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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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慶經過將軍營帳的時候,敖雲還在外麵頂著香爐。
    將軍也是舍得,最近頻繁換防,一聲令下就得開拔,俗話說三搬如一燒。葉慶帳中連個喝水的杯子都沒了,這香爐是每月祭天要用的,也舍得給他來頂。倒也沒多沉,還沒有一身輕甲重,關鍵是要他不好意思。
    但以這家夥的臉皮之厚,根本不怕這個。看他頂著香爐站得筆直的樣子,哪裏像是不好意思。
    “喲,又在這街頭賣藝呢?”葉慶按著腰間跨刀,不緊不慢地嘲笑道。
    敖雲倒沒說什麽,旁邊幾個看熱鬧的副將忍不住了,虎賁騎自己整天互相打架,對外還是團結的。當即就有人嚷道:“娘娘腔,你說什麽呢?”
    葉慶頓時眉毛一豎,剛要再罵,但他是來複命的,沒必要惹事,而且看了敖雲朝他笑眯眯使眼色的樣子,暫且忍下了。
    他和敖雲也交手過幾次,各有短長。葉慶是家傳功夫,三四歲開始練的,又比他大整整五歲,敖雲打不過他。但敖雲也不強在功夫,主要是槍法的立意,葉慶也破解不了,倒被他說了兩句“你不能老是隻照著別人創的招數學,自己也要思考。這些和兵法都是相通的,你試著把自己的兵法化用進去……”
    葉慶蓋不住臉,罵了他兩句。敖雲倒好說,雖然也聰明,但脾氣挺好。他那個先鋒衛章最煩人,罵人也刻薄,葉慶說敖雲是猴子,愛耍槍弄棒,他就說葉慶用刀,是請關二爺上身。
    他們的梁子就這樣結下了,葉慶這大半年來升得也快,漸漸得到將軍青睞,不然也不會當副將了。他們東營的將軍叫魏海,五十來歲,正是壯年,是老靖北侯收的義子,算起來是靖北侯的叔父輩了。兵法雖然四平八穩不甚出奇,但勝在心胸寬廣,不像一般的主將獨斷善妒,愛包攬下屬的功勞,又愛打壓出頭的年輕將領。葉慶軍功出身,從小聽父兄講軍中上下級鬥法的故事,如何不懂珍惜。
    不過再寬廣的胸懷,也扛不住敖雲這家夥。人人都知道虎賁騎中有個人,半年從士兵升到將軍,雖然他是王侯,又帶著上百家兵來的,相當於從個百夫長升到了副將,這速度也夠快了。但以他的軍功,如果不作妖,決定不是現在這個副將軍銜。這還幸虧遇見的是魏將軍,換了個狹隘點的上級,早被人整死了。
    如果說上個月他救葉慶那次是雪中送炭,連鎮守斷龍口的泰遠將軍都親自問了敖雲名字,送了他一身鎧甲以示嘉獎,可以將功抵過。那他這兩次就是妥妥的臨陣抗命了。本來他手下那一千五的精騎兵被他練得可以和靖北侯的親兵對抗,完成自己的任務很快,偶爾幹點別的也沒人說他。但他是次次都有新意,上次直接偷襲後方,還算是衛章這家夥自作主張,替他挨了十軍棍。這次他自己跟魏將軍爭執,死不改口:“我不在白龍山上故布疑陣的話,他們絕對會越過流玉河的。”
    “越過流玉河又如何?”魏將軍被他氣得頭疼。
    “流玉河下方的村莊本來就有很多胡人,如果被他們安插下探子,用魚鷹傳訊,到時候整個靖北的重騎動向都會被窺探!”
    “那你就守一輩子不成?”
