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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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裏難得有個好天氣,融雪後幾日連著皆是晴天,則更為少見,趙高傳了話備好酒,正要回府享用,皇帝陛下偏生又不聽宮人勸告,因下水捉魚而發了高熱。
    這位陛下平時就難以對付,更何況生了病的情況?趙高的車馬都行至門口了,還是被太常遣人請了回去。
    返回胡亥宮中時,人已在床榻上燒的不省人事。
    “有勞郎中令大人了”陛下從前高熱時,還有先皇督促,如今也隻是趙高才有幾分辦法了。
    “無妨,其他人退下吧”得了趙高指令,宮人們如釋重負,趕緊備好所需物品退下,再也不敢靠近那床榻上的魔頭半分。
    硬給這小魔頭灌了藥,又換了數盆涼水,子時過半,他的情況才算穩定下來,讓太常照看著,浪費了大半夜的趙高總算回了府。
    趙高取了酒,獨自走在長廊好一會兒,仍沒等到半絲月光,品酒的心情,蕩然無存。
    說來,這酒是和欽原成親那日,始皇帝陛下賞賜的,千金難求,絕品佳釀。
    隻可惜欽原一向不勝酒力,從她到這府中,自己飲酒的次數也跟著少了許多,不過......趙高仰頭看了看烏雲密布的天空,那天的月色甚是明亮。
    雖說他非常有把握欽原一定會來,無論她內心是否真的願意。
    可從清晨等到黃昏的過程,真的莫名漫長,就好像明明知道自己買的東西是什麽,打開盒子之前依舊隱隱擔心會出錯和......期待驚喜。
    “大人......”娶她是為了物盡其用,可好歹,他們是名正言順的夫妻,若是傳到賜酒的內監耳朵裏,回去稟告了始皇帝陛下,不知又要添多少猜疑。
    “從此刻起,你要叫我夫君”是在害怕麽?當欽原將攥緊裙子的手一點點鬆開,放到自己手心的時候,趙高清清楚楚感覺到她有些哆嗦。
    牽著她的手往府裏去,她彎著的小指撓得我手心癢癢的。
    不知是第一次入府不適應,還是長裙不合身的緣故,她一路上絆了好幾回,每每扶住她,她總是略尷尬地叫一句“夫君”來表示感謝。
    唉,原本是為了堵住是非口舌,可她這一句夫君,就跟在叫爺爺一樣,難聽又別扭......
    “哎喲......嘭”跨最後一道門檻的時候,欽原直接踩到裙邊向前跌了去,我一拉,她直接撞我懷裏,磕得我下巴疼,“你...小心點”這姑娘,頭還挺硬。
    成親之時,欽原已入羅網有一段時間,想必是從六劍奴他們那裏聽說了我不喜歡女子接近和厭惡香味兒,待奉旨賞賜的人離開後,她便立即找一方軟墊,離床榻遠遠地正襟跪坐......
    “嗬......”想起那天新房裏的她,趙高笑的很是無奈。
    她很安靜,不吵不鬧。
    在時間差不多的時候,將蠟燭熄滅,也沒有過分緊張......隻是,她依舊不適應,雖然坐姿尚算得體,可就像有的萬般不舒服壓在她心裏不敢表現出來。
    月中至天時,窗口漫進的月光正好全部浸在欽原身上,趙高微微睜眼,發現她正在......打瞌睡?
    自己一點也沒睡著,她倒是挺寬心的,這麽放心。
    可......她的婚服是怎麽回事?難怪進府的一路會一直被自己絆倒,原來是婚服的裏層沒有穿好,這不摔跤才怪,不過這也不是她的錯,自己雖不是王親貴胄,可依官階而製的婚服依舊繁瑣的要命,對她來講,能穿成這樣,就不錯了。
    又或者......她害怕。
    “咚......”瞌睡打到一半,她直接就倒地上睡著了,所幸現在正值熱季,這間屋子又向陽幹燥,睡地上......理應無礙。
    約莫跪坐太久,加之婚服厚重不整,睡夢中的她,動來動去的不是很舒服,一不小心就撞著了桌子。
    伸手接住桌上掉下來的杯盞,這若是砸在她腦袋上,鹹陽城的婦人們可有笑話講了。
    “放肆......”順手將杯盞放回她旁邊的桌案,剛準備回床榻上再坐一會兒,哪想她居然將頭枕到了我的腳上。
    說實話,那晚他其實是很想踢開欽原的,可那畢竟是,是......他們的成婚之夜,何況為了成這個親,白日裏她隻怕和墨家那些人好打了一架。
    也就是說,至此之後,她無處可去,唯有他一人。
    即便空有一個名分,即便成親是別有用處,但這個姑娘,的的確確是他趙高唯一的夫人......那一晚,自己陪欽原站到了天亮。
    婿揖婦以入,共牢而食,合巹而酳,所以合體,同尊卑,以親之也。
    如此,哪怕她不飲酒,這個親也算是成了。
    成親的第二年,是他們相處最多的一年,她昏睡的四個多月裏,他幾乎天天都要去陪她,連他自己都覺得真的盡到了夫君的本分。
    隻是......
