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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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道永醒來時,幾個穿著淨衛服飾的小太監正弓著腰擦地,灑掃熏香,忙得不亦樂乎。宦官在宮中的處境向來尷尬,相比宮女,他們離權力更近,暗中的勢力不可小覷。但在明麵的地位上,他們不僅是身份卑賤的奴婢,還是殘缺不全的,就連明政殿裏那位“老祖宗”,也免不了被人背後罵幾句“老閹奴”。因為他們善於逢迎,逆來順受,所以宮裏的貴人也把他們當成沒有自尊心的出氣筒,許多小公主小皇子,就常捏著鼻子笑嘻嘻地嫌棄段長福“臭死了”,其實都是從他們的母妃那裏有樣學樣聽來的。
因為這緣故,宮裏的太監特別愛幹淨,幾乎到了作踐自己的地步。酈道永在宜春宮的時候,就看見小太監跪在牆角頂香,問起來,是吃飯時不小心吃了蔥蒜,所以帶他的公公罰他。
酈道永少年時,讀多了書,也罵過權閹宦官。等到進了宮,見到這些太監,卻隻覺得眾生皆苦,俱是網中人。
小太監都乖覺,見酈道永醒了,他們隻當看不見,眼觀鼻鼻觀心,擦完地,又有人進來鋪紅氈,往熏爐裏添了許多沉香。
然後“貴人”才駕到。
太子殿下進來的時候,整個內室都似乎亮了一下,再怎樣繁複的準備工作,如果是為了他,似乎都不為過了。
“有傷在身,不能起身行禮了,請殿下恕罪。”酈道永道。
說來也好笑,如今的朝局,他們都有大“功勞”,但是他們倆卻還未碰麵過,如同遙遙對峙的兩座山峰。
淨衛搬來一張圈椅,上麵鋪著雪白狐膁,蕭景衍神色冷漠地往上麵一坐,仍然不開口。
酈道永是剛被抓回來,身上的傷口是被趙弘博他們草草包紮過的,裹得倒嚴實,但還是從累累的布條下沁出血跡來。淩遲又叫碎剮,聽這別名就知道傷口成千上萬,極難愈合。
“救我的是那個叫趙弘博的伴讀吧?”酈道永咳嗽了一聲,問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還活著。”太子殿下竟然也不怪他無禮,冷冷回道:“鍾毅海也活著。”
鍾毅海是鍾老將軍的名字,他在宮巷裏擋住淨衛足足一個時辰,還重傷了龐景,自己也受傷不輕。酈道永與他並無私交,隻是知道這名字,怔了一怔,也猜到了,苦笑了一下。
他經過一場淩遲,整個人都瘦得脫了相,更顯得骨骼清臒,倒有點風骨的意思,但眸色卻深沉起來。
“那言君玉呢?”他問。
蕭景衍的神色,一瞬間冷到極致,恐怕連他貼身侍從也未見過這一麵,山嵐般的眼睛冷下來時原來如此恐怖,殺氣逼人,鋒利如刀。
“要是六年前的我,你九族不保。”
越是地位高,殺伐手段越是殘忍,對於敢威脅自己的人,自然是趕盡殺絕的。世人隻顧著稱讚太子仁厚,無人瞥見他這一麵。
酈道永觸到了他的逆鱗。
慶德帝震怒之下,連夜下旨,讓淨衛追查酈道永下落,用的就是他們的狠辣。酈道永能在宮中消失,牽扯的至少是皇子以上的人,也隻有淨衛,能夠不顧後果地追查下去。到時候興起大獄,所有與此事有關的人都逃不過。
而言君玉就在其中。
酈道永甚至不用特意提起言君玉,淨衛隻要循著痕跡一路追查,言君玉這個名字,就絕不會消失在案卷裏。他去詔獄探望完酈道永,就冒用令牌出宮,去了酈道永家裏傳話。誰會信他傳的隻是一句關於殉情的詩?
酈道永如此聰明,趙弘博救他時他已經昏迷,淨衛抓到他時他還未醒,自始至終他沒見過趙弘博,仍然從探望自己的所有人中猜到救自己的是趙弘博。
趙弘博在前,言君玉在後,他怎麽可能想不到言君玉來傳話會有什麽後果,不管救沒救成功,言君玉也會被卷進去。
就如同葉璿璣把言君玉逼到亭子上一樣,看似無心,實則全在他們掌握之中。
葉璿璣笑蕭景衍,星夜騎了五十裏路趕回來為言君玉善後。但這五十裏路沒有一步是白趕的,葉璿璣算計言君玉餘生的名聲,酈道永脅迫了他當下的安危。言君玉是群狼環伺中的羊,蕭景衍不過離開半日,他就被人剝下一層皮來。
言君玉究竟參與此事多少,隻在酈道永一句話中。但就算酈道永不說,言君玉也脫不了幹係。要脫言君玉的罪,除非將此事全部推翻來過。如果入獄的人本身無罪,那營救犯人,又算得了什麽呢?
