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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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容皓說得輕鬆,其實此事重大,比二十年前那席卷了官場的“阮老九案”還要嚴重百倍。那案子是朝中派係鬥爭,把一件人命案弄得上達天聽,慶德帝借機發作,狠狠地削弱了一下雙方派係。這案子卻事關兩國關係,不得不說那穆朝然實在是鐵骨錚錚,刑部沒人敢接這案子,不然也輪不到個這麽年輕的侍郎來主審。
    消息傳到養心閣時,正是卯時,太子已經到了,慶德帝也才剛剛用了早膳,皇後親奉湯藥。皇後是太子生母,眉目間有幾分相似,但更柔美些,尤其是一雙山嵐般眼睛,隻是位置高貴,所以端莊穩重,不露波瀾。
    一個穿著紅衣的小太監傳進消息,慶德帝聽了,咳嗽起來,原本蒼白麵孔頓時漲紅了,頗為狼狽。
    太子站在床邊,神色八風不動。宣進來的老臣們見了這樣,隻有心中佩服的,自己都跪下了,作戰戰兢兢狀。
    “朕病了兩個月不上朝,朝中都反了不成。”慶德帝怒道:“先出了一個酈道永,又出一個穆朝然,把西戎使者都抓了,這是怕仗打不起來嗎!”
    這話實在牽連太廣,當即就有臣子呈道:“回稟聖上,酈道永原是布衣,是禮部宣進宮的。”
    禮部從尚書以下,一律主和,這臣子也是油滑,隻把責任往他們身上甩。
    慶德帝聽了這話,怒極反笑,道:“誰跟你說酈道永了,如今得意的可是刑部的穆朝然,如此膽大妄為,也能做到刑部侍郎?”
    其實這話實在冤枉,穆朝然是探花郎,天子門生,是慶德帝一步步提拔上去的。今天這事不出,誰也不知道他原是主戰的。
    但誰敢和盛怒的皇帝講道理,皇帝環視了一周,又怒道:“這樣暗藏禍心的家夥,朝中不知道有多少!真是讓朕心寒。”
    這話是連滿朝文武都懷疑上了,眾官員都表忠心不迭。慶德帝又抬眼道:“太子也沒聽到消息?”
    “兒臣五更過來,並未聽見消息。”
    “哦,那你現在知道了,覺得該如何處置?”
    養心閣內外頓時靜得如同針落地都聽得見。
    “兒臣認為,應當立即釋放呼裏舍,不能為此小事壞了兩國邦交。”太子淡淡道:“再讓人慢慢盤查,查清真相,不能再冤枉好人。”
    言下之意,呼裏舍一定是好人。無論怎麽“慢慢盤查”,總歸是查不到他頭上的了。
    他說得輕巧,反正蒙蒼娶了大周人做姬妾又毒殺的事,已經傳得天下皆知,不到半個時辰,禦史的奏章,士子的請願,還有各種眼線寫來的“民怨沸騰”的密奏就會像雪花一樣飛來。和親的事,又平添一道大罪狀。
    慶德帝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
    燈光之下,他的神態優雅,表情也謙恭,一如往常,是他一手教出來的皇者氣度。都說龍盤虎踞,越是強大,越要沉穩,輕易不表明態度,凡事隻讓手下人去揣度自己態度,不然何謂鷹犬,何謂爪牙。
    誰承想他青出於藍,反過來把這套用在了他父皇身上。
    慶德帝看得出來,底下群臣更看得出來。慶德帝年輕時,也看閑書,書上說老虎暮年時會離開自己領地,找個僻靜山洞,悄悄死去。當時隻覺得百獸之王也有骨氣,沒體會到這份悲涼。
    都說當天子好,天子一怒,橫屍百萬。不過一句重話,下麵已經跪了一地,都是當朝重臣,戰戰兢兢模樣,看著無比忠心。其實一個個都有成千上萬個心眼,再利的劍劈下去,也不過抽刀斷水,什麽也傷不到。慶德帝和他們周旋數十年,早有了心得。
    新的虎王來了,林中百獸早從風裏嗅到了老病的氣息,急著去投誠。
    “太子既然清楚利害,就按你說的處置。”慶德帝淡淡道:“那穆朝然包藏禍心,太子意下如何?”
    這話問中關鍵,室內氣氛都為之一冷。運籌帷幄有運籌帷幄的好處,自然也有致命的壞處。太子隻管表麵順從,背地裏沒少做事,慶德帝逼他處置穆朝然,是打中了七寸。穆朝然不比酈道永,酈道永才名在外,實則是個沒有功名的白衣,殺了也就殺了。穆朝然卻是十七歲的探花郎出身,又是江南世家子弟,二十六歲就做到三品,前途無限,要是太子把他也當作棄子,以後誰還敢投奔太子麾下。
    但要想保住他,太子就得正麵與皇帝對抗,不說以卵擊石,至少是以下搏上,兵家大忌。如今明麵上的權力都在慶德帝手中,太子唯一的名頭,隻是暫攝政事而已。再退一萬步說,父子天倫在這裏,忤逆二字,太子無論如何都擔不起。
    主戰派的臣子如何看不出這利害,當即有人奏道:“聖上,此事當從長計議……”
    “住口。”慶德帝怒道:“朕與太子說話,有你們插話的份?”
