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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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章
    秋狩的獵場封了一個月,養得裏麵的獵物十分肥美,焚香禱告天地之後,再開獵場。最開始獵到的野物都要送去供天,往年都是聖上來開第一弓,今年換了太子。
    這宮裏人逢迎聖意的功夫,也算是絕了。早一天就放了許多鹿獐之類的野物,又把大雁之類的剪了飛羽,放在獵場裏,隻等獵場一開,天上飛的地上走的,到處都是野物,就是個學射一年的新手也能輕易射到獵物。
    蕭景衍從來不在這些小事上爭強,隻射了幾隻獵物便罷了手,倒是這次來陪同的幾個西戎人十分踴躍,大約是難得幹一回老本行,一個個興高采烈,尤其是那蒙蒼王子,竟然帶著人去獵了隻狼回來。獻給了蕭景衍。
    “西戎果然精於騎射,專出蒙蒼王子這樣的好漢。”容皓在旁邊淡淡道。
    “倒也不是個個都是好漢。”呼裏舍冷笑道:“有些外族人生的,就沒這麽厲害。”
    他說的自然是赫連了,他壓根不動弓,隻懶洋洋騎在馬上看熱鬧。
    赫連顯然是聽慣了,一點反應沒有。容皓朝敖霽遞了個眼色,是提醒他“我早就說過呼裏舍對赫連很差吧”,敖霽倒沒什麽,偏偏被羽燕然看個正著,歎道:“唉,其實我們漢人也有好漢,像呂布就不錯。”
    他又在笑容皓是貂蟬了。
    容皓打不過他,也不理論。等眾人都散開狩獵了,自己信馬由韁,找了棵開闊地,解開馬韁,讓它吃草,自己則懶洋洋地躺在樹下曬起太陽來,隻聽見遠處號角聲響,顯然是又抓到什麽厲害獵物了。
    睡了一會兒,隻覺得眼前一暗,有人笑道:“找不到獵物,這匹野馬不錯,我先射一箭看看。”
    “你敢。”他眯著眼睛道。
    赫連自然是玩笑話,不過說說而已,見他還躺在地上,幹脆也下了馬,在他身邊撿了個地方,也躺了下來。
    秋日天空一澄如洗,映著樹上紅葉,是極漂亮的景致,看得人心曠神怡。陽光也好,曬得人暖融融的。容皓的眼睛向來是有點像狐狸的,睫毛也長,被陽光照出影子來。
    “這葉子紅得不透。”他這時候還要挑:“寒山寺的紅葉好,像雞血。”
    “遠上寒山石徑斜那個寒山?”
    容皓嗯了一聲,也不說是與不是。躺了一會兒,忽然道:“你的馬真差。”
    他像個難伺候的公子,反正什麽都能挑出不好來。
    不過赫連的馬也確實是差,都說西戎馬最好,連蒙蒼侍從的馬也是通體墨黑,一根雜毛沒有,赫連的馬卻灰不灰,白不白,是一身花色,看著實在寒磣。除了使節團的首領呼裏舍故意為之,實在找不出其他理由。
    赫連也不在意,道:“你的馬倒不錯。”
    容皓斜睨他一眼:“送你?”
    他這一瞥十分慵懶,又傲慢,實在漂亮,赫連離得又近,盡管心機深沉,也怔了怔。反應過來之後,才笑了起來。
    “平白無故,送我東西?”
    “看你順眼,就送你了。”容皓雲淡風輕道。
    赫連笑了起來。
    他的金發在陽光下,實在比最柔軟的絲綢都要漂亮,發絲上都閃著光,眼睛卻比天空還湛藍,欠起身來,看了容皓一眼,忽然俯身下來,像是要湊在容皓耳邊說話。
    容皓按捺住了,沒有本能地躲開,隻聽見這西戎人在自己耳邊輕聲道:“容大人,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時辰嗎?”
    他的呼吸溫熱,容皓的耳朵瞬間就燙起來。
    “什麽時辰。”
    “現在是申時,也就是說,”赫連的聲音帶著笑意:“酈道永已經被淩遲了五個時辰了。”
    容皓的心神一跳,全身如墜冰窟,心中大怒,登時坐了起來,瞪著他道:“你當我是奚落你?”
    這不解風情的混賬西戎人,還當自己提到呼裏舍是故意氣他,所以反提酈道永來氣自己,實在是混蛋!
    赫連卻仍隻是笑。
    “容大人錯了,我知道你想拉攏我。”
    “那你還提酈道永?”
    “我隻是想教教容大人。”
    “教我什麽?”