酈道永忽然笑了起來。
“殿下竟然……”他一大笑就劇烈地咳嗽起來,蒼白麵孔漲得通紅,幾乎咳出血來:“殿下竟然真的在考慮替我脫罪。”
“看來你不想脫罪?”
酈道永伏在床邊大咳,他手腕上仍帶著鐐銬,碰撞有聲,脊背如同一張骨頭的弓,有著竹子一般的骨節。
他的神色像是要笑,眼神卻如此悲哀。
“殿下說六年前,那殿下是否記得,六年前,我也在京城。”
蕭景衍沉默不語,他和酈道永有過一麵之緣,就在那時。
“那年春天,我在等春闈的結果出來,洛衡為訂婚的事和我絕交,我寫了信回去退婚。我父親告我忤逆,江寧的官員不敢接,案子一直遞到禦前。我以為聖上會愛惜文章,至多不過再等三年。結果聖上禦筆親批,奪了我一世功名。我既驚又怒,正不解,洛衡寫了兩個字給我,叫‘躔孛’,古書上寫,那是星辰相撞的意思。”
江南第一才子的案子,正撞上聖上為東宮的忤逆大怒,不是星辰相撞又是什麽。
“其實當時要爭,也不是沒有辦法。”他淡淡道。
告忤逆,不過一個孝字。但酈父不過中年,上麵還有族中長輩,還有宗祠,甚至還有他祖父讓子孫刻苦讀書的遺命,以酈道永當時的名望,讓江南大儒聯名上書也不是難事。至少功名之路不會斷得如此徹底。
但慶德帝那時正是盛年,手段之狠,氣量之窄,江南士子都清楚,酈道永本來就判得重了,一旦鬧起來,他必須改輕,那這份遷怒,自然又回到東宮身上。
太子那年不過十六歲,羽翼未豐。若是這份怒火蔓延開來,危及東宮地位,也不是不可能。曆朝曆代,廢過的太子不在少數。
“我那時候還不知道內情,但我想,洛衡性格最硬,他都跟我斷絕關係了,又寫了這兩個字來,也算是求我了,那我就算了吧。”酈道永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世上無數人猜度了許多年、江南人至今無法釋懷的酈道永忤逆案,最後就隻落得雲淡風輕的“算了”二字。天下人都說他文才好,善辯,但那案子自始至終,酈道永不發一言,連為自己辯解一句也無。無數人扼腕歎息,定案那天,連年邁的葉相也落了淚。
“後來,殿下與葉……”酈道永的話音一頓,因為看見太子殿下瞬間變了臉色:“你們深夜到訪,我才明白,為什麽聖上會遷怒於我。”
那是春三月,庭院中桃花開了滿樹。仆人說有客來,卻沒報名字,酈道永出門一看,樹下站著十六歲的太子,和十六歲的太子伴讀。月光之中,滿樹繁花都失了顏色,一瞬間所有疑問都有了答案。
此時一切都過去了。
當年名滿天下的才子成了重傷的囚犯。而會深夜悄悄拜訪的太子,早已長成高貴而冷漠的東宮殿下,身邊的人,也已經換了一個。
“趙弘博來探望我的時候,我就猜出他要幹什麽了,隻是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時候,他怕我拒絕,隻管自己謀劃,死罪也不顧了。後來言君玉也來了,說是東宮伴讀,我一看他的眼睛,就懂了。要知道還會把鍾老將軍牽扯起來,我當時就罵走他了。”
“你算計小言,就是為了救趙弘博?”
“倒也不算。他非要跟著我學送死之術,求仁得仁,我攔也攔不住。”酈道永自嘲地笑起來:“說到這個,其實言君玉當時也有這念頭,還是我按下去的。”
蕭景衍神色一冷。
“小言知道顧忌東宮的。”
“那你我到底是誰在操縱言君玉呢?”酈道永反問:“他天性如此,在東宮反而是壓抑,不是嗎?”
太子殿下並沒有接他這話,隻是站了起來。
“這事結束後,六年前欠你的,我還給你了。”
“要你還的不是我,是洛衡。言君玉傳那句詩來我就知道了。他一直想像他祖父一樣,為了天下社稷做點什麽。他寫‘躔孛’給我,就是讓我以東宮為重。我一直覺得他心裏還在為那件事而愧疚,但這次他大局也不顧了,什麽也不要了,他隻要我活著。那我想,我就為他活下來吧。”
決定要用言君玉來布局的,是洛衡。他用了一句詩,讓言君玉不惜冒用令牌,也要趕出宮去,阻止他的“殉情”。也許是因為見到了言君玉,猜到他在東宮的身份,想起當年的事,所以後悔了。
太子許久沒說話。
“小言要是知道這些,一定很傷心。”
他懷著少年的一腔熱血,給人當了一顆棋子。
“殿下錯了。言君玉並不傻,你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被騙入局中的嗎?我隻不過說了一句,‘你有點像我以前在東宮見過的一個人’,他就心亂了。有人在他心裏留下空隙,來給人鑽。所以他也許會難過,但不會傷心。”
酈道永平靜看著蕭景衍。
“因為我們傷不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