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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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宮沒有多少時間處理言君玉忽然消失這件事,國喪當頭,光是慶德帝的喪禮就夠讓人應接不暇了,何況裏麵還夾雜著邊關戰事,和朝中政事。幾個宗室老親王最是麻煩,說是年高德劭,其實隻能當擺設,偏偏意見還多,又不能不聽,把禮部官員跟司禮監折騰得夠嗆。好在蕭景衍雖然年輕,卻也是在皇室禮節中浸潤著長大的,這次喪禮提拔了不少精明強幹的中層大臣,光是禮部就換了一整班人,宮中自不必說。
    而太子妃葉璿璣在這次喪儀中也表現出了後宮之主的能力,明懿皇後全程沒離開長春宮,整個後宮幾乎是壓在她身上,她夙興夜寐,連一刻停下來的功夫也沒有,把一切調停得井井有條。雲嵐作為東宮掌事女官,終於近距離與她配合,見了她的行事,頓時更加敬服。
    小到修建禦道——大周舊例,帝王歸葬東西二陵,離京都不過百裏,慶德帝的陵墓已經修建了十年,早已準備就緒。當初戰事最急時,慶德帝也說過氣話,說“打起來好啊,京都一破,再退就是東陵,正好送朕去見列祖列宗。”
    但就算現在正是戰時,慶德帝的喪禮也仍然是極盡奢華,畢竟帝王駕崩,天下共哀,越是這時候越要撐住場麵,不然人心惶惶,要出大亂子。
    修禦道不過是這些事中的一件,慶德帝的梓宮會被送去東陵,修一條百裏禦道,路邊還要設禦亭,以備停靈休息。至於要準備的儀仗隊伍自不必說,浩浩蕩蕩上萬人。禮部早已被降服,文武百官,議定慶德帝的諡號為宣,力施四方,聖善周聞。一生功過,蓋棺定論。
    議定諡號的大事,葉璿璣並未插手,但在雍瀚海倒台的事上,她卻出力不少。
    慶德帝駕崩後,晉派人人自危,雍瀚海也不由得慌亂起來,本來他府中那位還是沉得住氣的,可謂女中諸葛。慶德帝駕崩第三天,就讓雍瀚海上書乞骸骨,要去東陵為慶德帝守靈,手下晉派幾名得力幹將也紛紛請辭。正好修禦道要從他們住的西街過,工部也機敏,稍作變通,禦道正好從幾位的宅邸經過。
    說是為修禦道獻出宅邸,其實是連這些年吃下的油水也吐出了不少,名正言順被工部接收,名義上是忠臣孝子,新帝也不用擔一個一上來就逼死老臣的名聲,錦幄一遮,大家體麵好看。
    雲嵐當時正跟葉璿璣在萬華殿議事,命婦來往不絕,宮中的事更是一件接一件,一直到夜上三更,雲嵐好容易把需要送給葉椋羽定奪的事看完,就聽見堂上的葉璿璣淡淡道:“黃柯還是太狠了。”
    黃柯是朝堂中難得的中立派,號稱江南遺孤,也是狀元出身,當初陳同林抄家後,江南派樹倒猢猻散。他滿朝的師友被抄了個幹淨,隻剩孤身一人。一手好文辭,也許是因為這緣故,慶德帝才一直留著他,也可能是留著他在秦晉兩派的對峙中充當一個平衡的籌碼。
    但對於他來說,這不是什麽好事。
    一個工部侍郎,無黨無朋,在朝堂上中立了十來年,雖然外人看著,驚歎他為官的手段,但個中滋味,隻有自己清楚。
    都說民如水,其實朝堂的大勢也是潮水般的東西,再高的天賦,在時代的洪流也隻能隨波逐流。黃柯已經是四五十歲的人,半生已過,孫輩都有了。要是尋常人,可能就此沉寂籌劃晚年了。黃柯卻一直安靜等待,雖然在慶德帝父子的爭權中沒起到作用,但也算從龍之臣了。新帝沒有虧待他,給了他一個工部尚書。
    而今是他出手的時候了。
    葉璿璣感慨完的第二天,工部尚書黃柯上書,前麵鋪墊許多,什麽舉國悲痛,外敵環伺,慷慨激昂,最後隻有一句,是讓官員將今年的春敬,轉由供奉司經手,充當軍費,工部已經以身作則。
