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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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麵陽光燦爛。
言君玉在宮牆的夾道間一路跑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麽,隻覺得千頭萬緒都纏裹在心裏,憋在心口,如同一團亂麻。讓他想要大吼幾句,或者朝著牆壁狠狠地打上幾拳。
他跑了一會兒,本能地想要回東宮,想到他們都不在,忽然就不想回了。
雲嵐倒是還在,但言君玉是知道她對酈道永的態度的,容皓他們至少覺得酈道永是“死得其所”,她隻覺得枉送性命,連累東宮。
在東宮久了的人才知道,雲嵐的溫柔婉約下麵,是有著極冷漠的底子的,言君玉年紀小,隻隱約窺見一絲,已經覺得心驚了。
他不想回去,漫無目的地走到禦書房,倒正撞見諶文,諶文見了他,自然是高興的,問他怎麽忽然來了。
言君玉卻有點心不在焉。諶文問他去哪了,他也不答話。說了一會兒,他忽然喃喃道:“‘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是什麽意思?’”
諶文驚訝道:“你從哪聽到的這話。”
“是酈道永說的。”言君玉神色有點恍惚:“那天在宜春宮,抓他的時候,他這樣說的。容皓說要以大局為重,保全東宮,他說就是這互相保全的話,才給了人空子鑽。然後說了這個。”
他始終想不明白這話,但知道正是這話,駁倒了容皓的顧全大局。
諶文也是頂尖的聰明,思索了一下,道:“我學識淺薄,況且學的是儒,聽酈解元這兩句話,他學的是道。道法自然,是摒棄機巧的。我猜想,他的意思是說如今朝中人人都講智謀,凡事委婉自保,恰恰給了小人渾水摸魚的機會。比如如今,主戰派也好,主和派也好,都說自己是忠君體國,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呢?隻有多幾個他這樣的人,以死相諫,表明自己的態度,做一點小人不敢做的事。才可以警醒世人,提醒聖上。”
“那要是聖上就是不聽呢?”
諶文看了一眼周圍,他們原是站在太子書房外的樹蔭下說話的,沒人能聽見,所以他頓了頓,道:“你讀讀史書就知道了,曆朝曆代,又有幾個慧眼如炬的明君呢。為人臣者,隻能做好自己的分內事罷了。難道因為聖上不聽就不做了麽?遇到明君才做賢臣,遇到昏君,難道就同流合汙麽?我們讀書人自然可以退而享安閑,那又把天下百姓置於何地呢?”
言君玉聽了他這話,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好。
諶文見他沉默,知道他心中不好受,所以又勸慰道:“不過這隻是我一家之言,世人行事,有人是智,有人是勇,原沒有高下之分,隻講計謀,就失了本心。一味孤勇,又過剛易折。隻是個人取舍罷了。”
“就像刀與劍?”言君玉垂著眼睛問道。
“可以這麽說。”
諶文知道言君玉原是個任俠仗義的性格 ,凡事出於本心,東宮卻是這皇宮中最講究智謀的地方,所以他有今日這一問。正想勸慰他,卻聽見他問道:“那‘雞黍之交終有信,勿忘冰鑒負初心’這句詩,又是什麽意思?”
諶文念了念,神色沉下來,問道:“這是誰寫的?是寫給好友的?”
“要是寫給丈夫的呢?”
“雞黍之交是漢時範巨卿為了守信,自殺以魂魄赴約的故事。若是用在情人這,恐怕是約定了日子,要殉情了。”
雲嵐見言君玉匆匆從外麵回來,一陣風似地進了東宮,笑道:“小言幹什麽去了,滿頭的汗。”
“我在宮裏逛了逛。”言君玉認真看她:“我想出宮一趟,行嗎?”
“出宮幹什麽?我可沒有令牌給你。”
言君玉正解釋想出宮去看看自己祖母,正好東宮侍衛長聶彪從旁邊過,笑道:“小言也是欺軟怕硬,趁人都不在,想騙雲嵐放你出去。等殿下回來,看我不告訴他,哈哈哈!”
