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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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景衍對於這一下也並不意外。隻是安靜收回手,打開了裝藥膏的罐子,用玉挑子往言君玉背上塗,藥膏清涼的味道頓時彌漫開來。
言君玉本來就趴著,背上又痛,如同背了個龜殼般笨拙,躲了兩下,沒躲開,幹脆伸手抓過那個罐子,直接往遠處一摔。
罐子落地就摔成了幾瓣,外麵也聽見聲響,有人低聲問道:“殿下?”
“再拿一罐藥來。”蕭景衍淡淡道:“我失手打碎了。”
屋裏暗,他在燈下垂著眼睛,也看不見神色,隻覺得聲音極疲憊,更顯得溫柔。言君玉心中告訴自己這溫柔都是假象,他叫人打自己的時候,可一點也不猶豫。
外麵的人連忙應聲,很快遞了藥進來,不敢看裏麵的景象,又低著頭退下去了。太子殿下卻叫住他:“太醫院還配了多少,都拿來吧。”
他是預備讓言君玉盡情摔了。
那太醫模樣的人真就恭敬答應著,連聲讓人去搬。言君玉聽了,心中更氣,握緊了拳頭,他天生一股強脾氣,鐵了心不讓他塗藥,連疼也不怕了,就是要掙紮,蕭景衍伸手按住他,他手下力度看似溫柔,其實全是巧勁,製住言君玉關節,讓他動彈不得。
“小言再動,我就要人送繩子進來了。”他輕聲道。
言君玉經過今晚,已經知道他說到做到,整個人被按得動彈不得,隻狠狠地盯著麵前枕頭上的暗紋。
蕭景衍見他安分下來,於是繼續塗藥。
“我不會做事,下手沒有輕重,弄痛你了就說。”他的聲音疲倦而溫柔。
他自幼就封了太子,自然是沒伺候過人的,但意外地有耐心,動作竟然也輕柔得很。溫涼的藥膏在背上塗開來,背上火燒火燎的疼痛漸漸被壓製下去,一路往血肉深處逃,鬱結在了胸口,燒得人五內如沸,眼淚都要奪眶而出。
言君玉的臉埋在枕頭裏,蕭景衍隻能看見他的頭頂,他知道小言的頭頂有兩個旋,活脫脫是頭小牛犢。
“等我好了,我就和別人玩去。”藥快塗完的時候,蕭景衍聽見他說道,少年的聲音是氣到了極致,幾乎帶著哭腔:“我也要心裏想著別人、和別人睡覺,再娶七八個老婆!”
這已經是他想出的最狠的報複方法了,可以說是針鋒相對,以牙還牙,做好了蕭景衍勃然大怒的打算。誰知道說了之後,給他塗藥的人沉默了一下,站了起來,言君玉以為他要走,誰知道他從托盤裏拿出一卷包紮用的藥布,開始給言君玉包裹起傷口來。
他的手指修長而溫涼,力度十分溫柔,仿佛他包裹的不是一個他下令去打的人,而是什麽珍貴的東西。
就在言君玉以為他不會說話的時候,他卻忽然垂著眼睛道:“那我會很傷心的。”
他像是在陳述一件簡單的事實,言君玉卻覺得眼睛一熱,頓時抬起頭來,竭力凶狠地瞪著他。
“你又想騙我,我不會再相信你了!”
“我並沒有騙過小言。”他淡淡道:“我沒有和別人睡覺,也沒有七八個老婆,那些不過是父皇和母後指給東宮的姬妾而已,這道理我早給小言解釋過了。”
“你還在騙我,你拿我當別人的替身,她們都說我長得像他!”言君玉咬牙瞪著他:“等我查出他名字,我看你拿什麽抵賴。”
蕭景衍不說話了,藥布卷到盡頭,他垂著眼睛,慢騰騰地想要打一個結。
言君玉覺得自己應該是問到了關鍵處,偏偏蕭景衍不說話,他放出大話,其實心裏知道查不出來——連敖霽也不肯說,誰還敢說呢?所以氣急地瞪著蕭景衍。
“你心虛了是不是!”他又氣又急,心裏如同刀割:“你舍不得說他名字對不對!”
“我說了也沒用。”
“為什麽沒用?”
“小言不認得那個字。”
言君玉原本氣勢如虹的追問,被這麽一攔,整個人都僵住了,怔怔地看著蕭景衍,他眼睛黑得如同棋子一般,原本燒著火焰,忽然漸漸變得越來越亮,最後竟然積聚成了水光。
他原本繃著的臉越來越垮,終於支撐不住地,大哭起來。
“混賬太子,混賬蕭橒!我恨死你了!”他哭得嚎啕起來,連話也說不清楚,狠狠在枕頭上胡亂擦著臉,然而從挨打時就憋著的眼淚,還是如同決堤一般湧了出來。一般尋常人哭了,也就軟了,他卻比沒哭的時候還要凶起來。也顧不得傷口了,幹脆爬起來,對著蕭景衍拳打腳踢起來。好在他受了傷,打得倒不重,蕭景衍脾氣也好,生平第一遭挨打,也任由他捶著,偶爾打重了,也隻皺一皺眉頭。
言君玉到底剛挨過打,雖然氣勢洶洶,實則後力不濟,打了幾下,牽扯著傷口痛起來,也就不打了,改而放狠話,哭得打著嗝道:“混賬蕭橒!我這輩子再也不要理你了!”