    大周官員待遇不錯,四季皆有敬費,尤其以冬敬和夏敬最重,京中官員由內務府分發,是君王體恤臣子的意思,不過一些冰敬炭敬之類。外派的官員則是由各級州府派發,無非是以薪養廉,比如秦晉江南這種極為富庶的地方,就相當於給了官員一個理由收些油水,清官也有些補貼,貪官也不至於太貪,魚肉鄉裏。
    慶德帝晚年,晉派尾大不掉,幾乎將北方各級縣府包攬,貪了多少自不必說。本來雍瀚海也懂事,晉派已經吐出了不少油水,光是修禦道一事,就得了十多萬兩白銀,是邊關數月的軍費。
    都說君心難測,但蕭景衍向來仁和,雍瀚海也鬆了一口氣。
    黃柯這本奏章,卻要了他們的命。
    雲嵐當時還沒看出致命處,等到第二天才回過神來。
    但凡官場結黨,都像滾雪球,越滾越大,門生遍天下。慶德帝晚年,雍瀚海何等煊赫,過個生日,門生從天下各地送禮上京,絡繹不絕,百姓都傳“流水黃金載不動,丞相珊瑚樹下眠”,看似一切盡在掌握中。即使新帝登基,隻要乖乖吐出來,也能換一條命。
    但就像慶德帝控製不了晉派的貪腐一樣,雍瀚海,也早已控製不住那些他掛名的門生了。
    黃柯一個春敬,何等巧妙。春敬本就是各地產出不一,況且年份不同產出也不同,隻要晉派各級官員懂事,多吐出點東西,積沙成塔,又是一筆軍費。但這次晉派的官員卻不如雍瀚海敏銳,還當是以前,真就按去年的規格獻上來。有些甚至連去年的舊例都不如,還有送茶葉土儀的,打發乞丐一般,實在不成體統。
    葉椋羽見了奏章,都氣笑了,道:“黃柯大概還以為自己很聰明呢。”
    他這話一說,雲嵐就知道雍瀚海沒有活路了。
    世人都以為是黃柯的春敬斷送了晉派,那些底層官員之所以這樣狂妄也有道理——法不責眾,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把他們全部抄了。何況蕭景衍素有仁德的名聲。
    隻能擒賊先擒王。
    各級春敬交上來的第二天,就有禦史參雍瀚海長子在國喪期間飲酒,其實不過是京中子弟附庸風雅釀的梅花酒而已,但不抄家怎麽知道酒在哪呢?先抄雍瀚海,接著是他手下的唐自明和孫瞻,這次是真的獻出府邸修禦道了,連人都發配邊疆了。
    連抄三人,聖上再一道政令,十分簡短:春汛阻隔道路,各地州府春敬多有遺失,又兼春耕大事,所以由戶部派下官員坐鎮北部七州,從此春敬交由戶部,不經過宮中。
    所有擔心淨衛的官員都鬆了一口氣。晉派官員也懂事不少,七州派下七個官員,三個都是秦派,四個是老葉相門生。同時葉太傅被調任翰林院,高高掛了個閑職。其子葉椋羽從東宮出仕,任戶部右侍郎,戶部左侍郎張文宣上書致仕,聖上奏章安撫,但還是撥去兵部,做了個平調的左侍郎。但兵部尚書仍在,地位自是從天上到地下。
    張文宣當年是純臣,不得不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隻有在兵部做出成績,才能重回權利中心了。
    相比之下,葉椋羽這個右侍郎,前麵兩個位置都空懸,戶部實則是他第一人。滿朝文武哪有看不懂的,葉椋羽出宮立府,門庭若市,京中呼為小葉相。更有奏章如雪片般飛來,稱中宮不可一日無後,請聖上登基後迅速立後。
    十日喪期過後,是欽天監選定的吉日。宸明太子蕭景衍在太和殿登基,定年號為天珩,天下人稱之為恒帝,民間更有童謠:願天之壽,如日之恒。
    登基大典結束時已是深夜,雲嵐仍有些許恍惚,也許是太清宮的緣故,她對聖上選了這處宮殿始終不解,即使這宮中梅花極好。
    她抱著一疊奏章,經過文華堂,看見了在那看書的容皓。
    “額角怎麽回事,哪裏撞破的?”她故意笑他:“你還沒選好官位呢?難道是想回江南去?”