    今時今日的欽原,早已不是那一年他為了捉拿墨家叛逆,在山林間偶然見到的弱者。
    他一步步走到今天,也不是昔日趙國那個寡言不爭的孩子了,為了這把利劍,他花費了太多心血精力,欽原也已摒棄了太多太多的情義執念,若因虛無的欲念而對欽原產生那種可笑的東西,那她的努力算什麽?自己的所作所為算什麽?他們跟那些被條條框框禁錮的人又有什麽不同?
    拿起從成親就留到的酒,趙高終是沒有開封就扔到了湖裏。
    有素質的刁民,都是換了新裝的土匪。
    在欽原胡亥打死打殘幾十個村民離開後,李斯增派的暗衛如期而至,把殘亂的村民們治了個服服帖帖,可並未像欽原想象的那樣,將他們趕盡殺絕,於是乎,暗衛成功得知了欽原和胡亥逃離的方向。
    經年累月,金石可鏤,修習武功,一同此理,必要具備高深耐力,才可使如水滴般的內力成溪聚海。
    對於吱呀吱呀在雪地裏踩來踩去,自顧自玩耍的胡亥,很感謝他隻是在旁邊發出些雜音,而不是放聲高歌,或者用雪球來擾我打坐。
    隨著氣息逐漸穩定,欽原慢慢進入一種冥想狀態,以至於......嘎吱嘎吱聲是什麽時候消失的,她都沒有察覺,直到......
    “救,命......”直到胡亥在背後虛弱倒下。
    欽原探探胡亥的脈門,摸摸他的額頭,胡亥的意識已有些模糊,臉也滾燙得發紅,“怎會突然高熱?!”
    與此同時,鹹陽宮裏假扮胡亥的胡生再次發熱,燒的比昨夜還要厲害,好在群醫在側,趙高也一早進宮探望,還不至於出什麽亂子,可無醫無藥的欽原就沒那麽多法子了。
    趕緊背起胡亥往回走,事到如今,也隻有繳械投降了。
    這個時候,活著的她比死了的她管用太多,李斯此刻並不著急要她命,何況,她還帶回一位憑借雙色異瞳就能被人一眼認出的年輕帝王,暗衛們深知此事對自家主子極為有利,自然會拚了性命救治胡亥。
    “殺......”還燒著的胡亥,拉住欽原來了這麽一句。
    看著十二名身手杠杠的暗衛,我深表力不從心,特別是我已經將兵器雙手奉上之後。
    迷迷糊糊間看著十分為難的欽原,胡亥用盡了力氣抓緊欽原的手臂,“殺,殺了他們,求你......”
    室內兩名暗衛,門外四名暗衛,四名暗衛在周圍巡邏,還有兩名一定是給他取藥去了,很快李斯就會知道皇帝陛下和趙高的夫人在一起,要動手,就必須趁現在,可胡亥怕是會更危險......
    “殺...了......”燒昏過去的胡亥,口中依然斷斷續續傳來囈語,隻是太過虛弱,之後的話一句也沒有聽清楚。
    凝視著床榻上的胡亥,欽原咬了咬牙,緩緩轉過身對著暗衛,挽緊袖中的軟劍,好,既是你心中所願,那便照辦!
    “你傷勢未愈,就算能殺了我們,還有命衝出外麵那些村民的包圍麽?”
    欽原轉而淺笑,他說的對極了,“你是?”
    “相國大人的第十暗衛,趙夫人可喚我‘十’,皇......他的藥很快熬好,請稍安勿躁”十說完,又像個木頭一樣挺身站好。
    無奈聳肩,退回去乖乖坐好,我不停地告訴自己一個真理,做人就要能屈能伸......
    暗衛將欽原和胡亥連夜送進相府時,那些自以為立了大功的村民們,也被後來趕到的李家護衛趕盡殺絕。
    烹茶觀風,李斯的容貌已蒼老得辨認不出,“其他人?”
    十拱手而拜,“相國大人請放心,羅網的人絕對不會知曉,隻是屬下不明白,皇帝陛下明明在宮中,為何還要將那人帶回?”