    “不用守一輩子,守過這半個月就行了。等幽州那邊再奪回兗州,察雲朔的重心就轉移了。”他還振振有詞。
    魏將軍說他不過,隻能讓他頂香爐,他倒也乖乖頂了,站在帳門口,衛章也跟著他,兩人像一對門神。本來虎賁騎也笑他們,一則因為他們新來,年紀又小,二則敖雲身份尊貴,也是侯府世子,雖然是個江南沒聽過的什麽平津侯,到底不一般,來的時候還帶著一百多的家兵,裏麵有個臉上帶疤的中年人更是高手中的高手,所以一來就立下了斬首西戎長官的功勞。衛章更是索性承認了,自己就是敖雲的小廝,把虎賁騎的副將們都逗笑了,叫敖雲“少爺”叫了半個月。
    不過等敖雲自己嶄露頭角之後,這些嘲笑就漸漸變了。連外號也變成了小驃騎,要不是他總是自作主張,估計還要更得重用。靖北侯的三萬重騎兵中,一萬親兵常年鎮守玉門關,還有一萬放在北營中與幽州守望相助,剩下這一萬,就是虎賁騎。敖雲手下兵雖少,卻是精銳中的精銳。他這個副將,也比葉慶的要有分量得多。
    與其說魏將軍偏心,不如說是有心栽培他,靖北軍的將軍都是些大老粗,懂兵法的少,所以敖雲年紀雖小,說話卻很有分量。年初幽州淪陷,不知道多少年輕將領罹難,靖北的青年將領也斷了層,正是用人的時候。等敖雲曆練兩年,執掌虎賁騎也指日可待。
    所以葉慶等人散了,又問他:“你是不是腦子不好,忍一忍,等升到大將軍,你就可以自己施展才能了。”
    “我也忍過的,”敖雲認真告訴他:“但這些都是忍一忍就要出大事的,我衡量過得失的,其實魏將軍也知道我是對的,隻是明麵上不能承認罷了。”
    “那你就等著有一天這個副將都丟了吧。”
    “不會的。”
    “什麽不會?你天天戰場抗命,遲早出大事。”
    “等監軍來了,一切都會不一樣的。”敖雲眼睛亮亮地說道:“用兵應當疾如風,侵掠如火,如今真是關鍵時刻,一定會有旨意下來,解開我們的手腳的。”
    葉慶真不知道他的信心從何而來。
    “難道你還真等著一個青天大老爺的監軍,把你提拔成大將軍不成?你別做夢了,就算你百戰百勝,也要慢慢升上去,再說了,你怎麽知道監軍來就一定有用呢?”
    朝中派監軍的事,是從新帝登基後就有了計劃了,先是在燕北小試牛刀,據說很有成效,有幾個倚老賣老的老將直接被告老還鄉,大快人心。隨之幽州也派下了監軍,靖北的倒遲遲未來。葉慶離京時新帝剛登基,一直與家中音訊無通,隻是聽說當今聖上高瞻遠矚,肅清朝野風氣,最顯而易見的就是軍費充足,新兵也源源不斷補充了過來。
    也不知道敖雲這家夥從哪聽到這些消息的,還激動了起來,一雙眼睛又黑又亮,麵容也漂亮得很,目光灼灼,星辰一般。
    “我就是知道。”他斬釘截鐵地道。
    葉慶懶得理他,知道這個人有時候是看起來像腦子不太好的。說了句“我去見將軍了”,就進了營帳。
    朝堂最近安靜得有些讓人心慌。
    小葉相自從出宮建府後,漸漸在宮中留宿得也少了,朝事一少,說媒的人就來了。葉家是淩煙閣上第一名的王侯,如今更是包攬了前朝後宮,可以說風頭一時無倆。連雲嵐也收到不少消息,據說如今在京都貴女的名單上,唯一能與之匹敵的,也隻有新鮮出爐的狀元郎沐鳳駒了。
    不過狀元郎的官職不高,目前看來,還是小葉相更勝一籌。
    除卻邊疆戰事外,近來天下太平,把燕北和幽州的監軍選好後,更是了卻一樁大事。又聽見淨衛消息,說京中百姓讚揚聖上高瞻遠矚,稱之聖明天子還不算,還私下呼之為蕭家二郎,蕭景衍和大周□□一樣,都行二,是暗喻天子聖明,有□□遺風。