    容家的從龍之功甚至更勝過葉家,畢竟葉椋羽入場更晚,現在正是論功行賞的時候。連他兄長,安寧王大世子都要進京朝賀了,容皓卻遲遲沒有選定位置,實在讓人費解。
    “依我看,工部就很好,黃柯沒有弟子,等‘小葉相’起了勢,也需要製衡,百姓不是都知道嗎?容與葉,共天下。你們也算是雙雙中興了。”
    容皓卻不答,隻是懶洋洋靠在榻上,現在已經不是在東宮了,他無論如何選,日後都是當朝重臣,這閑散習氣實在要不得。但雲嵐難得沒說他,畢竟他最近也痩多了,一雙桃花眼中笑意全無,隻問雲嵐:“你覺得小言去哪了?”
    雲嵐抿了抿唇。
    “中宮的手筆,非你我能揣測的。”
    這世上要真找個讓她服的人,也就是葉璿璣了。容皓也沒提“還沒封後,就中宮了?”
    葉璿璣封後是沒有懸念的事,既然皇帝心中已經有了人,那天下就沒有比她更適合做皇後的人了。唯一的懸念,是她就是送走言君玉的那個人。而明政殿那位對這件事似乎一點也沒有問罪的意思,她不遮不掩,他也不問罪,兩人似乎在這件事上達到了一種詭異的默契。
    對於言君玉的離去,雲嵐一直沒有反應,也不準自己有反應,因為連龍椅上那位都似乎沒什麽情緒,言君玉像是帶走了他身上屬於蕭景衍的那一麵,他就這樣成為了完美的君王,就算有邊疆戰情,也讓人像墜入了一場安穩的美夢。天下人在他麵前似乎都變成了子民,正是葉椋羽說過的人性,最想要的不是好處,而是安心。
    掃平晉派,葉家上位壓製秦派,而容家也即將入場,最難得的是這些人都是胸懷天下的能臣,卻又互相克製。等江南派被他理順,這個朝堂將會如同鄢家呈上的那架改良後的八牛弩,每一個構件都嚴絲合縫,每一絲力道都如同百川歸流,匯向最終的弩尖,直指北疆。
    西戎再強大,也無法在他手上討到任何好處,大周將會在他手上綻放最大的光彩。
    所以雲嵐絲毫無法理解容皓的失落。
    “小言走的那晚,我曾經見過他一麵,他說,他知道我不是不小心叫出阿鴻的名字的。”容皓告訴他。
    誰不知道容大人的涵養,怎麽會這樣失態。言君玉隻是坦蕩,並不是傻。
    “他以為我是為了讓他去救敖霽,我也這樣以為的,直到我看見葉璿璣的選擇。”
    他像是被言君玉傳染了,那個像頭小強牛的少年,有時候聰明又機靈,有時候又執拗得讓人頭疼,所有人都往前走了,他還倔強地留在原地。就像現在,天下人都知道老葉相的孫女要封後了,容皓還固執地叫她葉璿璣。
    這世上哪有兩全其美的事呢?朝堂上河清海晏,他們的人生卻扭曲如一團亂麻。葉璿璣成了皇後,葉椋羽卻成了當朝的侍郎,本該娶葉璿璣的人死在邊疆,本該和蕭景衍一起看著太平到來的少年,已經音訊全無,他得到一切,卻累極了。當年開國時一定也是這樣吧,隻是更混亂,更血腥,多少人死在黎明前,沾了血的人如何心安理得地享受勝利呢?
    雲嵐仍然覺得他是沒見夠血:“不管你信不信,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容皓無奈笑了。
    其實也沒必要說了,說敖霽嗎?他們不是為了救敖霽而讓小言走的,葉璿璣怎麽可能這麽天真呢?他們比誰都清楚敖霽多半是回不來了。他們不是讓小言救敖霽,是為了替敖霽救小言。
    葉璿璣人生最大的任性都給了敖霽,敖霽不在了,就給了他的小言。她要小言高高地飛,遠遠地走,而不是被困在這黃金牢籠中,變成蒼白孱弱的鳥。就算要為此與蕭景衍作對也在所不惜。
    而蕭景衍對得起她的選擇。
    從小言從東宮失蹤的那一刻,到現在,整整十天,他不曾下過一張追捕的命令,連雲嵐的追查也被他約束。他隻是安靜做他的君王,登基大典上,容皓一直在看他,多好笑,他在宮中十多年,才發現原來任何時候都可以抬頭的。他看著穿著冕服的君王,五爪金龍彩繡輝煌,英俊麵孔上,山嵐般眼睛凝固成了石頭。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他想的是,如果小言在這裏,他該多傷心呀?
