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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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璿璣到思鴻堂時,夜色正深。
很少有人會相信,她上次來這裏,已經是幾年之前了。
太子不喜太子妃,是闔宮皆知的秘密,大婚不到一年,正好遇上大選,皇後又指下三名秀女,都是世家貴女,嫁入東宮。雖然太子對她們並不喜愛,但至少好過相敬如冰的太子妃。
其實宮人都知道,那些後來的姬妾,沒有一個有她的容貌,更何況葉家蘊藉這樣深厚,淩煙閣上十八將,第一名就是葉家的祖上葉慎。太子妃的祖父是老相爺,父親是當世大儒,若論聰慧,論學問,天下女子也敵不過她。
然而最終卻走到今天。
雲嵐是早就等在廊下的,見了她,恭敬行禮,這東宮的掌宮女官向來敬重她,也許是女子間的惺惺相惜,也許是因為她作為東宮的心腹,清楚地知道,這天下沒有比葉璿璣更適合太子妃這位置的人。
思鴻堂中燈火通明,這書房的主人正心緒不寧。
那個叫言君玉的少年,現在在哪裏挨打呢?多半是前院,當著所有侍衛的麵。養尊處優的小侯爺,應該是沒挨過打的,脊杖二十,未免太重了點。
葉璿璣垂下眼睛,進了思鴻堂。
明亮燈火中,她的夫君,太子殿下蕭景衍,正站在窗邊看著外麵的夜色。長身玉立,落落無塵,說是玉樹臨風也不為過。他身上仍穿著玄色的窄袖戎裝,下人不會犯這樣的錯誤,是他心亂了,所以沒有換衣服,行禮時看見他靴底沾著草色。
“聽說殿下要見我?”她低聲問道。
“上個月,我在母後那聽了個有趣的故事,是關於如意的。”太子殿下回過頭來,山嵐般眼睛冷冷看著她:“忽然想起來,所以問一問你。”
如意公主是慶德帝最疼愛的小公主,從封號上可見一斑,今年不過十歲,生的玉雪玲瓏。這事發生在西戎求娶公主後,酈道永的昭君出塞激起慶德帝的滔天怒意,而呼裏舍還沒落入容皓的陷阱,幾乎所有人都以為真要嫁一位公主過去了。
那天慶德帝留宿如意公主的母妃容妃宮中,如同尋常人家父女一般相處,十分歡喜,等到走時,如意公主卻戀戀不舍,一直追著慶德帝的禦輦出了宮門。慶德帝問她這次為何如此舍不得自己,如意答道:“等我長大,就見不到父皇了。”
容妃頓時變色,剛要喝止她,慶德帝卻笑道:“何出此言?”
如意神色悲傷,說:“我知道,等我長大,就要去和親了。和親就是嫁到很遠的地方,再也見不到父皇母後了,就像安樂姐姐一樣。我們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對嗎?”
起居郎的記載上,慶德帝的反應隻有寥寥六個字:帝黯然,不能答。
天底下任何一位父親,大概都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世人多把呼裏舍那一場人命案當做慶德帝對和親態度的轉變點,其實真說起來,這事才是第一個轉折點。當時正是局勢膠著的時候,平靜水麵下暗流洶湧,這事卻如同在水中投入一顆石子,可謂神來之筆。
葉璿璣淡淡道:“殿下要問我什麽?”
她的容貌在燈下更美了,簡直驚心動魄,低垂的眼睫卻給人以一種伸手可得的感覺,是極婉約的姿態。雲嵐上次笑容皓,說他舍近求遠。這天下最擅長以小博大,以下博上的,都是女子。因為身份不適合參與政事,所以每一步都是百般斟酌,八麵玲瓏,堪做範本。
“你知道雲嵐聽到這故事的反應嗎?”蕭景衍隻盯著她眼睛:“她說,字字誅心,是她手筆。”
太子妃的身份,讓她可以自如地遊走在宮廷中,十歲的小公主,是最好的武器,擊中帝王心中最後一塊柔軟的地方。她用她的方式,為東宮做出了如此漂亮的一擊,如唐傳奇中的刺客,一擊即中,功成身退,不留一點痕跡。
所以雲嵐極欣賞她,那是一個獵手對另一個頂級獵手的欣賞。她直說過,如果太子喜歡的是葉璿璣,東宮的路會比現在平坦一百倍。
“殿下太看得起我了。”葉璿璣隻淡淡道。
她連送到麵前的功勞也不收,永遠做帷幕後操縱棋局的那雙手。容皓要有她一半的冷靜,就不會整天對言君玉誇耀。
“你認不認不重要。”蕭景衍隻看著她眼睛:“你的誅心計可以對天下人用,但是不能動東宮的人。”
這麽漂亮的一擊,是示好,也是投誠,換來卻是他這一句。葉璿璣的眸色頓時冷下來,抬眼反問:“是不能動東宮的人,還是隻不能動言君玉?”
