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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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皓到西戎使館的時候,正是寅時,使館外已經有零星幾個官員了,都是禮部的人。
禮部原本是主和派,但是接待的西戎人多了,底層的官員心中也警醒,畢竟西戎人院子裏那幾個射得刺蝟一樣的靶子不是白擺著的,連石獅子都被他們較量力氣搬過。西戎人骨子裏好戰,全民皆兵,劫掠為生,如同天性殘忍的狼群一般。沒有人能跟他們相處幾個月之後還一廂情願地以為戰與和是大周可以決定的,真該讓永乾殿那位也自己來看看。
但容皓其實也知道,不是知不知道的問題,人性向來複雜,越是恐懼,越要顯得獨斷自大,很多老人晚年性情大變就是這緣故。平西王府以前也養過猛獸,越是年老的猛獸越有攻擊性,因為虛弱意味著危險,隻能用加倍的凶悍保護自己。
這都是後話了。
早春天亮得晚,外麵還是漆黑一片,寒氣直往人骨頭縫裏鑽,容皓裹著狐膁披風,還是忍不住咳了兩聲,旁邊官員連忙問“容大人,要不要進去馬車休息一會兒。”
“不用。”
他大踏步進了西戎使館,西戎人不管到哪都是行軍打仗的習慣,幾盞燈都留得隱蔽,容皓也是從小言那知道軍隊宿營時燈火有多少講究的。這使館是東宮看著修的,為了賓至如歸,還特意修得粗獷,可惜到底是邯鄲學步,像京都的富家子弟春遊時穿胡服打獵,弓都拉不開,還自詡李廣衛青,不倫不類,看著可笑。
值夜的西戎人在廊下守著,也有早起的,見到他都是一臉仇恨。大周把呼裏舍的死因壓了那麽多天,雖然淩遲了龐景,又不說背後主使,早被他們恨之入骨了。
容皓進去時,還聽見幾個西戎人在背後說了幾句西戎話,語氣輕蔑又凶狠,隨行的侍衛頓時想要針鋒相對,被他叫住了。
他直接進了赫連的房間。
呼裏舍一死,赫連就成了西戎人的主心骨,他也不避諱,直接住進呼裏舍之前的房間,那熊皮褥子像起伏的山丘,乍一看倒像裏麵藏了幾個人似的。赫連也是打過仗的,他沒進門就醒了,穿著一件西戎人的內袍,神色慵懶地枕著頭,在床上看著他。
他身上常有這種野獸般的神態,看似慵懶,實則殺機四伏。養了虎豹的人會驚異於他們如此不愛動彈,一天到頭都在打盹,因為真正的捕獵都是一擊必殺,其餘時間不願意消耗力氣,就懶洋洋躺著,隻有傻瓜才會以為那是溫順。
而自己就是那個傻瓜。
殺呼裏舍的計劃,他全程是被排除在外的,就算隻是作為東宮謀士都過分了,何況他是太子心腹。之前他以前是自己做得不夠好,後來想想不是。
呼裏舍的死,固然可以看作東宮極漂亮的一擊,粉碎主和計劃、弄死龐景、讓慶德帝不再信任淨衛,還削弱了西戎的力量……,何止一箭三雕,好處是說也說不盡的。但某種意義上,也正應了那個狼王的故事。
呼裏舍雖然稱不上年邁的狼王,對於赫連而言,也是擋路的人。算有意也好,無心也罷,那個交易像是真的開始了。
不過容皓不會讓它再繼續下去的。
“早啊,容大人。”赫連笑得好整以暇。
容皓沒有回應他,而是站在門口不遠處,冷冷看著他。
“從一開始,你就是為了這個交易而來的,是嗎?”
那些愛慕,鬥法,都是假的,他唯一想要的,就是借東宮的手,殺了呼裏舍,西戎內部無比團結,南北兩院是察雲朔的左膀右臂,蒙蒼的血統純正,後盾雄厚,不可撼動,他幾乎沒有成長的空間。索性來到大周,借客地之便,賭一場大的。事實上,西戎原本可以隻派幾個使節來,是他慫恿蒙蒼來求娶公主,呼裏舍是不放心才跟過來,結果把自己的命都送在了這裏。
他賭贏了,呼裏舍一死,他地位隻會高不會低,回到西戎之後,他就是蒙蒼的左膀右臂,以後天高海闊,大展宏圖。
赫連隻是笑,坐在床上,懶洋洋地枕著自己手臂。
“容大人這樣想,我也隻好認罪了。”
容皓沒有再說話,而是轉身出門,聽見他道:“容大人還有東西留在我這呢。”
“什麽東西?”
