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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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容皓這邊的狼狽,太子殿下那邊就從容得多。也是小言實在恢複得快,雖然被赫連的挑釁弄得憤怒不已,但長期鑽研兵法,早知道盛怒最容易影響判斷,反而迅速冷靜下來。還主動問蕭景衍:“我們去買糖人吧?”
蕭景衍跟著他下了茶樓,沿著夜市長街一直走,人群已經不如之前多了。捏糖人的攤子就在街尾,旁邊銀燈高照。這攤子大得很,像一座小樓閣似的,上麵插滿了琳琅滿目的糖人,有三國劉關張各位英雄,也有隋唐演義裏的瓦崗群雄,甚至還有本朝的淩煙閣十八位功臣,其中又以陳三金最受歡迎,攤子邊圍著的小孩子人手一個,尤其有個穿著華貴的小胖子,騎在仆人肩膀上,左手是雲中雁羅慎思和小李廣費澄,右手攥著個陳三金,頭已經啃掉半個了。
還好賣糖人的不敢捏本朝□□皇帝的糖人,不然太子殿下可真就哭笑不得了。
言君玉顯然從小就是這的常客,熟門熟路,擠進一群小孩子中間,十分闊氣地從雲嵐給他準備的荷包裏拿出一個如意銀錁子來,道:“我要一套五虎將,再加十二仙。”
那賣糖人的老板已經有兩個徒弟了,正看著徒弟做事,聽到這話,抬頭一看,頓時笑了:“原來是言小侯爺啊,知道了。”
蕭景衍還是第一次聽到這說法,笑著問他:“什麽是五虎將,什麽是十二仙?”
“這你都不知道。”旁邊那小胖子頓時來了精神,連忙告訴他:“五虎將加十二仙是多少?正好十七個,這意思就是說買糖人的是淩煙閣上的後人,除了自己家祖上,其餘的全部可以捏。”
蕭景衍難得遇到有人對他這樣不客氣,也不生氣,反而笑了:“那賣糖人的又怎麽知道哪家是他祖上呢?”
“這你都不知道呀。”旁邊梳著丫髻被奶母牽著的小姑娘也教他:“糖人張的糖人可貴啦,他店就開在我們侯府那條街上,我爹從小就去買了,當然認得了。我爹還跟我說,言君玉小時候他奶奶不讓他買糖人吃,他還偷偷買呢,有次□□差點沒把腿摔斷……”
小姑娘人小鬼大,本來一麵說話一麵插著腰,神氣得很,但蕭景衍低下頭朝她一笑,是天心朗月般的好看,她頓時臉都紅了。
言小侯爺本來是帶心上人來吃自己最喜歡吃的東西的,沒成想被人揭了老底,頓時耳朵都紅了,嚇唬小女孩道:“就你話多,再說,把你抱去賣掉。”
“你敢,我告訴姨姥姥去。”小姑娘不過八九歲的樣子,厲害得很:“那小胖還說了呢,你怎麽不賣他?”
