年人的修長手掌緩緩抬起,以小心翼翼的試探姿態圈住禦主冰涼的右手,虛虛按在自己的左側胸膛上。
——隔著冷硬的鎧甲,能夠感覺到心髒一起一伏的脈動。
或許是由於姿勢的原因,完全無法移開視線,隻能在璀璨明亮的水晶吊燈那虛化了的燈光襯托之下,定定地凝視著那雙近在咫尺的紅眸。
【生前未能尋求到的願望。】
【必須做出回應的請求。】
杳無形狀的虛無縹緲之物逐漸清晰、彼此重疊,不知耗費了多久,終於化為一聲無言的、確切的歎息。
“我會保護您。正如您所希望的,其他要素無關緊要。最優先的永遠是您的生命……您的意誌。”
搖擺的天平傾向一端,塵埃最終落定。
——這便是作為從者的齊格飛、所做出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