    “嗬,若皇宮裏的那位才是假的呢?”顛一顛茶匙,茶葉散了滿桌,放下茶匙,卻不慎將一整罐茶葉都打翻,哀歎著示意十退下,無論心力還是體力,他都大不如從前了。
    李斯啊李斯,你真的老了,老得竟會輔助胡亥上位......
    若不是親眼看到,這世間恐怕不會有人相信李斯的尊師重道之心。
    縱使隻得見軟禁之處的一二風景,我也不免去想,李斯雖不及別人口中那位風華萬千的韓國公子,對於已故荀況的敬重,卻是一樣的。
    相國府內布局陳設規整嚴謹,處處透著儒家風骨,尤其是回廊魚池,像極了當年小聖賢莊內,聞道書院周遭的風景。
    或許,在相國大人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時,也曾護過不斷闖禍的小師弟,在老師的眼皮底下玩著小九九,惦記著桑海城裏的好酒,思慕著哪一家的姑娘,卻不得其法......
    流光插身而過,帝國由盛轉衰,才華因嬴政大展,又於秦盡數消散。
    這位相國大人著了一身白衣,立於門前,恰如欽原想象中,初到秦國的白衣客卿,“拜見相國大人。”
    身負枷鎖,不失禮數,亦無受困之色,“想不到,一枚棋子也有這樣的氣度。”
    “再有氣度,也不過是一枚棋子,芸芸眾生,誰不是這樣?相國大人如果還想在秦國留李家一席之地,還是放了皇帝陛下和在下的劃算”言語聽起來傲慢無比,但配上欽原的態度,倒顯出了幾分恭敬。
    “皇帝陛下?哼......請趙夫人好好歇息”迎著朝陽出府,自長子離世他便病了,今日這樣好的天氣,是該出去走走,好好看看......最後他是否贏了韓非師弟。
    自十八皇子即位之後,所有的心思都在玩鬧上,對於國事,要麽推給李斯,要麽全由趙高做主,帝位之於胡亥本人,不過是實現多年心願的必要手段而已。
    對於隻在意什麽好玩兒,什麽不好玩兒的胡生來說,就更別提什麽天下黎民,百姓疾苦了。
    尤其,他的智力遠不如他的雙生哥哥。
    這不,大病初愈就想著找些新鮮玩意兒~
    而頭發花白,一身素衣的相國大人,僅以幾句奇妙的言談,就勾起了胡生的玩心,猶都不猶豫一下,就應了李斯的邀請,去相國大人俯上看新鮮玩意兒。
    執一卷書簡閑庭漫步,李斯的動作,比趙高預料的要早了些,“哦,新奇物件?相國大人何時專研玩物了,既然如此,就隨了他。”
    以羅網的手段找個與胡亥相似的人,然後取而代之的確不是難事兒,可惜啊,相國大人,您這次猜錯了~
    “是”龍修退下,繼續監視李斯及胡生行蹤。
    一位哲學家說過,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
    放他娘的屁,這哲學家的眼睛一定有問題!
    此時此刻,被人用鐵鏈拉著帶上來的我,看著站在我,不對,看著一個站在我麵前的胡亥,一個被人扶著站在我麵前的胡亥,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同樣的容貌,別無二致的雙色異瞳,完全就是複製粘貼的啊......隻是被人扶著的這位,身高似乎要高那麽一點點。
    看到哥哥的那一刻,胡生很是欣喜,卻又不敢在人前認他,而且他再傻,也知道哥哥現在的身體很不好。
    那要怎麽辦?生兒,還沒有報答哥哥的恩情......隻是那麽一瞬間的禁止,胡生便大步向胡亥走了過去。
    “你走......啪!”胡亥微微抬起頭,想要說什麽的時候,胡生突然一耳光扇了過來,一巴掌打得他伏在地上,又被暗衛拖起來。
    這記耳光真的是響徹天際,欽原捂著自己的臉縮一縮。
    胡生暴怒地指著李斯罵道,“哼,李斯!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將一個和朕一模一樣的人帶到這裏,你是何居心?!”
    “......”高熱導致胡亥嚴重脫水,暗衛根本沒有盡力照顧,此刻他還未完全退熱,如今咽喉發炎生疼的竟多一個字也憋不出了。
    “放...”我剛準備象征性地幫腔,就被身邊的暗衛緊緊扣著左肩,捏的傷口裂開......好好好,我不說話,我不說話還不行麽~
    隨意丟了一句話給欽原,“趙夫人還是靜觀其變的好”李斯向胡生進前一步,“這就是臣給陛下的新奇玩意,陛下可還滿意?”