“我比他高一輩,他拜年時還要叫我表叔呢。”小胖子笑嘻嘻道,聚在攤子麵前的小孩子頓時都笑了。言君玉懶得和他們多說,見糖人已經捏好了,接過糖人拉著蕭景衍就跑了。小胖子還在後麵追問:“言君玉,我哥問你什麽時候找他玩打仗遊戲呢?他等你好久了。你再不來他就要去戍邊了,他怕死,天天躲著哭鼻子呢。”
“知道了,明天就去。”
言君玉帶著蕭景衍一路跑,這半城全是熟人,沒地方可去,隻能帶著蕭景衍又去爬舊城樓。他一看就是常年□□爬樹的人,掀起袍子下擺把糖人一兜,剩下一個費澄,紫金冠上翎子太長,怕碰斷,就咬著棍子叼在嘴裏,幾下就爬上了舊城樓。
夜幕下南城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萬家燈火,雪色一直蔓延到天邊。他騎在飛簷上,分糖人給蕭景衍:“葉慎給你,羅慎思給我……”
“對了,你先別吃,我先嚐嚐。”言君玉十分機靈地道:“萬一有毒,把你毒死了,天下人都要傷心了。”
蕭景衍笑著湊過來,言君玉正大嚼羅慎思的道袍袖子,沒提防被他抬起下巴,親了幾口,頓時有點臉紅。
小言睜大眼睛的樣子實在太好看,糖人也甜得恰到好處,太子殿下忍不住笑了起來,認真告訴他:“可是毒死小言的話,我會很傷心的。”
言君玉在下麵挺厲害的,遇到太子殿下是一點辦法沒有,嘟囔了兩聲,又繼續分他的糖人了,但是耳朵是一點點紅起來了。
“這個很好吃的,我們以前玩遊戲就拿這個當賭注,玩得可認真了。”他告訴蕭景衍。
七八歲的小言,拿著糖人,興衝衝地跟人玩打仗遊戲,贏了就得意得尾巴都要翹起來的樣子,想想都讓人心都融化了。但其實也不過一層薄薄的糖殼子而已,那侯府的小姑娘,說著“可貴啦”的糖人,其實也不過十文錢一個,這就是小言摔斷腿也要□□去吃的美味了。淩煙閣上的王侯凋零至此,整整一代人都沒見過東宮儲君,甚至不得不戍邊送掉性命。小言吃著這樣便宜的糖人等著父親回家的時候,容皓他們吃的又是什麽呢?
言君玉一點也不知道蕭景衍為什麽會湊過來,這樣溫柔地吻他,幾乎是帶著點悲傷的,像把他當成了什麽珍貴而易碎的東西。
他不知道太子殿下恨不能遇見他的時間還早十年,他反而覺得自己今天帶蕭景衍出宮可真值了。
原來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的,想把自己最好的東西給他看。想帶他去看燈,去吃糖人,去在夜市洶湧人潮中穿梭,一邊跑一邊大笑。恨不能把過去的所有快樂統統給他補上。
其實他也知道這不是什麽好東西,蕭景衍什麽沒見過呢?隻是少年人的一顆赤忱真心,大概這就是洛衡說的一往無前吧。原來需要這麽大的勇氣,最難的不是□□也不是怕被金吾衛抓走,最難的是給出一顆心,不知道他會如何處置。
是該說出來的,就像洛衡就敢當著酈道永的麵說,但不知道為什麽言君玉隻是說不出來,隻能埋著頭分糖人,把最大的都分給他。而蕭景衍湊過來親自己的樣子,就好像他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明白。
月上中天,城樓上一片月色澄明,其實是冷的。還好言君玉是帶了狐膁披風出來的,蕭景衍用披風把他裹緊,抱著他坐在城樓上,看著中天高懸的明月,兩人許久都沒說話。
“你在想什麽?”言君玉忍不住問他。
“小言想知道?”
他這樣說的時候,多半是不想回答的。因為多一個人知道也沒用,隻是跟著一起犯難罷了。但言君玉倔起來是很有一套的:“不管你想什麽,我都想知道。”
糖人一起吃,苦也要一起分擔才行。不過如果他說想的是葉椋羽,自己一定把他從城樓上踹下去。
其實蕭景衍從來是越難的事越不說,因為知道別人扛也扛不住,連洛衡也隻能撐住一角版圖而已。但也許是小言的糖人確實起了作用,他居然說了出來。
“我在想,這樣大的雪,北方不知道要凍死多少饑民,能不能熬到春天。來年春汛夏澇,江南一定水災……”
言君玉認真出主意:“也許他們會搶富戶,就不會餓死了。”
蕭景衍笑了。
“怎麽了?洛衡說的不對嗎?”