    所以雲嵐心情大好,見到沐鳳駒早早到明政殿點卯,難得戲謔道:“狀元郎休沐日都來得這樣早,是存心不讓我們安生了。”
    聖上勤政,官員休沐日照樣在明政殿起臥,這半年來,他連寢宮也回去得少。其實先慶德帝和明懿太後都是好風雅的,蕭景衍更是在宮中浸染大的,春狩秋獵,賞桃花,夏日避暑,曲水流觴,秋有登高賞菊,冬日梅花釀酒,飲宴賞雪作詩,邊關戰事也安穩,又正是二十五歲的年紀,卻像是對一切全無興致。
    雲嵐沒經過情字,不知道其實隻要那個人沒在身邊,無邊美景也一瞬間失去顏色。
    難得沐鳳駒,春試的狀元郎,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也陪著聖上熬。和他同科的舉人都外派了,他卻一直留在京中,雖說聖上有意扶持江南,但也是他用心。當初瓊林宴上,天珩帝笑問殿試三甲,日後想做什麽官,榜眼想去翰林院修書,探花郎想去邊疆,問到沐鳳駒,狀元郎卻道:“願為中書舍人,隨陛下驅馳。”
    中書舍人不過從七品,唯一的好處是在禦前供奉的時間多,相當於充當聖上的筆墨,起草詔書政令,但大周另設丞相,所以沒什麽實權。沐鳳駒願做這個,是願意跟著聖上,做天子門生。
    他有這個心,天珩帝就成全了他,如今來了半年,成長非常迅速。他本來就天資聰慧,又極好學,難得是要強,一旦有什麽搞不懂,寧願廢寢忘食。他父母都在江南,也是心尖上的獨子,擔心得很。一年兩季送了名醫來請脈,隻是不敢明說——如此早慧,又生得這樣漂亮,怕是早夭相,所以家人日夜牽掛,也不敢早娶。
    他的脾氣倒跟雲嵐投緣,鋒芒畢露,是江南錦繡鄉中養出的習氣,難免讓她想起故人。
    沐鳳駒祖籍江寧,比容皓更像江南人。活脫脫是戲台上的小生,一雙桃花眼,連驕矜的神氣也似曾相識,笑道:“雲嵐姑姑比我還早,看來靖北侯要頭疼了。”
    往幽燕派監軍,倒不關雲嵐的事,聖上萬般都好,就是對邊疆戰事有點過分關注,連玄同甫也有點害怕,有天散朝後,悄悄與慶親王道:“聖上不會是真想出擊西戎吧。”
    蒙蒼死後,西戎消停了許久,雖然時不時有小戰役,但很少見像當初幽州那樣雷厲風行動兵數十萬的大戰,但聖上卻始終把戰事握在手心裏。緊要軍機都是樞密院與明政殿各一份,又把平西王世子容衡安插進了樞密院,獨掌軍事,甚至給了他關鍵時候代聖上否決樞密院決定的權力。雖然看起來是扶持容家與葉家抗衡,但未免也太看重軍事了。
    不怪他們害怕,守成之君也有守成的好,像天珩帝這樣,年紀又輕,格局又大,難免擔憂他會效秦皇漢武的後塵,窮兵黷武,雖然功在千秋,也有傷民生。
    慶親王也不知道這裏麵的故事,自然答不出來。他們也不會知道為什麽是容衡掌軍事。
    除了也有一個家人陷在西戎的容衡,誰還能在緊急時做出接近他的決定呢?
    連派監軍這件事也是一樣,聖明如天子,也控製不了戰場上的生死,隻能派下最得用的大臣,肅清邊疆風氣,至少來自身後的內耗會小一點。
    燕北王是在東宮時就開始經營的,自不用說。敖仲也向來溫和,靖北侯那邊的人選卻遲遲沒敲定,靖北侯年輕,銳氣重,手握重兵,不願意受人掣肘也是正常的事。好在東宮時就已經安插了人,這時候正適合派個知分寸的老人下去。
    今日聖上去給太後請安,來得稍晚,沐鳳駒在明政殿把政務先過一遍,雲嵐現在相當於他半個師父,偶爾也指點一二,見他忽然把個奏章放到一邊,問道:“什麽事?”
