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
字數:6382 加入書籤
言君玉是從睡夢中被喚醒的。
“不好了。”鳴鹿的聲音十分焦急:“少爺,快起來。”
言君玉睡眼惺忪,揉著眼睛道:“怎麽了?”
“外麵來了好多人,好像是抓你的。”
言君玉嚇了一跳,睡意都沒了,他心中清楚自己幹了什麽事,但說大了不過是偷溜出宮而已,羽燕然也說他們當年天天幹的,怎麽輪到自己,就有人來抓了。
他一邊往外走,一邊穿衣服,匆匆趕到前院,遠遠看見燈火通明,一隊穿著紅色錦衣的人提著燈籠,佩著刀,和東宮的人對峙著,宮中無人,雲嵐站在最前麵,聶彪難得神色這樣嚴肅,按著刀站在她身後。
領頭的人意外的年輕,而且漂亮,幾乎有點雌雄莫辨,一雙眼睛眯起來,膚色蒼白,對著雲嵐道:“……拖時間也是沒用的,別讓咱們為難,快把那位小侯爺交出來吧。”
他的聲音尖細,遠不像他這個年紀的,倒像是十四五歲的男孩子還沒變聲的聲音,言君玉怔了一下,頓時明白了過來。
這個穿著朱衣的青年,和他身後的那一隊人,都是太監。宮中守衛由羽林衛擔任,但是除此之外,還有一支叫做“淨衛”的隊伍,都是由宦官充當。禦前總管段長福,就是他們的“老祖宗”。他們既是聖上的耳目,又是爪牙,容皓就說過,當初要不是東宮提前抓了酈道永,他恐怕下場比淩遲還慘,落到淨衛手裏,就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般的官員,提到淨衛這兩個字都聞風喪膽。也隻有雲嵐了,這時候還能跟他們對峙。
夜風極涼,她大概也是半夜被叫起來的,釵環都卸了,隻挽著簡單發髻,穿一件薄薄的月白綃衣,更顯得身形單薄卻挺拔,臉上神色冷峻如霜。
“既是我東宮的事,自然由我東宮處置。如今殿下不在宮中,公公有什麽事,隻等殿下回來再說。公公再怎麽問,我也隻有這一句話。”她神色漠然道。
“好大口氣。你一個小小女官,敢在淨衛麵前放肆。”那朱衣太監臉上怒意彌漫,道:“來人,給我搜宮。”
“你敢!”雲嵐厲聲喝道:“聶彪。”
“在。”
“有人敢進東宮一步,立刻斬殺,等殿下回來,我自去領罪。”雲嵐頭也不回地道。
聶彪也膽大,真就按住佩刀,高聲答道:“遵命!”他身後的侍衛也都將手按在佩刀上,雙方劍拔弩張,形勢看來是一觸即發的。卻隻聽見外麵又有聲音,有人快馬趕到。
這個時間敢在宮中騎馬的,也不是尋常人了。
來的是個胖大太監,穿黑衣,看起來倒和段長福有點像,手上舉著一卷東西,看起來像是明黃色。
即使言君玉隔得遠,也感覺到雲嵐的背影瞬間繃緊了,像是有什麽沉重的東西壓了下來,讓她支撐不住地晃了晃。
“抓個人也抓半天,死在這了?”那胖太監罵朱衣的年輕太監,被罵的自然不回話,原也不是罵他——不過是立威罷了,是罵給雲嵐他們看的,對雲嵐他們反而笑盈盈地,道:“這是聖上口諭,讓咱們淨衛追查酈道永下落的聖旨,老祖宗叫我給你拿過來了,蘇姑姑,你看?”
原來雲嵐姓蘇,姑姑是對宮中女官的尊稱,原與年紀無關。
雲嵐的神色很冷,抿著唇,仍然不退讓,道:“追查酈道永,又與我們東宮何幹。”
“怎麽?朱雀還沒跟你說清楚?”胖太監一字一句地解釋:“酈道永假死,從詔獄逃了出去,現在杳無音訊,隻怕還在宮中。偏偏有人說看見東宮伴讀言君玉今天下午出了趟宮,奴婢查了下宮裏紀錄,言小侯爺是沒有腰牌的。監視酈道永家的眼線也說看見他進了酈道永家,所以老祖宗讓咱們請言小侯爺去問下話,拿什麽假冒的令牌,是不是傳遞了什麽消息出去。蘇姑姑還有什麽不懂的?”
