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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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此刻禁衛中有人□□失火,射殺了幾名西戎人,西戎必定動手,禁衛為了保護自己和雍瀚海,還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當然混亂不會持續太久,也不可能殺光西戎人,赫連肯定是會被他們用命保護的……
但如果混亂之中,赫連死因不明呢?或者再做得幹淨一點,連雍瀚海也受傷,眾人忙著保護丞相,赫連的傷口甚至可以偽裝成□□射殺的,刑部有穆朝然在,未必“查得出來”,淨衛更是自己查自己,慶德帝沒有證據,又能如何?
殺掉赫連,滅掉西戎未來幾十年最聰明的頭腦,這誘惑太大了。蒙蒼自己也看過,兵法如神,但謀略隻能算中等,察雲朔也不過虎狼之輩,況且征戰多年,情報上說他身體舊傷惡化,也是這幾年的事了。殺掉赫連,至少西戎的謀略再也無法威脅到東宮了……
巨大的誘惑下,容皓連耳朵裏都有點嗡嗡作響,幾乎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臉上冰冷,掌心卻滾燙,說不出什麽情緒。
他知道在場還有一個人和他想的完全一樣,就是朱雀,剛剛那個眼神交匯,朱雀眼中殺氣簡直凝成了劍。殺掉赫連!清除東宮至今最強的對手,威脅到東宮的不是蒙蒼的用兵如神,而是他的毒計。如果沒有他,東宮和聖上關係絕不會到今天這地步。殺掉他,至少是斷掉西戎一條手臂的收獲!
猶豫不決之下,眾人已經走近玄武門,偏偏是玄武門!這地方原本離西城門不到一裏路,但如果這就是命運給的暗喻呢!豪賭一把,於絕無可能處翻身,這也許會成為曆史的轉折點!
容皓知道朱雀是比自己更瘋狂的賭徒,不然不會聽命於東宮。況且他的視角肯定又不同,玄武門極窄,兩側都是厚重城牆,城門樓下五丈長寬,正是視野死角,守門隻有稀稀拉拉四五個士兵,滅口就是。城樓上士兵趕不下來,也看不清楚……
這正是千鈞一發之際,原來曆史上的重要時刻竟然也不過如此平常,隻是時間遠來不及謀劃,隻催著你在瞬息之間做出決斷。容皓看見朱雀的手已經按上腰間劍,隻覺得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急切出聲喚道:“萬萬不可!”
周圍人都轉頭看來,朱雀也在其中,容皓也知道失言,不過他向來急智,皺緊眉頭歎了一口氣。眾人紛紛明白,他是在想慶德帝這決定太糊塗,不小心說出了聲,正和了大家的心思,於是都裝作沒聽見。隻有朱雀聽懂,又看見他有個微微搖頭的動作。
他這麽一打岔,朱雀的殺氣也消散不少,神色也恢複冷靜,這一冷靜下來,頓時察覺到了異常。
他再看向容皓,後者也若有所思,隻是容皓是通過推算,而他是常年做刺殺的直覺。
果然,走出城門樓,再抬頭一看,原來城門樓上早埋伏下許多衛戍軍,粗略一看,黑壓壓人群,竟有上千之數,別說在玄武門動手,就算在西戎使館直接抗命,隻怕他們都能在赫連被殺之前趕到——因為城樓正中,被鄢瓏和程鬆拱衛著的,不是敖仲大將軍又是誰。
虎死威猶在,慶德帝當年能把朝堂上的百官玩弄於股掌中,謀略也不是等閑。呼裏舍和龐景的事到底太行急了,就算沒有漏洞,慶德帝也能從中嗅到疑點。朱雀顯然也成了他疑心的對象,現在想想,更是一身冷汗。慶德帝顯然已經存心放西戎人歸國,那麽一個雍瀚海就夠了,為什麽還要派自己親自過來呢?