    “恭親王請纓,要去監軍,這不是胡鬧嗎?怎麽不經過樞密院就遞上來了。”
    這就看出他來得晚的壞處了,再聰明,對宮闈裏一些連小太監都心知肚明的事,卻一點概念都沒有。這些事也急不來的,都要慢慢自己學。不止諡號講究,封號裏也往往帶著功過評定,皇家兄弟,最高的稱讚莫過於一句兄友弟恭,連慶親王當年都沒得到的封號,聖上給了自己的七弟蕭栩。
    雖然當年最凶險時也沒有人有奪嫡的資格,但七皇子確實是比其他人都安分得多。況且恭親王跟著明懿太後長大,和天珩帝是至親兄弟,沐鳳駒還是不夠敏銳,不知道這封奏章有千斤重。
    “禦輦到哪了?”雲嵐問身邊宮女。
    “剛出了慈安宮。”
    “給聖上傳一句話,就說恭親王想去靖北監軍,問聖上要不要宣他進宮?”
    恭親王進宮時已經是午後了。
    這個年紀,這個封號,已經算是位高權重了。但蕭栩是宗室中有名的低調,他其實年紀剛剛夠封王建府,但還是搬出了宮。這大半年幾乎是銷聲匿跡,也難怪沐鳳駒把他當作尋常親王。
    一朝天子一朝臣,隨著慶德帝葬入宣陵,慶德一朝,三十多年的故事,也成了褪色的舊畫卷。帝後的遺憾,長春宮的故事,都會隨著歲月被靜靜掩埋。
    沐鳳駒這還是第一次近距離見到蕭栩,驚訝於他的樣子,年紀倒是其次,難得相貌氣度都是出類拔萃的存在,隻是五官過於張揚了些,是利劍一般的美貌。配合著內斂到漠然的神色,更有一分好看。
    皇室子弟也不是個個都有這種貴氣,但他是帝後親自教養,幾乎和聖上有幾分相似。
    蕭景衍在內室見的他。
    年輕英俊的帝王,還在孝中,一身白色龍袍,清貴安靜,書案上堆著奏章,寫字的樣子溫和矜貴,沐鳳駒是見慣了的。而蕭栩掀起袍子下擺瀟灑下拜的動作,又是另一種皇室風度了。
    君有君的威儀,臣也有臣的體統。
    “真要去?”天珩帝問他。
    “真要去。”
    “怎麽非要等到隻剩下靖北,才來問朕要?”怪不得玄同甫怕他,年輕的帝王有著最敏銳的眼睛,再幽暗的心思也被輕易看穿,朝政在他看來也許會無聊,所以擔心他會沉迷戰爭,窮兵黷武。
    “靖北是最難的地方,至親莫過兄弟,臣弟願為皇兄分憂。”跪在地上的青年背脊像一柄筆直的劍,這樣回答。
    至親莫過兄弟,是明懿太後說的話。禦書房教他的陳夫子今年夏天已經去世了,生平最喜歡的皇子就是蕭栩,他教的東西,蕭栩都記住了。生在皇室,《鄭伯克段於鄢》固然要學,《觸龍說趙太後》,也是要倒背如流的。
    況且他們彼此都知道,他去監軍不隻是為了這個。
    鎖在柱子上的龍,是否願意放別人出去遨遊呢?去自己去不了的地方,找自己找不到的人。
    他賭的就是他的兄長有這個胸襟。
    而蕭景衍也確實有。
    幽燕三個守邊重臣,封疆大吏,靖北的監軍最後一個出發,卻是最位高權重的一位。恭親王蕭栩,從京中出發,持聖上的印信,帶親兵數千人,不僅可以行監軍之事,更可以事急從權,以將軍銜,調動數目不小的軍隊協同作戰。
    出發那天,蕭景衍仍然送到了朱雀門,宮中以四象命名四門,但玄武門寓意不吉,所以禮部改成了從朱雀門走。臨行前天珩帝喚回恭親王,連起居郎也沒能知道聖上最後和他說了什麽。
    他說:“□□晚年作詩,‘金戈鐵馬今何在,萬裏江山一夢中’,讓人心馳神往,如今你有機會去看看萬裏江山,正是建功立業的時候,戒驕戒躁,萬事小心。”