言君玉急得一頭汗,聶彪還想逗他,隻見言君玉瞪了他一眼,竟然一轉身進了思鴻堂,隻好去忙自己的了。
言君玉匆匆跑進思鴻堂,人都不在,靜得很,宮女隻在外間伺候,他跑到睡榻邊,彎下身去,伸手從睡榻下方,拿出一塊令牌來。
這是當初他撿到的聶彪的令牌,因為聶彪常欺負他,所以他就藏著,想看他著急,誰知道聶彪壓根沒想到他這裏來,主動報了失落,罰了三個月的俸祿,言君玉知道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了。
這令牌於是就一直藏在這裏,他都快忘了,要不是今天急著出宮,也想不起這個來。
他記得當初敖霽他們帶自己出宮去花街,走的是白虎門,因為和那的侍衛相熟,隻是揚了揚令牌,並沒有細看,就被放過去了。那令牌和聶彪的長得一模一樣,隻是字有差別,不細看絕對發現不了的。如今的情況十萬火急,也隻能試一試了。
洛衡那詩是與酈道永約定赴死的意思,怪不得當初酈道永在詔獄那樣傷感,酈道永今日淩遲的事,闔宮內外都知道,要是洛衡選在今日殉情,偏偏酈道永又被趙弘博他們救下來,兩相錯過,言君玉簡直不敢細想這後果。
如今是一刻鍾也耽誤不得了。他雖然知道冒用令牌是壞事,但是敖霽他們也都是這樣跋扈行事的,說明並不是什麽大事。至少這事是牽扯不到東宮的。就算被人發現,他隻說是偷溜出宮去見祖母就行了。
言君玉也是膽大妄為,打定主意,也不猶豫,衣服也不換,直接去東宮的馬廄自己牽了馬,馬廄小廝還要扶他,他早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轉眼便到了白虎門,他心跳如擂鼓,表麵仍強撐著一臉傲慢,偏偏今天宮門處沒人出宮,門樓上守衛森嚴十來個侍衛,隻查他一人,他硬著頭皮策馬過去,馬也不下,隻學著敖霽他們的樣子,從懷裏掏出令牌來,朝著他們一揚,道:“我是東宮的。”
那當班侍衛卻不買賬,伸手道:“憑你哪個宮的,下馬再說。”
言君玉心急如焚,手心滿是汗,眼見那侍衛已經過來牽馬,正在想要不要幹脆強衝出去時,隻聽得門樓上有人笑道:“楊濟,你別多事,你知道這位小爺是誰?”
言君玉抬眼一看,正是上次和敖霽他們說笑的侍衛。
那叫楊濟的侍衛也機靈,聽了這話連忙收了手,賠笑道:“請問大人是?”
言君玉心中著急,隻得老實道:“我是東宮伴讀言君玉。”
楊濟的神色一凜,連忙讓開道:“實在不知道是小侯爺你,恕我有眼不識泰山。”
言君玉急事在身,也懶得去計較自己在這些侍衛心中是個什麽狠角色,隻道聲“不敢”,朝門樓上的侍衛拱了拱手,下麵的人早讓開了路,他揮鞭打馬,揚長而去。
出了白虎門,後麵就好辦了,言君玉趕到花街時已經黃昏了,一路飛馬過去,趕到了梨子胡同,他記路厲害,飛奔到上次那院落前,用力拍門。裏麵一片寂靜,他心中憂心如煎,好容易有人開了門,正是酈玉,臉色蒼白,見到是他,沒什麽好臉色。
“你師父呢?”言君玉顧不得多說,直接問道。
“我師父不是被你們抓到詔獄了嗎?”酈玉麵寒如冰:“今日淩遲,你不在宮裏看著,來這幹什麽。”
他們果然知道。
“那你另外一個師父呢?”言君玉急得叫名字:“洛衡呢,他在哪?”
“他把自己關在房裏彈琴呢。”
原來這院子後麵還種滿竹子,言君玉剛跑到窗下,就聽見一陣琴聲,即使這樣急切時候,也聽得出這琴聲極清越,慷慨悲壯,倒有點易水送別荊軻的意思,他稍稍放心,敲開了門,裏麵果然是洛衡,已經換了一身白衣,見到是他,十分驚訝。言君玉隻管探頭往裏看,案上擺著一架古琴,旁邊放著一碗藥,實在讓他沒法不往壞處想。
“言大人……”洛衡到了這時候還文縐縐的。
“別什麽大人不大人了。”言君玉擦了一把額上的汗,喘了一大口氣,這才告訴他:“我知道你那句詩的意思了,你可千萬別尋死。”
他見洛衡怔住了,隻怕他不聽勸,幹脆湊到他耳邊,小聲告訴他:“酈道永沒死,我不能細說。你可別告訴別人,也別殉情,隻耐心在家等著就行了。知道嗎?”
洛衡眼中的驚訝褪去,很快沉了下來。往言君玉身後看了看,酈玉會意,連忙出門去看有沒有人跟來。
“言大人一個人來的?”他問言君玉。
“是啊。”
“那就好。”他到底是成年人,十分穩重,隻略問了兩句,就催促言君玉回宮,親自送他到門口,朝他揖了一揖,道:“多謝言大人,請千萬保重,不要和別人提起這事。”
言君玉連忙還禮,見天色晚了,也不敢回侯府去見祖母,隻得又飛馬往宮裏趕。總算趕在天黑透前回了東宮,聶彪正看著侍衛換班,見到他還笑:“言大伴讀這是去哪野了,跑得這一身的汗。”
言君玉也不理他,等見了雲嵐,又挨了兩句說,被趕去洗了澡,才準用晚膳。他跑了一天,倒不覺得累,想到自己可能救了一條人命,頓時開心起來,在浴桶裏泡著,還哼起歌來。
趙弘博他們肯定想不到,自己才不是什麽叛徒,而且聰明得很,既沒連累東宮,又救了人,等酈道永醒來,逃出了宮,跟洛衡對上了話,一定會覺得自己比他們都厲害。
這才叫智勇雙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