他知道東宮想殺赫連,甚至也隱約猜到朱雀和東宮有牽連,隻是不敢確定。今日的陷阱就是引朱雀出洞的,還好容皓雖然不是謀主,關鍵時候的直覺和決斷力也不輸當年的平西王容淩,這才逃過一劫。
朱雀放下心來,看容皓的目光忍不住帶上一點佩服。慶德帝疑心已起,很難消除了,但他現在疑心的人太多了,連段長福也逃不過,原也不是什麽大事。尤其今天經過這考驗,他肯定會暫時相信朱雀。
然而容皓卻在想別的事。
太子殿下說過,雲嵐喜歡鬥狠,當時容皓不懂,覺得權謀本就是鬥狠,不鬥狠還能鬥什麽。但今日才知道含義。殺呼裏舍,栽贓龐景,是雲嵐鬥狠,雖然最終結果有益於大周,到底是劍走偏鋒,而且不合正理。而鬥狠的局限,就在於會越鬥越狠,對方也絕不會收手。
慶德帝這次也是在鬥狠,隻是他年老陰鷙,權術中陷得太深,已經不顧大周的利益了。又或者,這也是權術的一環,像雲嵐說的,分家的兒子,掐死也不可惜。
容皓權謀不精時,還以為對手是越傻越好,越是進退失據窮途末路,自己越容易贏。看了小言的打仗遊戲,才知道大軍轟隆隆碾壓過去不是最好的贏法,就算圍城,也留一個小小生門,因為人到絕境,就算不逼出破釜沉舟的決心,也容易做出些不合章法的攻擊,亂拳打死老師傅,不小心就吃了大虧。
弱者才怕對手聰明,強者都喜歡聰明的對手,因為聰明,所以會衡量得失,不會像蠢人和瘋子一樣打個魚死網破,雖然自己也能贏他們,到底要受傷。
就像現在,他送赫連到玄武門外,忽然停住了馬。這西戎蠻子像是後腦勺上長了眼睛一樣,也停下了馬。
反正是殺不了了,容大人周身殺氣頓消,甚至也像他之前一樣,扮起深情來:“送君千裏,終須一別,赫連王子保重了。”
赫連沒說話,隻是在馬上行了個禮,穿著那身甲,這樣做未免有點呆。
容皓寫詩時傷春悲秋,三頁紙打不住,這時候卻灑脫得很,直接調轉馬頭,轉身就走,卻聽見身後赫連忽然叫道:“容大人。”
容皓回頭,玄武門外燦爛朝陽下,那西戎蠻子已經取下背上的長弓,這是容皓第一次見他拉弓,西戎的弓也這樣難看,勢大力沉,上麵鐫個黑鐵狼頭。他一搭箭,把城門處的守衛都嚇個不輕,鄢瓏更是箭都搭上弓弦了。
但赫連這一箭卻十分溫柔,對,溫柔,容皓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這樣形容一支箭,但十二石的強弓勁弩,能射出這樣溫和的一箭,也足夠神奇了。也許是箭頭上穿著一個錦囊的緣故,看起來沒有什麽惡意。
當然力度還是不小的,直接越過容皓頭頂,射入城門樓處的木柱裏頭,錦囊掛在上麵直晃悠。早有人伸手取下來,呈給容皓,拆開來,原來不是錦囊,是一塊布包著個小銀馬,看起來十分精致,但也隻是市井的精致罷了。
周圍沒人偷看,看了也不知道來處,隻有容皓知道。
是那天燈市,最高的燈樹上的燈謎的獎品,一隻小銀馬,不過要到燈市散場才公布答案,自己並沒來得及去猜,因為那茶樓一會,狼王的故事太讓人生氣了。他本來是要去猜的,一是因為可以趁機嘲笑西戎蠻子沒見過世麵,而是因為他自己屬馬。
剛剛在西戎使館他就發現了,那晚上的所有東西,他都重新找齊了擺在床邊,沒想到還有那個沒有贏來的小銀馬。
小銀馬留給了他,那些東西,他有沒有帶走呢?
明亮的陽光下,城樓的陰影也遮不住這樣的亮色,因為他取下了猙獰的黑狼麵具,露出耀眼金發,笑起來也仍然是當初的樣子。朝著自己道:“容大人,你可要看好了。”
“看好什麽?”
“以小博大,以弱勝強。容大人想學的陰陽術,我教給你。”他笑得這樣燦爛:“但我隻做一次,容大人可千萬別眨眼。”
耀眼的陽光下,他在馬背上又朝自己行了個禮。西戎的禮節也傲慢,當初蒙蒼覲見時自己就發現了,單膝跪地,抬手往胸前一放,果然塞外蠻夷。不過再傲慢也比不上他,覲見都不出現,名義上是呼裏舍嫌他身份低微,現在想想,大概是覺得慶德帝不值得他行禮罷了。
但他這次行的不是西戎禮,容皓認不出來,但猜得到。
是希羅禮節。
真是傻子,自己有時候確實也話多,為了笑他是西戎蠻子,也舉了很多例子,什麽都說。說江南春光如何好,說送禮看價錢貴賤是最世俗的事,真正有教養的人,送禮物要送人最喜歡的,投其所好,才是最雅的。
這傻子以為自己最喜歡權謀,所以最後給自己的禮物是這個。其實學不學得會什麽要緊呢,總歸是晚了。倒是他這樣囂張行事,要是遭遇刺殺死在半路上也很尋常。不過以他的心機,大概也早想好應對方式了,自己總歸是棋差一著。
滿城樓的衛戍軍,都是南沼歸來的老兵,不會不認得凶名昭著的黑狼甲,也知道那西戎彎刀下有多少邊疆百姓的鮮血。赫連卻這樣囂張行事,衛戍軍裏已經有人嚷了起來。敖仲將軍神色不動如山,心裏未必不憤怒,這也許會成為他投向主戰派的種子之一。
那赫連這樣做事,有沒有向東宮還禮的因素呢。反正利用大周人殺呼裏舍他也做得出來,回到西戎,他還是沒有母家支撐的王子,戰事一麵倒,對他的好處肯定沒有戰事膠著更大。
而東宮讓自己來辦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殺赫連呢?想得再遠點,以東宮的謀略,怎麽會猜不到聖上的想法呢,就算猜不到,永和殿的耳目也應該要探到端倪了,就像當初酈道永的事上,一點點拚湊出輪廓。就算不知道確切結果,也有大致方向。慶德帝試朱雀,東宮又在試誰呢?
早知道就多喝兩杯酒了。
容皓沒再往下想,也沒再看赫連,隻是調轉了馬頭,朝後擺了擺手。
“走了。”他說。
養尊處優的平西王世子,最愛錦衣華服禮節矜貴的人,最後的告別也隻是這樣擺了擺手,打著馬朝東宮走去,就再沒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