“容大人的心。”他還在說笑。
容皓沒有答言,而是神色漠然,一路穿風踏雪,出了西戎使館。跟他的侍衛也是第一次見到他這樣冷漠樣子,使館外麵又停了兩輛馬車,看起來像是雍瀚海和刑部的,東宮侍衛不多,但能動用一部分禁軍,都是重盔重甲的騎兵,容皓翻身上馬,有侍衛想要給他盔甲,他沒有接。
大雪紛紛揚揚落下,天色漆黑,火把燒得畢剝作響,火光映在西戎使館外牆上,人和馬的影子黑魆魆,如同一片樹林。
這裏是五百精兵,西戎使節團留下來的士兵也不過五十來人,還要刨去那些因為會說漢話而帶來的老兵,整個西戎使館已經被團團圍住。
“大人?”禁軍的小首領有點遲疑的樣子。
騎在馬上的青年披著狐膁披風,難得看見他穿胡服,黑色錦衣上有著赤金的暗紋,眉目俊美風流,然而神色冷下來時,卻像極演義中那個殺伐決斷的平西王爺。
“聽我號令。”他冷聲道:“弩上弦,劍出鞘,從現在開始,不管是誰,隻要想從西戎使館裏出來,一律殺無赦!”
禮部官員本來有些猶疑,還在輕聲議論道:“西戎人是上書請辭的,一切都是比照慣例,這樣不好吧……”“殺了他們,豈不是師出無名?”,但是一看雍瀚海雍丞相這等“純臣”的馬車裏都毫無動靜,像睡著了一般,就知道容皓這格殺勿論的指令不僅是東宮的主張,恐怕連慶德帝也是默認的。
看來京中瘋傳的淨衛殺了呼裏舍的事是真的,反正已經撕破臉了,放這批西戎人回去,也不能緩和局勢,反而更加危險。而且裏麵很有幾位猛將,就算是為了削弱西戎的力量,也該殺了。
弩機上弦的聲音十分特別,有種凜冽殺氣,如今禁軍配備的都是改良過的烈風弩,靠兩人合作,躺地腳踏上弦。三百多斤的巨力,能輕易射穿柱子,泥牆在烈風弩麵前就如同紙糊的一般。上百架的烈風弩守著西戎使館,就是一隻鳥都飛不出去。
事已至此,這西戎使館裏的人已經成了死人了,隻是死在今天還是死在察雲朔進攻的那天而已,除非西戎連南院大王被大周害死都能忍,否則一場大戰不可能消弭,他們也沒法回到西戎。
此消彼長,士兵猛將都算小事,赫連是蒙蒼最得力的謀士,是絕不能放回西戎的,否則一定是如虎添翼。
這是連雍瀚海和段長福都能明白的道理。
淨衛到時已經是卯時了,朱雀帶著一百多淨衛,也是高頭大馬,輕盔輕甲,淨衛的殺氣和禁軍又不同,更陰冷些。況且大周整體說來已經太平百年,禁軍殺的人可能還沒這些淨衛一半多,看起來輝煌威風,實則遠不如這些沉默陰沉的內侍手上沾的血多。
朱雀是東宮暗棋,容皓雖然在呼裏舍的事上被排擠在外,但也早就知道了內裏究竟。此時兩人心照不宣,明麵上仍是水火不容。連頭也沒點一點,倒是雍瀚海一見他來,十分親熱,親自從馬車裏鑽出來,左一個“聖上今日龍體安康?微臣昨天讓人孝敬的鹿血膏用了不曾?”右一句“統領大人也清減了,不要太操勞了”,噓寒問暖說個不停,朱雀隻是淡淡的。
其實容皓並不覺得今天能殺赫連,但從邊疆異動看,也不過是這三四天裏的事了。今天殺了反而更好,明天他就不來守了,等到邊疆戰報傳來,他多半要死在禁軍手裏。
不像百姓從演義中聽故事,容皓是從自家祖上的來往書信中看開國故事的,當年羅慎思射殺小韓王時,□□並不在盤天河,而是在江北作戰,葉慎和容淩通信時,說頭顱送到他麵前,他沉默不語,晚上卻拎著酒去帳頂看了半晚上的月亮。
殺還是要殺,懷念也要懷念,權謀場中,向來如此。
卯時是西戎人上書說要出發的時間,眾人都以為西戎人知道外麵這樣陣仗,絕不敢出來了。誰知道卯時剛到,西戎使館的門就打開了。
“賊子好膽!”禁軍的小統領忍不住喝道。
容皓早見識過西戎人的膽量,也不多說,直接抬手:“放箭!”