    天下人隻需要天珩帝,不需要他的蕭橒,甚至不需要蕭景衍。
    “你知道他為什麽取的年號是天珩嗎?我當時在明政堂,聽見他要自己的年號中有一個玉字,因為珺字不吉,退而求其次,叫做天珩。”
    如天之恒,千秋萬載,是他許諾給天下人的未來。把他的玉藏在其中,是他的私心。
    但雲嵐是不會在乎的。明政堂的會議她沒有資格參與,史書上不會有她半個名字。她甚至還救下了朱雀,東宮隻能有一柄利刃,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她都能接受,她隻要許諾過的那個未來。
    哪怕是當年在東宮一起並肩戰鬥過,也最終將走向不同的道路。
    “別胡思亂想了,趁早和賀家完婚,現在邊疆正要用人呢,你昨天不是去了賀家嗎,聊過這事沒有?”雲嵐有點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容皓沒再說話,而是把書蓋在了臉上,不再多說。他一直在那,一直等到皇帝回到文華堂,才過去請了安,行跪拜之禮,當時葉椋羽也在,看到他這樣行大禮,也愣了一愣。
    “想好要哪個位置了?”葉椋羽笑著問。
    “想好了。”他答道,也抬起臉來,笑著看向蕭景衍。
    書案上雕著九條虯龍,坐在龍案後的青年,神色平和而尊貴,垂著眼睛的時候,有種類似於神的憐憫。抬起眼睛時,那山嵐般眼神有瞬間的動搖。
    他知道容皓要什麽了。
    “不後悔?”他像是隨口一問。
    “不後悔。”
    有著桃花眼的容大人,平生難有這樣堅定的神色,那眼中神色灼灼,讓他想起他的小言。
    葉椋羽平生難得有猜不透的謎底,葉家人總是這樣,他們的性格裏像是少了點什麽,不是猜不出,而是想不到。小葉相也會有猜不到的事,天下人都不會相信的,就像天下人不會信他也會求而不得。
    容皓是在淩晨出發的。
    仍然是玄武門,仍然是這樣讓人忍不住咳嗽的寒冷天氣,樂遊原上今年桃花應該很好,可惜他看不到了。
    連他的隨從都是懵的,這數百人都或是朝堂上落敗的小官吏,或是窮苦邊軍。按理說是不該這麽喪氣的,但這個任務其實和發配邊疆沒什麽區別,稍微有點門路的都不會參與,但今天的隊伍裏,卻多了一位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人。
    滿朝文武中,除了小葉相,誰還能比得上他的尊貴、他的炙手可熱。日後登堂拜相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就連他身上那身金繡錦衣,都比這一整支隊伍來得貴重。沒人敢信,都當他是開個玩笑。
    臨出發果然有變故,宮中一騎飛來,馬都跑得直喘氣,高擎著一卷聖旨,是個內侍的樣子,高聲喝道:“請容大人留步!”
    “不是容大人。”容皓騎在馬上,懶洋洋地笑,朝他指一指自己身邊旗幟:“是從六品的小官,還不如你高呢!”
    穿著紅色錦衣的內侍臉色蒼白,像是病容,眼中像是有怒火,生得極為漂亮,可惜這支隊伍中都是朝堂邊緣人物,否則也該認出來了。他隻冷聲道:“等著吧你!”
    很快後麵的隊伍匆忙趕到,是一支顯然出自皇宮的隊伍,隨從不多,但引路的是一名穿著紅綃的宮女,顯然是女官。大周宮廷女官極少,隻有帝後和東宮三處才有,最低都是五品,除非供職到了年紀,輕易是絕不出皇宮的,多數是終老宮中。
    步輦如飛趕過來,出來的女官十分溫婉好看,穿的甚至是軟底繡鞋,一看隻能在錦氈上走動的。衣衫發髻自不必說,隻匆匆披著一件狐膁披風,十分狼狽,滿臉怒意。
    “雲嵐姑姑。”容皓笑著跟她打招呼:“假傳聖旨,可是死罪。”
    雲嵐沒有理他,她眼睛似乎都被怒火燒紅了,臉色卻慘白。
    “你瘋了,容皓!”
