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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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時間轉眼過去。
    酈道永淩遲那天,太子要去獵場秋狩祭天,按理說言君玉應該跟去的,但雲嵐卻沒給他準備衣服,言君玉正奇怪,雲嵐笑道:“祭天不好玩,小言又沒官職,何必去湊這熱鬧,不如留下來,等獵場開了再去。”
    其實她話隻說了一半,言君玉也知道,現在東宮是風口浪尖,所以越要謹慎,以前自己跟著太子去了許多“逾規”的地方,最近最好是不要去了。
    蕭景衍伸出手來,摸了摸言君玉的臉。他的眼神似乎很深,又似乎隻是言君玉的錯覺。
    “我隻去兩天,小言要乖乖等我回來。”
    “好。”
    太子不在,伴讀又去了三個,東宮一瞬間空了下來,偏偏上午很長,言君玉早早用了午膳,練了一會字,隻覺得心煩意亂,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索性換了衣服,出了思鴻堂,準備出去逛逛,雲嵐正坐在廊下刺繡,下午明亮日光照著繡架上繡的竹子根根英挺,如同一柄柄利劍,十分漂亮。
    “小言去哪?”她笑問。
    “我去找諶文玩。”
    “逛逛就回來,別亂跑。”
    言君玉出了東宮禦書房走,大下午,禦書房的院子裏一個人也沒有,隻聽見兩側的書房裏傳來朗朗的讀書聲,諶文一定也在上課,石榴花早開完了,結了許多果子,他還想去看看荷花缸裏的魚還在不在,結果發現自己在東宮久了,已經沒有在身上帶吃的的習慣了。
    太子的書房倒是老樣子,隻是他又不看書,在裏麵轉了轉,隻是心亂如麻,索性從閣子外頭往上爬,直接爬到了屋頂上,皇宮的宮殿屋脊很寬,鋪著漂亮的琉璃瓦,鎮著脊獸鴟吻,他找了個位置躺下來,把頭枕在脊獸上,看著天出神。
    他在家也常這樣,遇到心煩的事,就往上爬,爬到樹上屋頂上,靜靜地一個人呆一會兒,想通了就下來了。
    天色碧藍,午後的陽光照著一座座宮殿,言君玉知道哪邊是詔獄的方向,他知道酈道永就在那裏。太子要去兩天,他知道古書上說淩遲也有活了幾天的,因為會喂參湯,皇帝是有這麽大的權力的,連死也不讓你輕易地死。
    言君玉感覺肚子裏有什麽東西揪起來,像線一樣拉扯著,陽光照著,也遍體生寒。
    風裏一片寂靜,沒有聲音,沒有慘叫。祖母給他講過那麽多忠臣良將,哪一個也不是這樣的結局。
    他隻是想不通。
    禦書房裏的人應該還在讀書,有人偷偷從後門溜了出來,是年輕人,和他差不多年紀,言君玉認出其中一個是譚思遠,他們貼著牆根走,又快又安靜,不知道諶文在不在裏麵,言君玉爬下屋頂,跟了上去。他翻了兩麵牆,好不容易跟上他們,這地方是禦書房附近的一座舊宮殿,尤其這個後麵的院子最荒涼,沒人修繕,堆滿了架子和舊桌案。言君玉爬到院子裏的樹上,想攔下他。
    “人到了嗎?”這是譚思遠的聲音,言君玉從來不知道他有這麽沉穩,隻是聲音微微有點發抖。
    “就在裏麵。”說話是個青年,比他稍大,聲音也有點激動:“弘博說你可能有辦法……”
    兩人都壓低聲音,言君玉正奇怪,隻見兩個青年從破舊的門裏出來了,都是伴讀,那個為首的青年言君玉知道名字,叫趙弘博,是五皇子的伴讀,上次各地秋闈的文章出來,伴讀們一起討論,就他說的最多。
    他開了院門,跟譚思遠打個照麵,兩人都默不作聲,他道:“這事可不能牽扯殿下。”
    “晚了。”譚思遠讓出身後的人來,正是年幼的十皇子。趙弘博頓時變色,不知道雙方低聲說了什麽,他歎一口氣,開了門,讓他們都進來。
    這麽破舊的院落裏,頓時站了七八位伴讀,還有皇子。言君玉已經猜到他們在做什麽避著人的事,他為人磊落,不願意偷聽。趁他們進屋子,連忙滑下樹,準備溜走。誰知道有個伴讀忽然來了句“你們來的時候沒人跟著吧?我出去看看。”
    言君玉道聲不好,連忙要跑,隻聽見身後的門被人推開,隻得回過身來,和他們打了個照麵。
    幾個伴讀都大驚失色,譚思遠先叫出他名字:“言君玉,你怎麽在這裏。”
    “他不是和你們一起的?”趙弘博頓時眼神一暗:“快抓住他。”
    伴讀們都衝過來,言君玉忙不迭地往樹上爬,譚思遠連忙阻止道:“別,他是東宮伴讀。”
    “東宮”兩個字還是能震嚇人的,幾個伴讀都停了下來,有一個卻道:“那更不能讓他走了,當初去宜春宮抓人的就是東宮,他一定會去告密。”
    “告什麽密,我都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麽。”
    “你偷聽我們說話,還想裝不知道?”趙弘博語氣冷下來。
    “我是真不知道。”言君玉索性朝屋內走了一步:“難道你們藏了什麽在裏麵?”
