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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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哲還是太小了,就算他平時再怎麽偽裝戒備,遇到難以排解的情緒時,還是最容易親近依賴的人,沒了父母,這麽些年,他無論承認與否,都已經把鄭榮霖當成最親的人了。
以前他是他的舅舅,現在他是他的丈夫。
醒酒湯不怎麽好喝,折哲隻喝了兩口就皺著眉躲,他按住鄭榮霖的手腕,拒絕他再把勺子往自己嘴裏捅,他不滿,“這個難喝,我要吃玉米雞蛋羹。”
鄭榮霖舀了一勺湯送進自己嘴裏,酸甜的口味其實並不難喝,他故意吮了一下圓勺,然後又舀了一口遞到折哲嘴邊,哄道,“不難喝呀,乖,再喝最後一口。”
折哲平時不喜歡跟鄭榮霖共用餐具,雖然鄭榮霖是連他吃剩的芋圓都會直接吞進嘴裏的,但是折哲不願意。他迷迷糊糊,此刻也反應不過來這勺子是鄭榮霖吮過的了,他被哄著,聽話地張嘴含了鄭榮霖剛剛含過的勺子。
那小嘴水紅水紅的,小口裏能瞥見白白的兩排牙齒,鄭榮霖越老越多惡趣味,隻喝個湯而已,喝得他四肢百骸的血都往腹下一點衝。
喝酒這事有利有弊,鄭榮霖既怕傷著折哲身子,又期待著這醇酒澆灌的溫柔鄉。
後來又喂著吃了雞蛋羹,折哲被鄭榮霖背著上了樓。
他在家總是穿著那件寬大的白色t恤,衣服肥大能蓋住屁股,雖然底下套了短褲也會被遮住,白花花細長的兩條腿就那麽在白衣服裏麵晃,任誰也受不了啊。
樓梯長而曲折,上次因為折哲摔了下來,鄭榮霖特意鋪了地毯,柔柔軟軟的,鄭榮霖想著以後有了孩子也不怕他在上麵爬。
今天外邊日頭正好,鄭榮霖在外麵跑了一天,身上全都是幹燥溫暖的太陽的味道。折哲安靜趴在鄭榮霖背上,手臂突然把對方脖子攀緊,他強作鎮定卻帶著哭腔說,“小時候我每次放學,鋪子離著我家有好遠一段距離,爸爸如果不忙,就會這樣把我背回家裏去,鎮子上的陽光總是正好,爸爸身上也是這樣暖暖的味道。”
鄭榮霖腳步突然頓住了,他不知道怎麽安慰,他把他背到房間,然後裹到被子裏緊緊抱著,他不說話,隻把人摟緊,無聲地告訴折哲,我在呢。
被子裏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的人突然開始顫動肩膀,鄭榮霖感覺到胸前濕了一小塊兒。
這是鄭榮霖第一次見折哲哭。
沒過幾天便是折哲父母的忌日,這些年都是鄭榮霖陪他回去。
雲塘鎮在d市最南端,開車隻要兩個小時的車程,但是如果不是特殊日子,折哲幾乎不回來。
每到這兩天就會下雨,先前還覺得是巧合,時間久了,折哲總覺得,那是他爸媽在哭呢。
早晨出發,晌午就到了,折哲從不把鄭榮霖帶到他父母墳前,他每次祭拜,鄭榮霖都在路邊等著。
折哲家的房子已經變成了凶宅,自他父母死後便一直空著,沒人賣,也沒人敢買。
門前開闊的柏油路,現在放眼望去,二層的小閣樓也顯得十分氣派。別人都說,折遠寧當初要不把房子建得這麽富麗,還建在這麽顯眼的路邊,興許也不會遭了賊,也就送不了命。
折哲起初聽著還會遺憾,後來聽得久了便也麻木了,他父母本沒有錯,錯的是那該挨千刀的殺人凶手。
中午是在外婆家吃的飯,她已經80多歲了,牙都要掉光了,如果不是這麽大年紀,她也不會把折哲送到福利院,後來又讓人領養了去。
外婆的兒子肯養她,卻不肯養折哲,他是有親舅舅的,卻不及一個不親的舅舅。
老人家握著折哲的手念叨:“孫孫啊,你說你不回來我還想你,你一回來我又怕見你,你和你媽媽長得像啊,我總覺得是她回來看我了。”
折哲回握住外婆的手,不說話。