□□如風,羽箭如雨,怪不得鄢瓏先祖給這□□起名羅雲和烈風,確實是人力無法達到的威懾力,拋射的箭如同雨一樣落下,紮滿西戎使館麵前的空地,□□更是將大門射得如同刺蝟一般。
一輪箭雨過後,震懾的目的已經達到,西戎雖然在邊境已經囤下重兵,畢竟還未進攻,所以今天不必見血。眾人都以為今日的事也就到這裏了,誰知道使館的大門竟然吱吱呀呀地打開了。
門開處,三十來個西戎勇士,都已經穿戴了盔甲,背負長弓,牽著戰馬,馬上都是來時的行李,卷起來的狼皮褥子、拆開的牛皮帳篷、還有各種沉重的武器,巨大的戰斧、鐵錘、鐵骨朵、從邊境商人那買來的環首刀,上麵都已經烙上狼首印記。
這是容皓第一次看見赫連披甲的樣子,他那個恐怖的頭盔原來是配合這身黑色重甲的,打過仗的人身上的武器都有種舊衣般的妥帖感,強弓、箭壺、匕首、腰間的長劍,還有那柄西戎人標誌的華麗彎刀,都在該在的位置。馬也是好馬,火紅烈馬,鬃毛如同火焰一般,馬轡頭上都有黑鐵鑄就的狼頭,活脫脫是戰報上屠村屠到河水都變紅的西戎惡狼。
“大人?”禁軍副統領沒想到這群西戎蠻子這樣大膽,神色猶疑。
“殺就是了!”容皓神色冷厲,環顧左右:“猶豫什麽?你們不敢上戰場殺西戎人,在這也不敢殺不成?”
這話一激,再沒血性的禁軍都要怒了,頓時□□上弦,西戎的重甲騎兵衝鋒向來恐怖,雖然他們的包圍圈留出五十米距離,但在戰馬衝擊下也隻是一瞬間的事,副統領喝道:“盾牆!”頓時士兵們舉起上百斤的大盾,堆成丈高的盾牆,□□兵怒吼一聲,雙腿如同紮進地裏一般,在盾牆上架起□□,儼然是言君玉說過的槍盾陣了。西戎人也不含糊,紛紛用西戎話發出咆哮聲,也是準備衝鋒了。
眼看著就要兵刃相交,雍瀚海再也按捺不住,連忙大聲咳道:“容大人!”
“刀槍無言,丞相還請後麵躲避。”容皓連頭也不回:“今日事畢,我自會向聖上複命。”
雍瀚海隻得悻悻收了話頭,他雖然是主和派,也知道如今已經是必有一戰,能削弱西戎一分力量就是一分,雖然不至於殺了這些西戎人,但射死射傷一些,把剩下的扣作人質,才是正事。隻可惜西戎人性烈如火,寧死不降,大周連什麽北院大王的兒子都沒能抓住,據說中了一刀腸子都流出來了,到底逃出去了,現在還生死未知。這個赫連王子恐怕是不會被活捉的,不然日後議和的時候也是好籌碼。
容皓騎在馬上,心中殺氣沸騰,隻盯著對麵赫連。黑鐵麵具下,看不出他神色,隻覺得他似乎並沒有必死衝鋒的意思,倒是喊了一句什麽西戎話,那些西戎士兵都笑起來,忽然全都拔出了腰間佩刀。
“放箭!”容皓懶得再等,直接下令。明明沒風,他卻覺得臉上如同被什麽撕裂了一般,痛得厲害。
眼看著又將是一場箭雨下來,重甲衝鋒下,前排人肯定要中弩,但衝破盾牆二次裝填肯定來不及,接下來就是近身肉搏,使館前頓時靜得連舉弓的聲音也聽得清清楚楚。
千鈞一發之際,長街上忽然響起飛奔的馬蹄聲,這一片早被封鎖,那馬蹄聲卻轉瞬間就衝到麵前。
“慢!”內侍尖細的聲音劃破晨曦:“聖上有旨,雍瀚海容皓聽命!”
