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向前看、向前走, 始終放任自己沉浸在舊日的回憶裏，終究有一天，會耗盡所有體力, 徹底溺斃在那汪冰水之中。
    因為明白這一點, 櫛名琥珀才會強迫自己做出選擇。
    母親櫛名穗波和兄長伊爾迷。
    在內心深處, 他相當清楚, 來自這二者的感情並不純粹, 更多的是自身對於外界的投射。
    而雜糅其中、被稱之為“愛”的部分，掩蓋在預設好的期待、抑或無所不用其極的控製之下, 像一滴墨汁落入湖水之中, 顏色越來越淡, 逐漸再也看不清了。
    他越是努力地想要將其握緊，它就越是飛快地消散。
    僅有的一切注定失去, 所有的嚐試都是徒勞。明知那仰頭飲下的鴆酒是有毒的，但除了這個, 他還剩下什麽呢？
    櫛名琥珀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青年的手。
    透過肌膚傳來的熱量源源不絕, 似乎察覺了什麽, 庫洛洛在雨傘下垂下頭來注視著他。
    那雙眼睛裏映著周遭的瑩瑩雨色, 看起來安靜極了，也溫柔極了。
    為了逃避而選擇了這個人。但旅團也好, 庫洛洛也好，真的能給予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為何物的、真正想要的東西嗎？
    櫛名琥珀嘴唇蠕動, 艱澀地低聲喃喃。
    “……我會的。因為, 你也好, 哥哥也好……”
    都是為了填補空虛而追逐的虛無蜃景。縹緲的, 不可得的, 當下掌心中的這份溫度讓他安心, 然而很快就會逝去了。
    定格的唯一方法就像對方說的那樣，隻有牢牢記住。
    這樣，日後再次回想起來的時候，就像之前和母親對視、然後擦肩而過的時候，腦海裏洶湧翻滾著的那些回憶：懷抱的溫度、手被牽起來的感覺、發絲拂過麵頰的些微癢意、以及熟悉又難以捉摸的洗發水的香氣——
    盡管手中已經空無一物，至少可以安慰自己說，那樣的瞬間是存在過的。
    輕易理解了那份未竟的言下之意，在幾不可察的一頓之後，庫洛洛安慰地擁住他，任由少年將麵頰虛虛埋在自己頸側。
    “不需要擔心太多。就像你選擇離開家加入旅團一樣，隻要願意留下，繼續選擇待在我身邊不就好了嗎？什麽都不會改變的。隻要琥珀需要——”
    他溫聲道，“我永遠都在這裏。”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自從今早醒來，對方的狀態顯而易見地不對。
    是做了噩夢嗎，才會在將醒未醒之際、露出那種快要哭出來似的表情？
    還是單純對於離開揍敵客家的決定感到後悔，心心念念著想要回到伊爾迷身邊去？
    他和琥珀相處最久的那段時間，是在後者十二歲被丟到流星街曆練的時候。
    因為□□的孱弱和古怪的性格而被家族所放棄，偏偏在抵達流星街的前夜、脫離伊爾迷·揍敵客監管的短暫間隙裏，機緣巧合覺醒了那樣強力的念能力。
    不管一開始接近對方是出於什麽動機，在注意到潛藏在那份能力之下的可能性之後，庫洛洛就已經將其幹脆地劃歸為自己的所有物。
    既然身為盜賊，想要的東西隻要去搶過來就好了。
    到手了就會失去興趣，極少對某樣事物維持這麽久的耐心。但是，為了不留瑕疵、等候這個人自己做出決定，他安靜地等待了整整四年。
    ——現在終於得手了。
    他印象之中的琥珀，十二歲時的那個孩子，似乎更為缺乏活氣一些。
    沒有表情，沉默寡言，很少對他人的言行舉止做出反應，更像個做工精致的人偶。
    四年時間過去，雖然那些與常人格格不入的特質依然存在，但明顯淡化了些。
    是因為長大了嗎？
    將不至於影響計劃的無關要素略過，等到少年的情緒稍微穩定下來，庫洛洛合上濕漉漉的黑傘，牽著他的手走進了盆景商店。
    本以為隻是像之前對所謂的“幻獸卵”一樣例行參觀，沒想到琥珀的態度超乎尋常地認真。
    挑挑揀揀選出了十餘種在其他地方相對罕見的植株，沒有購買花盆和栽培土，隻是讓店長在根係上稍微噴了些水，用保鮮膜細細包好後裝了起來。
    “俠客提過你在搜集這些，他的原話是‘奇奇怪怪的東西’。”
    庫洛洛在一旁等候著幾個店員完成包裝工作，沒有追問那些材料的用途，隻是帶著笑意調侃了一句。
    “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湊齊你要的清單。用起來還滿意嗎？”
    櫛名琥珀一時陷入了沉默。
    第一批實驗結果還沒出來，那批材料前腳到枯枯戮山，他後腳就離家出走、直奔發貨地而來了。
    這種浪費對方心血的行為，哪怕鈍感如他，也覺得……如實回答似乎有哪裏不對。