    他不過走了一步,所有人如臨大敵,連譚思遠也張開手擋在他麵前。十皇子臉色一白,道:“大膽,你還不退下。”
    正僵持,裏麵偏偏有人急匆匆出來,手上胡亂團著一件破舊衣服,上麵被血染得通紅,他自己的錦衣下擺上也沾了不少血,焦急道:“怎麽辦,血止不住。”
    眾人頓時大亂,又急,又怕言君玉逃走,趙弘博正憂心如煎,隻見言君玉眼睛死死盯住那件衣服,心中暗道不好。
    此刻言君玉心中那個大膽的猜想已經浮出水麵,隻是不敢相信,也震驚地看向趙弘博。兩人目光一個對視,趙弘博頓時麵寒如冰。
    “他猜到了,快抓住他!”
    他是這個秘密組織的首領一般,說話還是有用的,伴讀們都衝過來,七手八腳按住了言君玉,言君玉還在震驚中,隻死死盯住趙弘博。
    “怎麽辦?”眾人都問趙弘博。
    趙弘博也棘手,況且記掛著裏麵,為難道:“先把他關起來。”
    “那你們就暴露了。”言君玉卻鎮定:“東宮不見我回去,一定要來找我,遲早找到這裏,你們該放了我才對。”
    “放你去告密?”
    “我不會告密的。我替他家人給他送過信,我還去詔獄見過他。”言君玉已經猜到屋內的是誰。也知道他們這幫人幹的是多膽大妄為的事。
    “他家人叫什麽名字?”
    “洛衡。”
    趙弘博眼中神色閃爍,麵色晦暗,顯然在判斷他值不值得信任。
    “言君玉是有骨氣的,他是和我們一夥的。”譚思遠趁機勸道。
    “我不和你們一夥。”言君玉卻打斷他的話。
    眾人一聽,又要按住他,譚思遠最是失望,罵道“你這人怎麽是非不分!”然而那趙弘博卻冷冷道:“放開他。”
    “憑什麽?”“他去告密我們就完了……”眾伴讀都議論紛紛,但是迫於趙弘博素日的威信,隻好放開手。言君玉退後幾步,走到院門前。
    “我今天沒有來過這裏,更不知道這院子裏有誰。”他看著趙弘博眼睛道:“你們誰也沒有見過我。”
    “我知道,東宮與此事無關。”趙弘博也冷冷回道。
    言君玉平時看著年小懵懂,但那是在容皓他們的比較下,真到了外麵,比一般的伴讀卻懂事許多。他幾乎在片刻之間做出抉擇,因為東宮絕不能跟這件事有關。
    眾人這才明白過來,看他的眼神都帶上鄙夷,有人忿忿道:“就這樣讓他走?”
    趙弘博冷笑道:“難道還能滅口?”
    這院子裏都是會拚出性命去救一個酈道永的人,計謀高低不說,人品是稱得上君子的,書上說君子欺之以方,誰還能做出滅口的事?
    “我不會說的。”言君玉不由自主地道。
    他們都沒理他,連趙弘博眼神也冷漠,言君玉頓時明白過來——他敢放自己,不是相信自己的人品,而是告密反而會把東宮跟這事扯上關係,還成就惡名,最好是全然裝不知道。不殺,也不救,才是東宮對酈道永最好的態度。
    眾人鄙視的目光像箭,言君玉在這樣的目光中退到了院門口。他其實很想跟他們講雲嵐講過的道理,大局為重,隻要等太子平安繼位,一切都會好的,那對天下人而言比救十個酈道永都有用……
    但他什麽也說不出口。說什麽呢?這道理趙弘博也懂,但他們還是這樣做了,就像酈道永知道必死也一樣寫了昭君出塞一樣,怎麽能說是蠢呢?這事總要有人做的。有人是看護著新的太陽升起的,而有人注定要心甘情願地死在黎明前。
    酈道永說錯了,自己哪裏像他呢,這些人才像他。
    言君玉退到門口,手摸上了門閂,這些伴讀仍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他覺得自己像一個逃兵。
    “我爹說,用蜘蛛網可以止血的。”
    他諾諾地說完,退後了一步,推開門,跑出了這個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