    “用美人計,得投其所好才行。”赫連笑著道:“我不喜歡容大人處心積慮勾引我的樣子,反而是你生氣的樣子我比較愛看。”
    “你放肆!”容皓被戳破心思,又是羞愧,又是大怒,他這人放不下身段,總以為不過勾勾手指赫連就會上當,誰知道計謀不成,反被他奚落一番,惱羞成怒下,口不擇言,道:“你在呼裏舍麵前要是有在我這一半厲害,也不至於讓他當著你麵罵你是希羅女奴生的雜種。”
    他自己話出口就知道說過了,但為時已晚,隻見赫連臉色一沉,他暗道不好,本能地往後退,卻被赫連抓住手腕,直接按倒在地上。
    混賬呼裏舍,說什麽赫連騎射不厲害,看他這蠻力,打死十個呼裏舍還有富餘。
    容皓心中慌亂,知道無論漢人還是胡人,罵人母親總歸是不可饒恕的,但他性格傲慢,仍然強著不肯道歉,竭力掙紮,仍然被赫連按在了身下。
    “你想當董卓,送我赤兔馬。偏偏又想做貂蟬……”赫連麵上滾燙,連氣息都是灼熱的:“你難道不知道,貂蟬是怎麽騙到呂布的。”
    他顯然已經怒意上頭,輕易製住容皓,伸手就往他腰上探去,偏偏容皓穿的錦袍用的是時興的玉帶,一扯就斷,上麵綴的玉早飛濺出去,露出裏麵雪白的中衣來。
    容皓萬萬沒想到還有被人用強的一天,滿腹文章此刻一點用處也沒有,眼看著赫連的手已經探到衣內,他指腹有薄繭,碰到的皮膚頓時發起抖來,容皓隻覺得脖子上一痛,是被他狠狠咬了一口。
    他吃痛,越發用力掙紮起來。他向來懂得風流事,也見過人玩小倌,心中不齒,沒想到今天自己成了被玩的那個,心中又是慌,又是怒,竭力掙脫,但暴怒中的赫連那是這麽容易對付的,掙紮中摸到他腰側的刀柄,正是他隨身懸掛的小彎刀。
    慌亂之中,容皓抽出彎刀來,掙紮著一揮,隻聽見聲如裂帛,手上頓時有溫熱液體流下來。
    赫連是戰場上的人,對刀傷無比敏銳,當即反擰住容皓手腕,逼得他鬆開了刀,掐住他脖頸,將他按在樹上。湛藍眼睛裏似乎燒起火焰,說不清是發怒還是傷心。
    容皓隻覺得脖子都快被他擰斷,偏偏他的手硬得如同鐵鉗一般,扳也扳不開,就在他以為自己會被他掐死在這裏的時候,赫連鬆開了手。
    容皓跌坐在地上,警惕地看著他。
    然而赫連卻沒理他,隻是按著腰側,他穿著一件普通的西戎袍子,十分粗糙,鮮血從他按著的地方蔓延出來,很快染紅了袍子,他卻似乎一點不知道痛,隻是神色漠然地低著頭,似乎在地上尋找什麽。
    很快他就從地上采了一把草,自己嚼碎了,又從懷裏掏出藥粉,和在一起,按在傷口上。那刀傷實在猙獰,解開袍子看得更仔細,足有兩寸來長,不斷湧出鮮血來,容皓看著,都覺得心裏發麻,赫連卻麵色如常,仿佛受傷的不是自己般,撕下布條來,坐在地上,十分熟稔地包紮著。
    容皓也知道自己下重了手,但是性格使然,說不出軟話,見他的袍子累贅,所以從自己的衣服上撕下兩條來,遞給了他。
    赫連也不說話,接了過去。
    他這樣子像極羽燕然小時候,他來東宮來得晚,伴讀又欺生,經常和人打架,許多個打一個,打得鼻青臉腫也不哭,自己躲在一邊,摘許多奇怪的草來敷傷口。
    赫連出身那麽低,小時候在西戎一定受的欺負一定更多。
    容皓知道自己這事做得太過分——赫連氣得也對,自己確實是因為呼裏舍蔑視他奚落他,就覺得一點小恩小惠就能把他拉攏過來。要是沒有呼裏舍,以赫連的謀略,自己何至於這樣輕看他呢。就連所謂的美人計,也不過是猜他不像蒙蒼有姬妾,覺得他是動了心的愣頭青,會被人隨意擺布。
    讀了那麽多聖賢書,反而比別人都勢利起來了,被點破了,還惱羞成怒,罵人家的母親。其實從打獵時,自己就故意用話引得呼裏舍侮辱他了。
    承蒙青眼,雖然是個男子,到底有一點真心。自己反過來利用他,輕視他,別說齊景公的風度,真是連羽燕然也不如了,至少他還知道給那個歌姬贖身呢。
    容皓生平傲慢,難得自省一次,不由得灰心起來。赫連自己包紮好了傷口,見他這樣,以為他怕傷勢嚴重,淡淡道:“皮外傷而已,死不了。希羅女奴生的雜種自然命硬,比這更嚴重的都好了。”