她身上竟有這樣的氣勢,和當朝儲君對視,也不落下風。
蕭景衍似乎對她這一麵並不意外,隻冷冷道:“我隻說一遍,今日之事,不可再有。”
這天下人沒有誰能像她一樣洞悉人心,深夜趕到淨衛救下言君玉,全須全尾帶回東宮。等天一亮,淨衛抓到酈道永,天下人都會以為是言君玉告的密。
不過少挨一頓打,卻要斷送全部名聲。酈道永一死,士林會永遠記恨言君玉這個名字,他才十六歲,就背上一生的枷鎖。如同雲嵐所言,字字誅心,確實是她一貫的手筆。
至於那些姬妾的“熱情”,更像一個惡劣的玩笑,言君玉隻知道東宮也有後宮,卻不知道後宮真正的意義,於是她就把後宮帶到言君玉麵前來。一個個活色生香的美人,親昵地拉著他做“自己人”。
她事事做好人,卻逼得言君玉深夜爬到亭子頂上,死也不肯下來。以她的手腕,要說不是故意而為,都是小看了她。
“我以為殿下會喜歡這樣。”她神色淡然,仿佛自己真是一團好心,做了壞事。
隻要一個晚上,她就可以斷送言君玉的前途,像折斷一隻鳥的翅膀那樣輕易,然後帶他見蕭景衍的後宮,讓他明白他自己的位置,少年人的心性盡管倔強,假以時日,要馴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當你是長孫皇後?”蕭景衍冷冷問。
她在做“賢後”該做的事,像李世民殺弟奪妻後,長孫皇後為他安撫後宮,隻差親手把弟媳楊氏送到他床上,自然是賢惠的證據。
“殿下怎麽知道我做不成?”她也平靜反問。
蕭景衍說的是那個安撫後宮的長孫皇後,而她說的,是在玄武門事變前,秦王在風口浪尖時,長袖善舞,遊走於宮廷之中,“孝事高祖,恭順妃嬪,以存內助”的長孫皇後。甚至,也可以是玄武門事變,太宗引將士入宮授甲時,“後親慰勉之,左右莫不感激”的長孫皇後。
與其說是她要暗算言君玉,不如說她是在以她的方式向東宮示好,這件事與如意公主那件事,並沒有區別。
蕭景衍漠然。
“那是你的事。我早說過,我不需要你。”
“所以殿下隻需要一個讓你在深夜騎五十裏路,趕回東宮救他的人”她眼中有怒意積聚:“容貌不過中上,才學更是平平,心機一點全無,殿下就算要羞辱我,也請換個更好的再來!”
“你太看得起自己。”蕭景衍神色冷靜:“我喜歡他,跟他是不是中上有什麽關係。你自己是先排好名次,再選第一名來嫁,就以為天下人都跟你一樣了?”
他這話戳中關鍵,葉璿璣神色一黯,抿緊了唇,倒顯得有點可憐起來。
蕭景衍其實對女子極寬容,尤其不談論□□,連玲瓏也維護,和她話趕話說到這裏,見她被刺傷,也就不再多說。
但她卻忽然抬起頭來,看著他眼睛。
“所以還是為我當年的事,是嗎?”她眼神幾乎有點淒惶起來,配著絕色的容貌,更顯得我見猶憐:“其實我早就做了決定,如果我說,我願意和殿下開始呢……”
畢竟高門貴女,有些話不能太直白,蕭景衍還沒說話,她又道:“其實殿下也是喜歡女子的對嗎?我記得那年瓊林宴……”
“其實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蕭景衍打斷了她的話。
“殿下請說。”
“有始無終,是你葉家祖訓?”
滿室旖旎頓時驚散,她臉色瞬間慘白下來,相比之前那句,這才是切切實實戳中痛處。
“別再扮小兒女情態了,你我都是一樣的人,沒那麽容易動心,裝也裝不像,平白羞辱你自己,也侮辱我。我說過了,我不需要你。”蕭景衍的聲音冷淡:“記住了,今日之事,不可再有。你再動他一次,太傅親自來求情也救不了你。”
葉慎以謀略聞名,雖然立國後下場慘烈,有始無終。但葉家卻一直傳承了下來,葉璿璣的祖父先是掛了右相,告老後又被請進宮中教太子讀書,領了太傅的職。葉相故去之後,葉璿璣的父親從太子少傅升為太傅,父死子繼,傳為美談。
而讓人疑惑的是,在這樣風起雲湧的時刻,葉家在朝野中有著無數門生故舊,威望又高,卻始終偏居一隅,仿佛整個家族都退出了權力場,隻剩下一個葉璿璣。
雲嵐目送著葉璿璣離開,自己匆匆進了思鴻堂。
“淨衛剛剛抓到了酈道永,龐景受了傷,段長福親自過去了。”她即使在人後,也事事小心,絕不提不該提的名字,免得顯得東宮涉入其中。隻淡淡道:“目前還沒有人死。”
“知道了。”蕭景衍神色微微疲憊:“換衣服吧。”
“其實……”
她是伴君如伴虎慣了的,一看蕭景衍神色就知道勸也無用,沒有繼續說下去。
脫下騎射的胡服,換上袞龍常服,年輕的太子沉默不語,隻是垂著眼睛,眼睫下眸色深沉,不知道在醞釀怎樣的波瀾。
“他哭了嗎?”
“殿下問誰?”雲嵐怔了一下。
“應該是哭了。”蕭景衍自問自答道:“他向來是喜歡哭的。”
少年忍哭的倔強神色似乎跳了出來,浮現在眼前。他唇角略勾了一勾,這笑容轉瞬即逝。
二十脊杖,實在是太重了些。
“殿下要去看看嗎?”雲嵐揣度著問道。
思鴻堂太遠了,連一聲叫痛也聽不見。隻遠遠看見燈火,知道正在行刑。
“不了。”蕭景衍淡淡道:“先去會會酈道永,回來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