他臉上帶笑,話尾語氣卻有狠意,雲嵐也知道拖延不下了,於是也笑了起來。
“要真是問問話,也沒什麽?”她隻盯著這胖太監眼睛:“隻是小言膽子小,顏公公可別舞刀弄槍的,倒嚇壞了他。”
“要舞刀弄槍,也不是我。”胖太監笑中帶狠:“朱雀在老祖宗麵前領了這差事。蘇姑姑這話隻管跟他說罷。”
李福子原收了幾個義子,朱雀是最小的一個,爭強好勝,這次抓言君玉,被他出頭搶了去,這胖太監顯然心中也有不滿。
雲嵐隻看了一眼那神色冷厲的朱雀,也不多說,隻對身側聶彪冷冷道:“去把小言帶來。”
“犯不著麻煩了。”胖太監隻笑眯眯地朝著言君玉的方向一指:“那不就是。”
言君玉原趴在一棵芙蓉樹上,遠遠地看著他們,連聶彪也沒發現他,誰知道這胖太監一來就發現了,據說淨衛中也有高手,說不定這胖太監就是一個,要是真起衝突,聶彪一定打不過他。
到了這時候了,言君玉也不怕了,幹幹脆脆地從樹上下來,走到他們麵前。其實他也知道自己闖了禍,也許是被設計了,也許隻是機緣巧合,滿以為雲嵐要怪自己的。誰知道雲嵐壓根沒看他,隻是仍盯著那叫朱雀的太監。
“小言年紀小,沒經過事。”她的聲音沉穩,按在言君玉肩膀上的手卻在細微地發著抖:“希望公公們要有分寸。”
“蘇姑姑這話糊塗了,為聖上辦事,什麽分寸不分寸。”朱雀冷冷道。
雲嵐眼中神色一暗,言君玉還來不及看清她表情,隻聽見她低聲在耳邊說“千萬別強,他們問什麽答什麽,保護自己要緊”。
言君玉剛想說話,那胖太監伸手過來拉他,聶彪要攔,不知道兩人如何交手的,隻看見聶彪整個人趔趄著後退了幾步,險些摔倒在地。
“得罪了。”胖太監仍然一副笑麵虎的樣子。他的手掌按在言君玉肩頭,軟綿綿的,但言君玉隻覺得整條手臂都被卸去了力度,動彈不得。
“還要審問,就不耽擱了。”他朝著雲嵐笑道:“咱們就先帶著小侯爺告退了。”
雲嵐臉色難看得很,見他們就這樣帶走言君玉,高聲道:“聶彪!去把你的馬牽出來。去獵場給殿下報信!”
這話與其說是吩咐聶彪,不如說是恐嚇這些太監,闔宮上下,都知道言君玉是太子身邊的人,就算不知道,當初在戍衛營,言君玉上了太子禦輦的事,也早傳得天下皆知了。
其實要是被抓進刑部,都好過淨衛。容皓早說過,太子在朝中各處都有布置,宮中各處也都是耳目,唯獨淨衛是最後一塊鐵板,太監們沒有子女,也不考慮後路,隻一心為主子,所以倒比朝中那些老臣子對慶德帝還忠心些。反正曆朝曆代,不少權傾朝野的太監都被新皇帝殺了頭。
言君玉被淨衛帶著,離開了東宮,淨衛倒比羽林衛還來得有秩序,步行的多,騎馬的少,黑暗中連一聲咳嗽都不聞,隻聽見輕微的腳步聲。
這場景讓他想起當初去抓酈道永的時候。
要說不害怕是假的。但他越跟著他們走,心裏反而更堅定了,等到被帶進一處偏僻宮殿,進了個低矮的房間,看見那些不知道是刑具還是威懾的東西,他心裏已經打定主意了。
所以那叫朱雀的太監,剛問了一句“小侯爺有什麽要說的沒有?”他就十分堅決地道:“我出宮是去找酈玉玩的,其餘我什麽也不知道。”
“那小侯爺的令牌是從何而來的?”