她又瞥見旁邊站著的鄭榮霖,西裝革履的,人看著精神也氣派,她是不知道鄭榮霖跟折哲的關係的,每次見了都小心翼翼帶著討好地跟鄭榮霖說,“他小舅啊,我們孫孫擰啊,你平時別跟他生氣,他不是什麽沒教養的孩子。”她說到一半總是歎氣,歎夠了才又接著說,“這都是命啊,想我孫孫當年也是鎮上最有錢的小娃娃呢。”
折遠寧當年做古董生意,是雲塘鎮的首富,如果沒有意外,順風順水,折哲該是有錢人家的小少爺,該是養得金貴,不愁吃穿的。
折哲小時候一直戴著一塊和田碧綠,小兔子形狀,是四歲那年折遠寧送他的生日禮物。
父母下葬以後,折哲就把那玉跟他們一起埋了,當年七歲的他在墳前沒掉一滴眼淚,他說,爸爸媽媽,我早晚會來找你們的,東西留著我總怕丟了,你們先替我收著,改年我帶著那凶手去下麵給你們請罪去。
說完跪在地上“咚咚”磕了幾個響頭,直起身子來額頭都往外滲血。
鎮上的警局離著不遠,折哲幾乎每次回來都會過去問,當年負責案子的鮑成久兩年前當了局長,但是現在案子還沒破,他其實有些怕見折哲。
折哲又長高了,都要比鮑成久高小半頭了,他穿著一件米白色襯衫,下身是淺色的牛仔褲,即使穿著最簡單的衣服,也遮不住出眾的氣質。鮑成久倒是不知道折哲當了明星,他隻覺得折哲還算幸運,讓城裏那家人養得精心。
折哲叫鮑成久鮑叔叔,他每年回來都問,“鮑叔叔,案子有新的進展嗎?”
其實並沒有什麽進展,當年除了凶手的半枚指紋,還有折哲咬住他胳膊時留在口腔裏的對方的dna,便沒有什麽了。當年鎮上排查沒有結果,數據庫比對也沒有結果,自那之後,那個凶手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每到這個時候,折哲就會變得很焦躁,再加上又下了一天的雨,空氣也黏膩得讓人不舒服。
晚上的時候,雨越下越大,雨點子砸在人身上都疼。
這是第一次他們回來趕上這麽大的雨,看這陣勢晚上估計回不去。
外婆硬留下他們,折哲隻吃了幾口飯就再也吃不下去,他踩著木質的樓梯去了二層閣樓,卻被樓上潮濕混著土味兒的空氣逼得蹲在地上幹嘔。
鄭榮霖嚇了一跳,趕緊上前去看,卻被折哲一把推開,他壓著聲音衝他喊,“滾開!為什麽答應我外婆留下來,你明明知道我害怕這裏,為什麽不帶我走!”
他們之前沒有在這裏過過夜,鄭榮霖也沒想到折哲會有這麽大的反應。
鄭榮霖雙手伸到折哲腋下,抱小孩兒似地把他半抱起來,然後擁著他往床邊走,嘴上哄著,“你別鬧啊,你這麽對我沒大沒小大呼小叫的,是讓你外婆知道我不是你小舅,是你男人呢?”
床是木質床板,坐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鄭榮霖坐在床沿,他讓折哲雙腿岔開坐在自己腿上,把他的腦袋按在自己肩膀上,然後摟進懷裏。
折哲的家也是這樣的二層閣樓,他當年跟父母睡在二樓的臥室裏,父母睡大床,他睡小床。他不知道當初凶手為什麽會放了自己一條活路,但有時候他又恨不得跟他爸媽一起死了算了。
那天夜裏也是這樣,空氣中潮濕的水汽混合著濃烈的鐵鏽一樣的血味兒,直衝衝往人鼻子裏鑽,惡心得讓人想吐。
折哲回憶著,身體顫抖得厲害。
鄭榮霖扭頭看了一眼窗外,發現那雨越下越大了,但凡雨勢小一點,他都想帶折哲離開。
“不怕啊心肝兒,這不有我呢,我護著你呢。”讓懷裏人抖得心裏也顫,鄭榮霖一邊哄一邊把人摟得更緊。
折哲還是有些憋氣,但他也實在貪戀鄭榮霖的懷抱,於是緊緊攀著對方脖子,撒嬌一樣的,氣息都不穩的跟他說,“鄭榮霖,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屋內空氣並不逼仄,隻是有些潮濕,現在下著雨窗戶也不能開,鄭榮霖知道折哲這是心理作用罷了。他大手撫在折哲後背替他順了一會兒氣,然後又扳正人的腦袋,跟他額頭抵著額頭,他問,“我給你過過氣?”