蕭景衍隻伸手攬著他的腰,平靜問道:“為什麽呢?”
“你嫌棄我不認字!你怪我闖禍!”言君玉的眼淚又湧出來:“你還叫人打我!”
“所以你不肯塗藥?”蕭景衍到了這時候,仍然邏輯清晰。
“我就不塗藥!你打死我好了!等我死了,你去找你的白梅花吧!”言君玉狠狠瞪他。
蕭景衍無奈笑了。
“原來是為這個。”他笑著將言君玉攬進懷裏來,歎息道:“小言這愛聽牆角的壞毛病,什麽時候能改啊。”
言君玉原本就梗著脖子,不肯被攬過去,聽到他又數出自己一項罪狀來,頓時更加掙紮起來。但他哪裏是蕭景衍的對手,還是被攬了過去,抱了個滿懷,蕭景衍倒像是真的疲憊極了,把頭靠在他肩上,懶洋洋地摩挲著他脖頸。
言君玉脾氣像貓,連習性也像,生起氣來,脖子一定梗著,什麽時候脾氣順了,才會軟和下來。
“是誰說小言像別人的?”
“你想問清楚了,好去殺人滅口是不是!”言君玉反正沒一句好話。
“我隻是覺得說這話的人眼神不太好。”
“那你自己當初為什麽找到我!”言君玉凶他:“為什麽不是諶文,是我,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蕭景衍無奈地笑起來。
“隻有一雙眼睛像一點。”他伸出手來,摸了摸言君玉的眼睛,笑道:“不過生起氣來,就一點都不像了,我很快就發現了。”
“你說我脾氣大是不是?”
“是,小言不止脾氣大,還不愛讀書,喜歡偷懶,喜歡吃東西,還愛打人……”蕭景衍看著言君玉的臉色越來越差:“什麽都是反的,你去問葉璿璣,她也會這樣告訴你的。”
“那我也不會原諒你的。”言君玉恨恨道:“我才不要像誰,隻是眼睛像也不行。”
“好。”
他答應得這麽快,言君玉一時竟想不到別的話,他從挨打前就一直醞釀著怒火,誰知道真發作起來,被蕭景衍雲淡風輕就化解了,心中十分不甘,呆呆地怔著,還想再搜刮出一點火力來。
蕭景衍見他一張臉皺成團,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頓時無奈地笑了。
他拉著言君玉躺了下來,這張床其實不寬,對於他這身份來說更是狹窄,但他也隻是安靜躺在枕上,眼中帶笑地看著言君玉。
“我想我應該是隻喜歡少年。”他看著言君玉的眼睛告訴他:“我不想教小言權術,也不想讓小言知道你為什麽要挨打,因為我喜歡小言現在這樣,半懂不懂,卻比誰都勇敢。”
“哼,那我變了呢?”言君玉語氣凶,其實是心虛的:“我馬上就能學會權術了,到時候你去找新的伴讀陪你玩吧!”
“那可不行。”蕭景衍笑著親他:“我隻想和小言玩。”
言君玉還想再駁他兩句,但是看他眼睛裏神色確實疲倦,也知道獵場離宮中足有五十裏,也許天一亮,他又要回去了。
其實他也不傻,隱約猜到自己這頓打一定是有必要的原因的,否則容皓他們為什麽也都隻是心疼,而不攔著呢。不過也可能是他們都怕蕭景衍,連雲嵐也怕。
想到這裏,他看了一眼似乎已經睡著的蕭景衍,低聲嘟囔道:“下次你要再打我,我就跑去找敖霽了。”
“嗯?”蕭景衍聲音中帶著一絲威脅:“找敖霽?”
他連眼睛也沒睜開,言君玉卻本能地察覺到了危險,頓時不敢再說這話題了。
但他到底是膽大包天,躺了一會兒,想起背上的疼,又記恨起來,在睡著的蕭景衍身上狠狠打了兩拳。蕭景衍睡夢中被打醒了,沒有辦法,隻能抓住他的手,用腿壓住他的腿,這才安心睡了過去。
他睡著的樣子其實不多見,十分安靜,五官與輪廓都極漂亮,像一尊觸手可及的神像,誰也忍不住不上去碰一碰的。他有些地方長得很像他母親明懿皇後,皮膚極白,眉眼也精致,言君玉玩了一會兒他的睫毛,看見月光,又勾起心事來。
“你這次要是再騙我,我就真的再也不理你了。”他毫無力度地對著睡著的蕭景衍威脅道,自己想了想,也覺得沒什麽威力,又狠狠道:“到時候我一定砍了你的梅花樹,當柴火燒。”
這倒跟容皓說的焚琴煮鶴一樣了,這話說完,他忍不住自己也想道。
自己反正是怎麽也讀不好書的。就像酈道永說的,一把刀,想裝成劍,是怎麽也裝不像的,隻會顯得笨重罷了。
說到這裏,言君玉心中又擔憂起酈道永來,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最好能平安地活下來。那個叫洛衡的琴師,還在家裏等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