    東宮最艱難時,是她和自己一起度過的,就算都是權謀聯手,多少也有點真心。容皓也知道她眼睛為什麽而紅,所以更要戲謔地笑道:“我不過是順從自己的心意罷了。”
    “你學的是儒,克己複禮為仁,順從什麽自己的心?”雲嵐氣得聲音都啞了:“你別發瘋!”
    她甚至往別的方向想:“是不是因為你兄長進京?安寧王雖然傳長傳嫡,也不是不可以圖謀的……”
    容家世襲罔替的王位,在她看來也是可圖謀的,奪嫡也不過是一句話而已。她謀算時眼中總有這種鋒利光芒,自己以後一定會很懷念的。
    容皓笑了起來。
    “我哥進京是好事,我正好走得了無牽掛!”
    “你想去哪?”雲嵐罵道:“朝中正是用人的時候,你學了一輩子的儒……”
    “正是因為學了一輩子的儒,才要走。”容皓笑得眼彎彎,他是不慣騎馬的人,就這麽一會兒,騎在馬上就已經歪了,但這支隊伍卻是去向邊疆的,是戰事最激烈的地方。
    “我這些天,一直在想小言最後那句話。他太傻了,還想找敖霽,等他當上將軍,敖霽骨頭都爛了,小言還是那脾氣,一急就什麽都忘了。其實想救敖霽的方法,哪裏是在邊疆呢……”
    當初在茶樓上,黑狼王和白狼王的故事,小言都忘了。年輕的白狼已經登基,那黑狼呢?他們都以為赫連說的黑狼王是呼裏舍,原來是蒙蒼。
    殺掉蒙蒼,大周固然有收益,最大的贏家,卻是赫連。邊疆一打許多年,消耗掉西戎主戰的兩院貴族,也就是蒙蒼剩下的力量。察雲朔兒子雖多,還有哪個能與他抗衡?
    他在茶樓上的提議,與其說是想合作,不如說是早看穿天下大勢,知道大周會替他解決掉蒙蒼。如果有人覺得這時候可以問他要回報的話,就未免太過天真了。
    他所求的必將得到,那個故事,與其說是交易,不如說是埋下一個鉤子。願者上鉤,這時候去問他要回報,自然是與虎謀皮,有去無回。
    但總有傻子會去的。
    蒙蒼失蹤在萬軍叢中,西戎為他屠光周圍村落,恰恰說明是泄憤,也許有一線生機。而如果他僥幸未死,能救下他的人,能知曉他下落甚至把他囚禁起來的人,除了赫連,還能有誰呢?
    當初在玄武門,他要容皓認真看。以小博大,以弱勝強,容皓認真看了,也懂了。原來他從來都是和蕭景衍一樣強大的棋手,原來他想要的東西,最終都能得到。
    “你別犯傻!”雲嵐牽住他□□白馬的轡頭,原來她越是急,語氣越是狠:“敖霽救不回來的,你別把自己賠上。你這樣聰明的人,為什麽要做蠢事,你不是小言,也沒必要因為他走了就學他……”
    她幾乎急出眼淚,容皓卻隻是搖頭。
    其實昨晚就道過別了,昨晚那奏章就遞到蕭景衍麵前了:邊疆戰事僵持,有人上書提議,要跟西戎商議交換屍首,換回當初在兗州戰死的將士遺體,寫奏章的人想的是燕北王晚年喪子,也確實是,死在邊疆的人,至少應該歸葬家鄉才對。
    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提議的凶險,雖說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但扣下來當作俘虜也是常見的事。
    如果這時候提一句“你還記得蘇武牧羊的典故嗎?”她一定會掉下眼淚來。
    東宮最狠的招數,也付出最大的代價,敖霽還不夠,還賠上一個容皓。但容皓近來脾氣好了許多,還笑著告訴她:“是我自己想去的。”
    “可惜小言不在,他一直很喜歡跟我學東西,我終於能教他一點真正的儒道了。”
    “什麽儒道,為官作宰才是儒道,登堂拜相也是儒道……”
    “蘇武牧羊也是儒道,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都是儒道。”容皓騎在馬上對她微微笑:“我和你,儒與法,爭執多年,我一直贏不了,現在總算明白了。你常說諸子百家都被罷黜,獨尊儒術,但我現在覺得,雖然儒家現在被在天下推行,但真正的儒家其實已經快要失傳了。恰恰是帝王術挾裹著儒術統治天下,才讓儒道成為了傀儡,天下人汲汲營營,功名利祿,都覺得自己學的是儒,我也被誤了許多年。”
    “所以我輸給椋羽,輸給洛衡,又輸給你。不是諸子百家都勝儒一頭,是我學儒不精,我現在找到儒道的方法了,你知道是什麽嗎?”