    容皓聽到希羅女奴生的雜種幾個字,抿了抿唇,沒有說話,隻是抬眼看了赫連一眼,像是有點承受不住這話似的,眼中滿是歉意,隻是說不出口,倒有點可憐了。
    但赫連卻誤解了他的意思。
    “放心,我不會去刑部告你的。”
    他不說,容皓還想不到這一層。赫連畢竟是西戎王子,東宮伴讀刺傷西戎王子,這比呼裏舍殺了大周平民還要嚴重,到時候西戎借機發難,恐怕影響朝局。
    “我不是這意思。”他低聲道,但卻沒繼續辯解。
    辯解什麽呢?說他不怕赫連去告,是假的。當初他設計了呼裏舍之後,心中還笑呼裏舍是蠢貨,不顧大局。今天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盛怒之下,大局什麽的早拋於腦後了。
    若赫連是有心設計,那今天自己這一刀,闖的禍可不比呼裏舍小。
    就算赫連無心,自己這樣,又算不算示弱利用他,好讓他不去告狀呢。否則這是多好的機會,他怎麽會輕易放過。
    容皓心中惘然,一時間隻能垂著頭,無話可說,手心的血跡漸漸幹了,黏膩地糊在手上。從來運籌帷幄,今天也算手沾過血了。
    天上風吹雲走,雲影緩緩掠過,這一刻沉默似乎有一萬年那麽長。
    “我睡不著。”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這樣說。
    赫連不說話,隻是看著他,容皓卻覺得心裏那些鬱結成團的東西似乎有了一個出口。
    “曼珠死了,胡寄死了,蓮花死了,張喜死了,酈道永也要死了……”
    胡寄是當初給呼裏舍獻計殺曼珠的謀士,蓮花是去刑部告狀的小丫鬟,張喜是負責宜春宮的太監,從來是這樣。暗中死的人,比明麵上還要多,他們死得悄無聲息,隻有布局的人知道。
    “我並不傷心,也不後悔。我知道以後還要殺更多人。”他語氣平靜:“但你也會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嗎?赫連。”
    這問題他不知道去問誰,羽燕然不懂,敖霽不屑。雲嵐和太子都是經過的人,早不在乎這個。難道去說給言君玉?
    他甚至不需要答案,隻要問出來就好了。權謀把他變成他也不認識的人,他早知道這結果。但這一刻,他忽然想向這金發的西戎人證明一點什麽。
    但又能證明什麽呢?無論如何,他總是東宮謀士,無論這裏發生過什麽,隻要天沒塌,地沒陷,這個下午過後,他都要回去繼續謀劃。睡不睡得著也不重要,反正總有一天他會睡得著。赫連對他也是這樣,他的軌跡也不會因容皓有任何改變,到了他們這地步,美人計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赫連也知道,所以並不回答他。隻是道:“你不是這裏麵的人,隻是不小心來錯了地方。”
    他是風花雪月裏長大的王侯公子,詩詞文章,是教會人心軟的,一片紅葉都值得細看,他如何再心安理得地殺人。
    “我知道。”
    但他已經在這裏了。
    他以為赫連要勸自己,但他隻是脫下了血汙的袍子,放在了腿上,靠在樹上道:“睡吧。”
    西戎人的皮袍子原來這樣軟,血腥味原來也並不難聞,反而有種傷口的味道,像折斷的樹,被碾過的草,又或者隻是因為這是赫連的血,就跟他的金發一樣,與別人都不同。
    在東宮的錦褥上輾轉幾夜都無法入睡的容皓,竟然真的枕著一件舊袍子,就這樣沉沉睡了過去。
    容皓是忽然驚醒的。
    他沒想到自己會睡得這樣熟,所以醒的時候心中幾乎是恐慌的,本能地想抓住點什麽,卻被人握住了手。
    那是隻很修長的手,溫暖,掌心有薄繭,帶著藥草和血腥味。
    “發生什麽事了?”容皓驚慌地問,周圍暮色四合,連星星都出來了,所以更無法判斷是什麽時候了,身上蓋著一件陌生的袍子,顯然是有人來過了。也許是報信的人,有什麽事赫連收到消息了,自己還不知道。
    赫連顯然也知道他在想什麽。
    “沒什麽事。”他淡淡道:“不過你要回宮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