“他說的對,但是是從富人角度,隻看到那些活下來的健壯的饑民。大旱大澇一起,搶富戶不過杯水車薪,隻有朝廷才能讓大部分百姓活下來。”
江南富戶隻知道強盜可怕,不知道一個山賊背後至少有一家餓死的貧民。不是家破人亡,誰會去當山賊呢?這片土地有著最溫馴最老實的百姓,像勤勤懇懇的老黃牛,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不是活不下去了,絕不會與現有的秩序作對。水災裏的婦孺老幼,路邊的餓殍,瘟疫來時一整村一整村的死人,都是他的百姓子民,死的時候,仍然相信著他是真龍天子,是他們的君父。
而天子早已年邁,被病痛和疑心淹沒了心智,沒有餘裕去思考別的了。隻剩年輕的儲君在大雪中想著即將到來的災難,這是他的天下,民上麵有官,官上麵有君,但沒人能對君王負責,九州大地,萬萬臣民,都將是他的責任。
好在還有小言,學會了權謀的少年正認真思考,眼睛亮亮地看著他。小言其實也很聰明,隻要一點提示,就能一通百通。就像現在,他就忽然告訴蕭景衍:“我知道你為什麽不願意和親了。”
要是自作聰明的人聽了,一定覺得他是傻,才會牛頭不對馬嘴。但真正有智慧的人就聽得懂,小言的珍貴之處就在這裏,要很有眼光的人,才能從一堆石頭中發現看起來憨憨的他。
蕭景衍那句話一說,他就知道為什麽東宮始終不同意和親了。如果隻想當個太子,想毫無波折地順利繼位,是可以不管的。但如果是當天下的主人,就不可以。這是他的家,他的天下,西戎是遲早要麵對的強敵,所以更要寸土必爭,越早下手越好。他不會放任白蟻蛀梁,日後再修。真正錯得遠了的,反而是慶德帝。
但蕭景衍還要逗他:“小言還知道什麽了?”
他就是想看言君玉紅著耳朵,但還是認真跟他解釋的樣子。
“我知道你對百姓的心,就跟我想帶著士兵從邊疆回家的心一樣。”他看著蕭景衍的眼睛認真告訴他:“原來我們是一樣的。”
不隻是不得不做的責任,還有強者的自覺,因為背負了天賦,生來如此,舍我其誰。還有像自己看戰局一樣俯視的視角,因為太了解,所以比普通人的視角更敏銳十倍,那些細節都清清楚楚,想想都覺得心酸的憐憫、慈悲、和能看穿整個過程的洞察。連時間都失去意義,因為清楚每一步的代價,一眼就看到結局。
他能理解他身上蕭景衍的那部分了。蕭橒是他,蕭景衍是他,東宮,殿下,宸明太子,都是他,他是天下的蕭景衍,也是言君玉一個人的蕭橒。龍在雲海中遨遊,路過的人隻能看見一鱗半爪,隻有自己也高高地飛,飛到雲端之上,與他並肩,才能窺見他的全貌。自己要快一點,再快一點,長成挺拔的樹,或者雲嵐說的,絕雲氣、負青天的大鵬,才能支撐得起他。
明明不覺得冷,言君玉還是伸手抱住了他,擁抱是多好的東西,這世界這麽大,什麽真龍天子,其實也不過是和他一樣有血有肉的凡人。蕭景衍安靜把下頜靠在他肩膀上,他們互相支撐著,像古書中纏抱的樹,根須交纏,枝幹相觸,一起往上生長,長到雲海之上,晴空萬裏,天下太平。
長街上響起清脆馬蹄聲,除了東宮,誰也不敢深夜在城中騎這樣的快馬,
他要回去做太子了,言君玉知道。
容皓老是說“偷得浮生半日閑”,這其實也是一個偷來的晚上,從離宮之前,就知道很快就要回去的。但沒關係的,言君玉知道,他們都是記憶力很好的人,隻要一個這樣的擁抱,就足夠撐過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