屋內的陳設都有些老舊,燈也是老式的白熾燈,一根吊繩吊著,晃悠悠顫巍巍的發出昏黃的光,照得氣氛莫名曖昧起來。
折哲跟鄭榮霖抵額對視著,他眼睛蒙了水汽,雖然沒哭,也淚汪汪地勾人,左眼尾小痣顏色淺淡,鄭榮霖想著,興許多哭一哭,淹一淹,那顏色就深了。
但是鄭榮霖舍不得折哲哭,除了想在床上弄哭他,其他時候,他舍不得他哭。
“要怎麽過氣?”折哲問,“鄭榮霖,你是不是時時刻刻想著占我便宜?”
折哲知道鄭榮霖的那點心思,他隻要跟自己待在一處,腦子裏就少不了這些東西。
一下子被識破了,跟那天晚上醉酒後溫順的小貓樣子完全不一樣,鄭榮霖有些無奈地笑,但還是把臉往前湊了湊,倆人嘴鼻離得極近,呼吸都交纏在一處,“夫妻之間怎麽叫占便宜呢,反正你也睡不著,那不如我安慰安慰你?”
他這話剛說完,折哲就甩著手要往人臉上招呼,鄭榮霖早就猜到了,先折哲一步抓了他的手腕,然後猛地翻身把人壓在了床上。
“滾!我不要!”他抗議,然後蹬著腿躲。
鄭榮霖其實是有些難以自持的,他能輕易被折哲點起火來,不讓小東西濕漉漉地澆一次是很難熄滅的,他也有骨子裏難以明說的殘暴因子,折哲越反抗,他越想狠狠弄他。
但是不行,折哲翻身蹬腿地折騰,他腦袋狠狠撞在床沿上,“咚”地一聲,鄭榮霖立刻就嚇得不敢再做什麽了。他又衝上去護著,一邊給人揉腦袋一邊道歉,“我混蛋還不行嗎,你可別折騰自個兒了,你這不是存心讓我心疼嗎?”他一邊說一邊頭上直冒冷汗,也真覺得自個兒混蛋,樓下還住著個老人家,這要是讓人家知道自己疼愛的外孫被一個男人壓在床上作弄,心裏得多難受啊。
還好收手了,鄭榮霖想。
鬧了一陣,屋子裏像有了人氣,似乎沒有剛剛那麽令人恐懼了。折哲剛才解氣地罵了鄭榮霖混蛋王八蛋,這會兒卻又往人懷裏鑽。
鄭榮霖是徹底敗給他了,對著折哲,他有時候真是一點兒招都沒有。
還是睡不著,無論如何都睡不著,折哲靠在鄭榮霖懷裏問他,“你說要是有個愛你的,聽話的,你是不是就會把我放了?”
他語氣真摯,還真是正經地問的,卻逗得鄭榮霖想笑,他說,“想什麽呢?愛我的,聽話的多了,但我都看不上,我就喜歡你。再說我也沒關著你啊,何談把你放了一說?”他前半句還帶著笑意,後半句突然像帶了殺意,“不過你也可以試著離開我,但單單是沒有我的夜裏你怕是都難熬吧,還談什麽別的呢?”
折哲在鄭榮霖懷裏瑟縮了一下,然後緊緊抓著對方的襯衫領口,他仔細琢磨了一下鄭榮霖的話,前一秒還覺得他扯淡,但後一秒想到自己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子裏時,又驚懼得想哭。
他像是在怪鄭榮霖又像是在怪自己:“我以前明明可以自己睡覺的,我隻要開著燈,自己一個人也是可以的,可是為什麽現在不行了,鄭榮霖,為什麽……”
鄭榮霖不說話,隻在昏暗中扯著嘴角笑,然後把人抱得更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