    已經從他的遲疑中得出了答案，早有所料的庫洛洛彎了彎唇角，還沒有來得及出聲安慰，個子嬌小的店長已經拎著四五個半人高的紙袋子，氣喘籲籲地從工作台邊挪了過來。
    “您、您要的東西——久等了，已經都裝好啦！”
    等到庫洛洛將之接過，長著張娃娃臉、較之實際年齡更顯年輕的店長扭捏了一會兒，變戲法一般從身後抽出一支包裝精美的鮮切玫瑰來。
    “這個是送給二位的贈品！請收下吧！”
    黑發的青年不由失笑，在瞥了眼身旁根本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的琥珀之後，他探手接過這支係著蝴蝶結的鮮紅玫瑰，衝著雙眸亮晶晶的店長露出一個令人心折的微笑。
    “那就多謝了。”
    等到走出店門，他把那支玫瑰遞給了依舊不解其意的櫛名琥珀。
    “唔，因為和你的眼睛顏色很像。”
    “……謝謝？”
    遲疑著接過，將之別到了外套第二枚紐扣處。櫛名琥珀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庫洛洛在笑著注視著自己。
    和之前安撫的、包容的、沉靜的微笑不同，似乎更為……真實一些。
    這個笑容並沒有持續太久。
    青年轉過身，重新撐起傘來，示意他跟上，隨之再次踏上了濕漉漉的馬路。
    “要去再買點別的什麽嗎？今晚就要離開這裏，時間所剩不多了。”
    櫛名琥珀想了想，加快腳步，與對方肩並肩站在傘下。
    “礦石，動物標本，古生物化石……總之就像俠客形容的那樣，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那還真是麻煩啊。”
    庫洛洛帶著笑意回答。
    “待在我身邊，一點一點慢慢來吧。”
    晚上八點飛艇起飛之前，緊趕慢趕結束了采購的櫛名琥珀和庫洛洛終於及時趕到機場，成功登上了返程的飛艇。
    碩大的機械造物在雲層之中穿行，和另一個世界的飛機相比較，飛艇的速度雖然稍慢，但最大的優點就是足夠寬敞。
    乘客每人有單獨的臥室，艇上設置有專門的用餐區域、觀景區和休息區，甚至還有專門的一個房間，用來進行室內球類運動。
    不論之前有過什麽樣的擔憂，平心而論，今天對櫛名琥珀來說，是相當愉快的一天。
    心不在焉地叉起一塊蘋果放進嘴裏，他靠在餐椅上，放任思緒漫無目的地飄散。
    “……不想睡覺。”
    他歎著氣，以幾不可察的低聲喃喃。
    對麵的庫洛洛有些無奈地眨了眨眼。
    “琥珀還是需要哄睡的小孩子呀。安心吧，我會在旁邊陪著你的。”
    “所以說，根本不是那種問題——”
    櫛名琥珀把剩下的嘟囔和蘋果沙拉一起吞進肚裏，沒有過多解釋。
    庫洛洛知道他的念能力是什麽，也對相關的製約與誓約相當清楚。
    但兩人是在這份能力覺醒之後才相識，自然而然地，前者篤定他每日固定時間的睡眠，是過於強力的念能力副作用的一部分。
    關於夢境中的另一個世界，他從來沒有跟伊爾迷之外的人提起過。
    正如同視作底牌的念能力的運作機製，他也從未告訴過庫洛洛之外的人。
    有關櫛名穗波的畫麵依舊在心頭繚繞不去，櫛名琥珀直覺這件事不會就這麽結束，至少五條悟肯定看出了問題。
    啊，還有那個東西。
    之前心緒紊亂、近乎落荒而逃，完全忘記了將從咒靈處得到的奇怪戰利品——像是幹枯人手的東西轉交給五條悟。
    因為它似乎有吸引咒靈並使之更加強大的特性，當時將其暫時封印起來隔絕氣息，之後就忘了這回事了。
    雖然很不想麵對五條悟有關同櫛名穗波關係的詢問，但畢竟是名義上的搭檔。
    一方麵要把戰利品轉交，另一方麵，再對【六眼】稍微多加研究，他就能進行完美的百分百複刻了，所以還是有必要同性格差勁的糟糕大人見一麵的。
    ——對於再次跑掉的寶可夢，櫛名琥珀一直都耿耿於懷。
    等到完成了眼睛的改造，想必下次見麵也會很快吧。
    簡單地列出下步要做的事件清單，在返回房間洗漱之前，他又在心底簡單地複盤了一遍。
    九點未到，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的櫛名琥珀到底還是沒能徹底清空大腦，在徒勞地抗爭了一會兒之後，選擇從枕頭旁默默摸出了新買的手機。
    【我想忘掉某個人。但越是告訴自己，就越是控製不住一直去想，該怎麽辦？】
    回複的短信很快發來了。屏幕亮起的同時，手機發出歡快的信息提示音。
    【找個人取代他。替代文件永遠比刪除文件更徹底，不是嗎？】
    他在被窩裏打字，慢吞吞地回複：【你說得對。】
    對麵發來了一個小小的笑臉。
    【晚安，琥珀。】
    【晚安，庫洛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