    雲嵐隻是抓住轡頭,流著眼淚搖頭。
    “我想到的辦法,就是自己去踐行儒家所有的主張,君子死節也好,一諾千金也好,我總歸是一片丹心。隻要有勇氣踐行,儒家會比諸子百家都要來得厲害,你會見到儒家真正的光芒。敖霽是我送走的,就算要帶他回來,也該是我去。”
    雲嵐見他心意已決,發狠道:“所以你的儒道,就是把自己當成貢品,送給那個西戎人!你可是容淩的後人,淩煙閣上的王侯,竟然要去給戎狄……”
    她有心激他,算準他從沒聽過這麽難聽的話。
    但她沒想到容皓笑了起來。
    “那又有什麽不可以呢?你還記得那天安樂公主夜謁東宮嗎?我當時其實有過可恥的一念,關於和親的一念……君子不欺暗室,現在是我為那一念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當初酈道永那一罵,罵得他如芒在背。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他的儒家自詡為君子,要世間女子三從四德。事到臨頭卻推出女子,帶著國恨家仇委身戎狄。他雖然不是將軍,但也該走在安樂公主前麵。
    說起來,曼珠還是他人生的第一個計謀,羽燕然笑他是美人計,原來一切結局早在開始時就已經寫好。他原不是權謀場中的人,無意間闖入此中。好在最後還算有始有終。
    “雲嵐,你常笑我沒見過血,但人死之後,最可怕的並不是血。燕北王今年六十九歲了,匡天瑞是他最疼愛的那個兒子,等我問西戎要回他的屍首,送到燕北,你該看著他如何接回自己兒子……”
    雲嵐隻是流淚,握住轡頭不肯鬆手。
    “別哭了。”容皓笑著道,其實他眼角也紅了,他還笑著勸雲嵐:“酈道永說刀劍論,總說宮中容不下刀,他以為隻有刀才能大放異彩,今日就讓他見一見君子之劍吧!以後你見了他也好論道。”
    他看了看手上的旌節,他送敖霽時怎麽說的,現在輪到自己了。持節雲中,何日訪馮唐?使六國,訪諸侯,入世之學,這是孔子當年也做過的事。
    他抬起目光,看向高高的城樓上,當年在東宮第一次見麵,傲氣而尊貴的少年,終於也長成了頂天立地的天子,天下萬民仰望,都依靠他如天之高,如月之明,如日之恒。所有人都可以哭,他失去了心愛的少年,卻不能哪怕消沉一刻鍾。就算想要安靜送別自己的好友,明黃的鑾駕仍然如此招搖。
    他朝著城樓上揮了揮手,
    “你會後悔的,那西戎人,他不會善待你的。”雲嵐仍然不肯放手。
    “不善待就不善待吧,我總歸是一片丹心。”他笑著道別:“可惜不能與你詔獄相見了,從今一別,山長水遠,後會有期。”
    他在馬腹上輕抽一鞭,價值千金的白馬絕塵而去,雲嵐再拖不住馬轡頭,隻得鬆開手,跌坐在城郊的草地上。容皓回頭看,雲嵐,城樓上的君王,乃至整個京城,都變成了一個個小小黑點。這是一場有去無回的征程,他知道,可惜不能再見大哥一麵了,江南的美酒,煙雨樓的新茶,當初對著赫連炫耀過的桂花香,也再也聞不到了。
    城郊大風翻湧,吹得旌節獵獵作響。他隻覺得騎馬騎得腿疼,怪不得夫子說養尊處優未必好事,原來都是有道理的,一簞食一瓢飲,麵對磨難的時候才能更平靜堅定。
    他當了二十四年的平西王小世子,鮮衣怒馬,錦衣玉食,而今他要奉行他的道了。
    當末世禮崩樂壞之際,連道家都遁入蝴蝶中做一場美夢的時候,是誰仍然堅守這世界,誰來苦心遊走六國完成一個不可能完成的理想?是儒家。當前路是毫無懸念的死亡時,誰能鼓起勇氣死諫,誰會鼓起勇氣去赴一場有去無回的遠征?是儒家。當榮華富貴唾手可及的時候,誰能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隻為了自己心中那一點點虧欠?
    是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