    他語氣這樣親和,仿佛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隻是人世間的普通兄長。蕭栩說不出話來,行了個禮,道聲“皇兄保重 ”,翻身上馬而去。
    身為宗室,常常有這種感覺,仿佛天下人都是滔天洪水,蕭家一家一姓是水中的孤島,有爭權奪利,同室操戈,也有這樣的時刻,要為自己的姓氏贏得榮耀,不辱沒了先祖名聲。
    父皇如果現在在這就好了。
    蕭栩出朱雀門的時候,這樣想道。可惜城門樓上的兄長沒有機會一直目送他走遠。
    “娘娘請陛下駕臨望春宮。”有女官匆匆來傳話。
    明懿太後為中宮時,居住的是長春宮,葉璿璣雖未封後,也算後宮之主,所住宮殿名為望春,朝野中猜測不休,有說是聖上有意封後,望春與長春一樣,是好寓意。也有說是看葉家勢大,暫且擱置,望春望春,是望而不得的意思。
    這些文臣做官久了,讀過的詩都忘了。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蕭景衍是用這詩詞提醒葉璿璣,讓她不要學杜鵑啼血。他們都是老葉相的弟子,學的是老莊,莊子喪妻鼓盆而歌:“生死本有命,氣形變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不過這也是旁觀者言罷了,要真是那麽容易看透生死,他又為什麽整天把邊疆的一舉一動直送明政殿,關心戰事到讓玄同甫都擔心他會窮兵黷武的地步呢?
    容皓第一次見察雲朔,是在自己連同整個使臣隊伍被擄走半個月之後了。
    他其實也隱約猜到了,察雲朔在所有的情報中都是個雄才大略的君王,怎麽可能過了半個月還不見使臣。
    赫連負責的是幽州和靖北之間的地段,大約百裏左右,而察雲朔始終坐鎮靖北,像是跟靖北侯耗上了。幽州牧戰死後,靖北侯成了幽燕最年輕的一個,不過三十歲的年輕王侯對陣曾經席卷幽燕的西戎帝王,實在是氣場懸殊的對峙,傻子都看得出察雲朔把靖北當成了突破口。
    如果再給他十年,大周的天珩帝想做“聖明天子”,就沒那麽容易了。
    可惜容皓被帶去主帳時,那宮殿般的帳篷密不透風,連厚厚的牛皮帳門上也墜著三道銅條,在整個草原沒有一片雪的季節,外麵的西戎人都光著膀子打架,這景象實在太過反常。
    而容皓對這種氣味太熟悉了。
    年邁的帝王,盤踞在王座之上,整個帳篷陰暗而沉悶,地毯花紋繁複,是波斯的織錦,圖畫是一隊武士在狩獵。容皓被按在地上,聽見赫連和察雲朔一問一答的聲音。
    這是他第一次從赫連的聲音中聽出些許緊張的意味。他知道的,越是垂暮的帝王,越有種垂死的獅子般的瘋狂,一切年輕時的東西都在離他遠去,能抓住的隻有權力。這是對周圍人最危險的時候,但也是赫連最好的時機,出身希羅人的皇子,如果想要撼動整個西戎南北兩院的軍權、突破整個西戎貴族層的封鎖,摘得狼王寶座,就是現在了。
    幽州牧年輕時那一箭,把察雲朔傷得真慘啊。據說箭矢直接把他肩胛骨射得粉碎,西戎的巫醫給他灌下許多藥都沒有效用,隻能活生生把像蒺藜一樣獵成八瓣勾住骨頭的鐵箭鏃從他的碎骨和血肉裏清出來。容皓抬頭看的時候,想象中雄獅一般的察雲朔,已經像一棵荒野中的老樹一樣,頹敗而皺縮,半個身體都陷在厚重的熊皮褥子中。那王座上懸掛著一隻巨大的黑熊頭顱,可以想見他壯年時坐在熊頭下的威懾力,隻是現在更像是被吞噬了。