    胡生嚇得連連後退,“你,你...你大膽!”
    “皇帝陛下可還滿意?”李斯再進一步,蒼老的相貌頃刻間容光煥發。
    上一刻還無法辨認誰是真的胡亥,這一刻便大體能確定了,真正的胡亥絕不可能被李斯嚇到攤在地上,然後往外爬,邊爬還邊尿褲子......
    等等!不對!不對!
    這......瞧著被暗衛扶著的胡亥全身抽搐到顫抖,狠辣詭異的雙眼睜得大大的,方向雖然是對著地上爬行的假胡亥,卻更像是在看李斯?!
    重重一腳踩在胡生身上,回頭看著被暗衛攙扶的胡亥,“皇帝陛下可還滿意?!郎中令勾結奸佞,謀權篡位,微臣現已查清,陛下可還滿意?”
    “嗚哇.....救命,趙高救命啊!你怎麽還不來救我...放開,你放開,我不是有意要冒充他的,我不是有意的,都是趙高教我的......”胡生膽子很小,小到不知道這麽做,能不能救他的哥哥;小到在哥哥麵前被人嚇得尿褲子,哇哇大哭;小到很想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哪怕是用爬的......
    “嘭”胡亥一把向前抓去,不知他是要抓那個長得像他的人還是李斯來著,不過不管他想抓誰,最後還是昏倒在地。
    “馬上去請太醫令為......皇帝陛下診治!”李斯一聲令下,暗衛拖胡亥的姿勢都好看多了~
    “將這兩個亂臣賊子關到水牢!”然後,做為假扮皇帝陛下的他和趙高夫人的我就倒黴了,一路被人拖著,拉著鐵鏈扔到水牢裏。
    咳咳,下麵讓我來重點介紹一下,什麽是水牢。
    它是一種牢房,由堅厚的石塊在地下建築而成,密不透風,滴水不漏,一開機關,水就會嘩啦嘩啦地流進來,將牢房全部淹沒或者淹沒得隻剩犯人一個頭。
    若問我,這個水牢裏的水是什麽水呢?
    我認真地聞了聞,當然,剛才水漫上來的時候,我還不小心嚐了嚐,總之不是飲用水。
    隻不過,這水牢,雖是酷刑的一種,可當年羅網受訓的時候,他們嫌這種刑罰效率太低,因而沒怎麽用在培養殺手身上。
    但這種慢性死法,相當漫長,人在水牢裏既無法坐下又異常寒冷,這對於我隔壁那位不會站著睡覺的假胡亥來說,可是相當的殘酷。
    “嗚哇......”
    他的哭聲越來越小,任我如何勸他也安慰不住,特別一旦我動作過大,脖子上的鐵環就縮短一分。
    娘的,隻聽說過繩子做的‘緊鬆鎖’,沒想到還有鐵的......到最後,水再次漫過整間牢房的時候,我隻能勉強在水中閉氣。
    人為何要害怕?害怕失去,害怕守護不住自己在意的一切。
    等待長大,等待自主的時間裏,太多太多的承諾和夢想,從我們的心中眼中流逝,僅剩的尊嚴和珍寶,都可能無法挽留,有的是不得不放棄,有的是被人奪走甚至摧毀。
    “咣當”當水牢天窗打開的時候,已是胡生欽原被關進水牢的第二天,雙色異瞳之人跳下水,用鑰匙給欽原打開四肢脖子的鐵鏈,再將她拉上岸,放一邊了事。
    抱著一具冷冰冰的屍體從水牢出來,胡亥停在相國府裏風景最好的亭台上,麵無表情地看著弟弟生前想要看到的一切。
    “生兒,你醒來好不好,哥哥再也不關著你了,你想在外麵玩多久都可以,晚上不回來睡覺也沒有關係,哥哥現在是皇帝了,沒有人可以欺負你,沒有人可以欺負你......哈哈哈哈哈,嗚嗚嗚......”哭又笑,笑又哭,胡亥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沒有比他更窩囊的哥哥,兒時讓弟弟受盡欺辱,遭生母遺棄,現如今縱使做了皇帝,卻還是讓弟弟替他去死......
    因果報應,業火燃天。
    三川郡守叛亂平息後不久,李斯汙蔑郎中令,且意圖鉗製皇帝,犯上作亂。
    幸而皇帝英明果斷,朝會上識破其謀,當庭將李斯及一幹黨羽拿下,並親自率軍擒拿奸相府中上下人等,然在擒拿逆賊的過程,因賊人拒捕,將相府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