    群臣噤若寒蟬,都看出今日形勢,慶德帝就是要逼得太子親口處置了穆朝然,不由得都敬畏起來。兩個老丞相對視一眼,顯然都想起了慶德帝盛年時把朝中派係玩弄於股掌中的手段,打定主意做壁上觀,看太子如何破局。
    卻見太子仍是淡淡的,道:“父皇英明,穆朝然必須重辦。依兒臣看,他一個三品小臣,敢如此膽大妄為,恐怕不是一人之力,背後隻怕還有人指使。不如連他的同僚朋黨一起審問,連師門也要好好盤查。”
    他這話一說,下麵早叫起冤來,刑部尚書第一個奏道:“聖上明察,臣等實不知此人包藏禍心。”
    穆朝然江南世家出身,師友全是江南派的官員,江南富庶,偏安一隅,多是主和,刑部尚書又是騎牆派,真追查下去,隻怕主和派損失慘重。
    怪不得要到刑部去鳴冤,又怪不得要把一個隱藏得這麽好的、前途無量的穆朝然,用在這時候。
    投鼠忌器四個字,恰是慶德帝此刻心境。
    “查穆朝然就查穆朝然,牽上旁人做什麽。”慶德帝的怒火倒像是平息了不少:“罪責隻在他一人身上,查他一人就行。”
    “父皇處置得是。”太子仍是態度恭敬。
    一番周旋,又回到原地,仍然是變成了慶德帝要罰穆朝然一人,到時候求情的奏章一來,再多幾個“直言進諫”的禦史,左右掣肘,慶德帝要還是一意孤行要重罰,反而成全了穆朝然的清名。
    自古以來,君權與文臣的爭鬥,從未停歇過。慶德帝盛年時也曾與這幫“清流”鬥過。用的是方法是暫時避其鋒芒,事後再尋由頭狠狠料理那些直言進諫過的文臣。人無完人,隻要耐得住性子,總能找到機會。他們動不動以聖人門生自居,慶德帝就反用聖人的標準來要求他們,別說貪汙徇情這等大把柄,為了國喪期間納妾,都幾乎活剮過大臣。立了幾次威風,朝中風氣就乖了許多。
    但他如今最缺的,就是時間。
    偏偏是太子,他親手教出的好兒子,糾集起滿朝的清流,來做他的敵人。為了麵子好看,死也不肯和親,渾然不顧如今西戎已強盛至此,西邊已是半年沒贏過一場,再打下去,西戎人勢必看出大周邊軍如此不濟,到那時就不是和親,而是割地賠款。相比之下,和親已經體麵太多。
    但這話如何說得出口。世人都為清名所累,連天子也不例外。他連和親的正式旨意都沒下,就已經出了個酈道永,寫著詩罵到臉上來。句句錐心,慶德帝當時強撐著體麵,回去咳了一夜,嘔出兩口血來,嚇得禦前總管孫長福哭著勸“求聖上保重龍體”。
    一個太監尚且知道體諒皇帝,偏是自己的親兒子這樣咄咄相逼。
    倒還不如尋常田舍翁,能去官府痛痛快快地告一句“忤逆”。
    然而這話也不能說,慶德帝隻能罵道:“唯唯諾諾,哪裏有點儲君的樣子。”
    這話實是說重了,地下的群臣都不敢說話,太子也緩緩跪下了,口裏道:“兒臣知罪。”他的脊背修長,因為病人忌諱,所以穿的是極鮮豔的朱紅袞龍袍,越發顯得鬢黑如墨,膚白如雪,整個人如同玉樹一般,連跪姿都顯得是折辱。他這身份,原是不該受重話的……
    但群臣誰敢勸,慶德帝自己也不好就改口。氣氛正僵持,隻聽見旁邊淡淡道:“聖上的火也發夠了,臣妾看著,聖上倒不是要審穆朝然,而是要審自己的兒子呢。”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在旁邊奉藥的皇後。她向來氣質端正清冷,年輕時夫妻感情甚好,近些年信起佛來,連長春宮也少出,幾乎辭枕了,禦前侍寢的都是其他妃子。今天原是為侍病才出來的,連慶德帝最心腹的右丞相雍瀚海,也有些日子沒見過她了。原以為帝後之間有了齟齬,沒想到她的語氣仍和盛寵時一樣高傲,不由得重新審視起太子的處境來。
    她這話雖是責備,卻也給了慶德帝台階,慶德帝於是也笑著辯解道:“哪裏是審兒子,不過是教教他罷了。”
    雍瀚海連忙湊趣道:“娘娘可冤枉陛下了,陛下正是看重太子殿下,才做嚴父的。”
    其他臣子也都湊起趣來,氣氛頓時鬆快了。隻是太子卻沒有立即就起來,起來後,也隻是低頭站在旁邊,許久未說話。
    按理說,以太子的智慧和手段,要是趁機說笑幾句,不說把這事蒙混過去,至少能挽回點聖上的慈愛之心,但他卻始終一言不發。雍瀚海不由得有點奇怪,想想大概是因為自幼身份尊貴,傲氣使然,也就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