    他像是對容皓毫無興趣,一直在問赫連,多半時候是他身邊衣著華貴的中年人問,赫連答,他時而插上一兩句,聲音也失了中氣。
    他一定很為蒙蒼驕傲吧,神一樣的長子,將父親當年的仇敵斬於刀下。老年喪子是最大的打擊,足以奪去一位帝王最後的精神支撐,如今他隻剩下勃勃的野心。不過看他對赫連的態度,又似乎和自己想象中的崩潰並不一樣。
    要是自己是阿鴻就好了,葉家人天生會相麵,就好像羅慎思的周天算術一樣,對於一些細微的人性弱點尤其敏銳,容皓悄悄打量他和赫連說話時的神色,不斷修正自己原來的判斷。
    但修正了也沒用,這些消息都傳不回去了。不然他們怎麽會這麽大喇喇在自己麵前談論軍事呢。
    容皓這些天也漸漸明白了,西戎現在是南北兩院和赫連分庭抗禮,三足鼎立。赫連這年輕的王子甚至很得西戎底層的愛戴,西戎不像大周一樣禮儀森嚴,他們更像是往前推千年的王朝,劍履上殿,權力直接體現在兵力上。整個西戎其實是軍功貴族建立的,相當於一個個部落聚在察雲朔的領導下,統稱西戎。更像是唐末的藩鎮割據,是極為殘酷凶悍的時代。
    所以西戎人的傳位之爭那麽鐵血冷酷也有這原因,廝殺中得不到勝利的王子,就算繼承了王位,也無法控製這龐大的部落。
    蒙蒼死後,他手下的鐵兀塔騎兵一分為二,南院拿回自己的五萬重兵,剩下的五萬還在赫連手裏。北院兵強馬壯,號稱十五萬兵馬,加上察雲朔親自指揮囤在靖北的十萬,還有零散貴族,整個西戎至少有將近五十萬兵馬。就算用小言的算法,把曹操百萬雄兵算成十萬士兵加幾十萬民夫,那整個西戎至少也有近十萬精銳騎兵。
    而容皓是進過樞密院的。
    大周真正的精銳他心中有數,靖北重騎三萬,燕北五萬輕騎,敖仲的安南軍裝備出來的騎兵也隻有五萬左右,況且西戎和大周的騎兵並非一個等級,以蒙蒼打幽州的戰損比,幾乎接近一換二。
    隻能用東宮當年算出那個結果,慢慢磨,大周軍費充足,從百姓中征兵,一萬一萬往邊疆填。草原民族繁衍不易,出產也不多,打掉察雲朔一半以上的兵力,就算他畢生心願是入主中原,也不得不收回爪牙。
    這相當於把整個安南軍和燕北掏空,現在戰場上的士兵全部要死過一輪。
    如今是暴雨前的寧靜,等到察雲朔從蒙蒼的死中恢複過來,大周又將麵對一場浩劫。
    容皓心思沉重,思緒亂如麻,正思索,隻聽見察雲朔沉聲問道:“容大人是江南人?”
    西戎蠻子,這輩子除了江南就沒聽過別的地方。也怪江南愛出文人,詩詞歌賦,寫得花團錦簇,把江南美景吹得天上有地上無,所以自古戎狄虎視眈眈,第一個就想去江南。
    就該讓葉家人來才好呢,封江南的是他葉慎,容家真是白替人拚了這許多年。
    容皓心下腹誹,但人在屋簷下,還是以西戎使臣朝見的語氣,淡淡答道:“回大王,是。”
    “聽說大周的天下,江南風景最好?”察雲朔沉聲道。
    越怕什麽越來什麽,容皓在心裏罵了句,但還是昂起頭來,看著察雲朔眼睛,不卑不亢答道:“江南風景好,也富庶,大周軍費一半出自江南,整個江南三州的出產,就足夠支撐幽燕一年打五場幽州之戰!”