容皓周身的血液像是凍結了,又像是瞬間沸騰了起來,也許是緊張太過,幾乎連周圍的聲音都聽不清了,回過神來,隻覺得身下的馬在不安地踏地,內侍宣旨的聲音已經到了尾聲:“……護送出京,不得有誤……永為兄弟之邦……”
“什麽?”他是真的沒聽見,轉頭問身邊的副統領。
副統領卻有點不敢直視般,低頭答道:“容大人,聖上讓咱們護送西戎人出京。”
容皓在馬上茫然四顧,看見禮部尚書的臉色也是一樣難以置信,連雍瀚海的神色也十分晦暗,主和與主戰是另一回事,說到底,也不過是派係而已,隻是對自己有利可圖。雍瀚海是晉黨首領,大戰一起首當其衝,地都種不安穩,更不用說通商了。秦地有險可守,況且幽州是中心,又更安穩一點。明麵上就敢跟隨太子殿下的官員多半是蜀地和王侯子弟,都相對安全,而且年輕官員也要大展身手,又兼血性仍在,雄心萬丈,並不怕打仗,反而想拓寬版圖,肅清邊疆的舊疾……
和與戰,就如同和鄰居起了衝突,家裏人分作兩派,一邊要打架,一邊要和氣生財,隻是這鄰居狼子野心,主戰派早看出和談不過是陷阱,自己積極備戰,總好過半夜被人□□過來打一個頭破血流措手不及的好。
但慶德帝此舉,是直接把已經到了自己口袋裏的錢送給了鄰居,是無論如何都說不通的事,是老糊塗的老祖父才會做的事。
當然,雍瀚海這種“純臣”,永遠不會這樣說出來。他們隻會很快收拾好臉色,恭敬領旨,還催促容皓:“容大人,咱們還是依旨行事吧。”
容皓沒說話,而是轉過臉去,看了一眼赫連。
自己還奇怪這種生死關頭他眼中神色竟然沒有懼意,現在想想,當時他應該是在笑吧。
□□收起的聲音十分諷刺,但什麽也比不上盾牆拆散的聲音。太陽已經漸漸升起,長街上仍然一片寂靜,雪已經停了,禁軍的馬蹄踩著薄雪穿過長街,幾百士兵,簇擁著三十幾個西戎人,緩緩穿過城區。
內城的百姓已經醒了,沒有提前封路,許多人從樓上探出頭來,查看這支奇怪的隊伍,為什麽會帶著這麽齊全的武器護送西戎人出城。副統領叫賈翮,自己都有點赧然,打了一下馬,跑到了前麵,跑完才覺得不妥,回頭看容皓。
容大人像是仍然沒從打擊中緩過神來,騎在馬上,走得很慢,幾乎要與後麵的淨衛碰在一起了。那淨衛統領是個穿著朱袍的年輕太監,看來就是傳言的朱雀統領了,神色陰狠,看眼神就知道沒少殺人。淨衛向來是比純臣更像慶德帝心腹的存在,和東宮不和也不是一兩年的事了。那個朱雀在容大人靠近他們隊伍時,就忽然抬眼掃了他一眼,眼神裏殺氣看得賈翮都一愣。
果然淨衛與水火不容的傳言都是真的。賈翮不敢再看,連忙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了。
但容皓遠沒他們想的那麽脆弱,短暫打擊之後,他很快明白了現在的情況了。
赫連還是可以殺的。
禁衛聽命於東宮,賈翮軟弱,隻要他敢下狠命令,他至少不會袖手旁觀,而殺赫連的利器還有一人,就在現場。
朱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