“地上撿的。”這倒是實話。
朱雀冷笑了一聲,還沒發話,那胖太監陰陽怪氣地道:“小侯爺既然是去找酈玉的,怎麽又跟那琴師洛衡說上話了。”
他們竟然連這個都知道。
言君玉知道騙不過他們,索性抿著唇,一句話也不肯說了。他強起來還是挺讓人頭疼的,朱雀和那胖太監一時竟然拿他沒有辦法,問了半刻鍾,一個字問不出來,都有點動了氣了。
“雖然咱們淨衛算不得什麽,不過是群奴婢,但到底是為聖上辦事的。”那胖太監幽幽地道:“小侯爺也別把咱們太不當回事了,到時候吃了苦頭,可別說咱們沒提醒過你。”
他這話裏帶著威脅意味,又有點挑撥的意思。言君玉聽得刺耳,抬起眼睛來瞪了他一眼,他向來是牛脾氣,不知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尋常人到了淨衛這都嚇得戰戰兢兢了,他竟然還瞪人,倒讓這兩個太監都吃了一驚。
朱雀年輕氣盛,當即怒道:“怎麽,小侯爺不服?”
他膚色蒼白,又生得雌雄莫辨,有幾分豔麗的意思,言君玉一怔,頓時想了起來。
這朱雀不是別人,正是言君玉第一次見聖上時,那個和容皓他們起了衝突的禦前太監,怪不得雲嵐和他這樣劍拔弩張,原來他早和東宮伴讀就結了梁子,雲嵐是怕他公報私仇。
怪不得雲嵐要自己服軟。尋常太監不敢得罪東宮,但這一位就說不定了。
言君玉心下明白,低下頭來,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但朱雀豈能容他沉默下去,威脅道:“小侯爺,別以為你不說話,我就拿你沒辦法。酈道永現在多半還在宮中,咱們淨衛正滿宮搜尋他,找到他不過是早晚的事。小侯爺現在告訴我他在哪,從寬處置,大家好過。否則到時候搜出來,小侯爺想後悔也來不及了!”
言君玉此刻想的全是那間破舊宮殿,不知道趙弘博他們把酈道永轉移走沒有,不然真會被搜出來。朱雀說的雖是威脅,卻也是實話,不管趙弘博他們把酈道永藏到哪,橫豎是運不出宮的,總歸是死路一條。
但自己絕不做這個叛徒。
他心下打定主意,低著頭,咬緊牙關,就是不肯說話。
朱雀沒料到他年紀這樣小,脾氣竟然比大人還倔強,怒道:“小侯爺再不說,咱們可要用刑了。”
我才不怕。言君玉在心裏默默道,但是也犯不著激怒他,所以隻是心裏想,並沒有說出來。
要是太子在這就好了。早知道就真的一天十二個時辰跟著他好了,不過那就救不了洛衡了。可見這世上的事,確實是有得必有失。
言君玉心裏還在盤算,看在朱雀他們眼中,就是活脫脫的油鹽不進了。所以朱雀氣白了臉,真就命令道:“拿刑具來!”
幾個淨衛一擁而上,把言君玉按倒在地,一看他們就是常年用刑的,言君玉還想掙紮,有人隻用膝蓋在他膝彎一頂,他就控製不住地栽倒在地。早有人拿了刑具來,不過是些板子夾棍之類。故意讓言君玉看見,想讓他求饒。
“哎唷,我可不敢在這待了。”那胖太監陰陽怪氣地道:“我先走了,你要幹什麽,我不知道,老祖宗也不知道。這可是太子心尖兒上的人,隨便你怎麽審吧。”
言君玉被按在地上,這地方的地磚縫裏不知道積了多少人的鮮血,一股腥味直往他鼻子裏衝,他莫名的眼睛有點發熱。
我才不是誰心尖上的人呢。他賭氣地想道,他心尖上的明明是那枝白梅花。
都說他呆,也確實是呆,都到了這關口了,還在慪氣。那胖太監說了這話,見他不為所動,以為他沒聽懂,又彎下腰來,湊近他道:“小侯爺,你就抬抬手,饒了奴才們,開口說了吧。咱們是真不願意動殿下的人,誰還有兩顆腦袋呢?你說了,大家好過……”
言君玉隻是咬著牙不開口。
胖太監繼續勸道:“我實話跟你說了吧,咱們動你一下,回頭要挨幾百下,誰的皮肉是鐵打的呢,你隻當可憐奴才們,招了吧。”
要是尋常人,這樣恩威並施也就招了。偏偏言君玉真是強得小牛犢一般,隻咬牙道:“我說了,我什麽都不知道!”
胖太監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堆滿笑的眼睛裏露出狠厲神色來,站起身來,用笑得發膩的聲音道:“那就恕奴婢不能奉陪了,朱雀,交給你了。”
言君玉是太子的人,動了他,必然要被太子發落,所以他把“老祖宗”和自己都摘了出去,隻用他這個叫朱雀的小師弟來用刑。朱雀年輕心狠,又想往上爬,早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再多一件也沒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