    他這話一出,不僅察雲朔身邊的中年人大受冒犯,連赫連的神色也一冷。
    在察雲朔說話前,他有一個往前一步的動作,就算不是葉家人,也看得出這動作是衛護的意思,看不見他臉上神色,隻覺得他站得如同一杆槍一般筆直。容皓看了,心裏又好笑,又有點心酸。
    就算雲嵐那樣斷言,但這野馬一樣的西戎蠻子,總算有點真心的吧。
    也許是赫連那個動作的緣故,也許是察雲朔沒閑心和這出言不遜的階下囚計較,他並沒怎麽為難容皓,而是又問了幾句閑話,就有點看起來精神不濟的樣子,讓他們下去了。
    出帳篷時那黑發虯須的中年人似乎對赫連很是不滿,容皓一看他身上華美的衣袍,還有佩戴的寶石彎刀,就猜出了他身份——當初西戎南院大王呼裏舍進京,也是這樣一副暴發戶的習氣,一定要和大周人一較高低的樣子。這中年人一副充當察雲朔左膀右臂的樣子,不是西戎北院大王訥爾蘇是誰。
    不過他像是很忌憚赫連,也可能是有什麽勾結也不一定,看了容皓一眼,就默默從赫連身邊擠出去了。赫連麵上帶著寒意,拖著容皓回了自己的帳篷。
    容皓到了西戎,才見到他身上這一麵,這西戎蠻子萬事都遊刃有餘,在茶樓上,那樣大逆不道的故事也敢信口拈來,自己還當他沒有害怕的事呢,原來到了察雲朔麵前,也會有這樣警惕的一麵。
    不過他這點竟然和殿下有點像,越是緊要的事,越是藏在心裏,表麵上仍然雲淡風輕,連把他按在帳篷上親的動作也這樣熟稔。
    容大人不是他的對手,被親了幾下終於掙紮開來,掐住他的臉,把他推開。
    “別總是沒上沒下的……”容大人打官腔是一等好手,這樣的事也能被他找到合適的遣詞,赫連也不反抗,任由他握住自己臉頰,漂亮得像他們經過戈壁時看見的石洞內部的彩繪神像。
    “聽著,你得把匡天瑞還回去。”
    容大人出使的名頭本來不是什麽大事,所以察雲朔隻是問了一句,根本沒多說,顯然是交給他們決斷,所以容皓隻問赫連。
    “幾根骨頭也還?”赫連心不在焉。
    “一根骨頭也要還。”容皓神色嚴肅:“你們西戎的人,敖仲將軍也會還給你們,很快大戰再起,再不還就沒機會了。”
    “還有呢?”赫連漫不經心地問道。
    容大人真正的意圖,就藏在出使的名頭下,他們心知肚明。換回屍骨再悲壯,到底是給活人的慰藉。還活著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就算隻是可能活著也一樣。
    “你知道我要什麽。”容皓神色認真。
    是和他一起在東宮長大的伴讀,能用自己來換的交情。事實上,他來這裏,就是先把自己當作了籌碼,是和當初茶樓上一樣的交易。
    所以赫連才挑眉道:“我就不給,蕭景衍又能耐我何。”
    換了別人大概要氣死,呼裏舍和蒙蒼的交易,大周雖然是不得不殺,但真正占盡便宜的是赫連。他什麽也沒給大周,還接過蒙蒼的軍隊,繼續進攻幽州。
    但容皓知道,這西戎蠻子是又犯渾了。他在乎的其實是“你是為了這原因來這的,所以我偏偏不給。”不知道誰給他養成的這樣古怪脾氣,活脫脫是頭桀驁不馴的黑狼,一會讓人心軟,一會又露出凶悍獠牙。
    “傻子。”
    容大人在他頭上扇了一下,在他繼續犯渾之前,把他的腦袋拉了下來,笑著親了他。
    是不講理的西戎蠻子有什麽要緊呢,容大人總歸是一片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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