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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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高中同學電話時,宋立眠有些驚訝。
    畢業後,大多數人選擇去了沿海城市,留在本地的實屬不多,即使多年後有人回到故鄉,彼此間也沒多少聯係。
    原本他倆隻是隨意寒暄,沒多時,對方提及數日後的同學會,宋立眠就遲緩地扔掉鼠標,癱向人體工學椅,輪子在地麵輕微發出響動。
    彼時他正在網上搜集傻瓜食譜,準備匯總打包後發給佟酩,當聽懂對方來意後,他忽然就沒了心情。
    他點擊保存文檔,扔在桌麵上。
    宋立眠聽見自己語態如常地回應著,對麵的人沒直接說明想法,隻拐彎抹角打聽他有沒有空,宋立眠原本想尋個借口,下一秒又覺得沒多大意思。
    何必呢。
    大腦深處的聲音不太聽勸,瘋狂傳遞出負麵情緒,宋立眠不由自主地憶起前兩天的噩夢,就仿佛透過扭曲到變形的時間,窺探到那個捧著顆不太完整的心髒的年少自己。
    ——“你喜歡男人就算了。”
    ——“為什麽要來惡心我?”
    時間久了記憶容易模糊,可那些尖銳的情緒卻很容易被保留下來,睡夢裏的宋立眠被一整個房間的喇叭圍攻,煩不勝煩地關閉了全部音量,唯獨關不掉最為刺耳的那一個。
    這個沒有畫麵的片段害得宋立眠驚醒後耳鳴了好久。
    他收回思緒,原想直截了當推拒此事,結果對麵的人猜中宋立眠心思,主動說:“白越也要去。”
    又緊張地補了句:“我沒別的意思。”
    “我知道。”宋立眠被戳破想法,壓力反倒鬆了些,他傾過身去拉開窗戶,滋啦得挺刺耳,“你猜到我想問這個,幹脆主動說了。”
    “……還是這麽懂我。”對麵的人歎道。
    “所以你應該也猜得到我的答案。”宋立眠慢悠悠說著,其間還不太在意地笑笑,不過表情很涼,像霜降在臉上抹不幹淨。
    “我也不想惹你煩,當年的事大家都清楚。”對麵躊躇少時,咬牙道,“但……白越好像結婚了,說要帶個人來。”
    “……是嗎。”宋立眠語氣毫無波瀾。
    “大家本來想說算了,就咱們幾個私下聚聚,不必和其他人湊熱鬧。可昨天孫婉聊著聊著,生氣了。”
    孫婉當年是班長,同學會向來是她組織的,之前都是她打電話來邀請宋立眠,每次宋立眠都尋借口拒絕,孫婉就很遺憾地表示下次再見。
    宋立眠對她印象不太深,不過孫婉是出了名的性格郎爽,基本上沒跟人黑過臉,能讓她生氣實屬意外。
    宋立眠配合地問發生什麽了。
    “她說,憑什麽?”對麵的人見宋立眠有興趣,趕緊憤憤不平道,“對啊,憑什麽!”
    “大家都想見你,憑什麽要你躲著他?他倒跟個沒事人一樣,次次都來,不要臉。”
    宋立眠沒搭腔,甚至有些不合時宜的想笑。
    他耐心等待對麵發泄完,樓層雖說不高,吹臉上久了還是有些涼悠悠,宋立眠關掉窗戶,間或和緩地“恩”兩聲。
    從學生時代開始,宋立眠就溫和且擅長換位思考,對每個人都竭盡所能地包容,由於擁有這種損己利人的性格,他人緣向來不錯。
    以至於後來發生那種尷尬事,大部分人也是支持他的。
    宋立眠摸著左臂舊傷發愣,頭回望了眼電腦屏幕。
    幾個半重疊的對話框不斷蹦出文字,無一不是老同學時隔多月的“在嗎”以及“最近怎麽樣”。
    他們沒明說,可言外之意顯而易見。
    連跟宋立眠交際不深的人也來問了,想必是多年前那筆爛賬勾起了他們的湊熱鬧欲。
    況且其中一位主角還結婚了。
    按照其他人的說話,白越這些年從未談及那件事,就算有人刻意拐彎抹角提出來,白越也裝成與他無關的樣子。
    說不定是真的忘了,隔了這麽多年,不在意的事很容易就會被人忘光。
    宋立眠沉下眸子。
    他報複欲不強,當年之所以耿耿於懷,也不過是懊悔自己的愚蠢。
    如今他可以當笑話來講,也不介意當人談資,可最近的噩夢還是把他弄煩了。
    終究有些意難平。
    他倒上床,柔軟的枕頭包裹住他後腦勺,他聽見自己冷靜問:“同學會時間是多久?”
    噔!
    把撿來的鋼管隨手一拋,被撂倒的不良少年當即吃了一嘴灰。
    周哮頂著新剪好的子彈頭,見倒地的敵人又重新站起的趨勢,想也不想衝過去。
    他猛地騎到對方背上,兩條腿卡住對方身體,壓得不良少年動彈不得。
    宋立眠取下叼了十分鍾的煙,塞回煙盒,想誇誇周哮敏捷度不錯,又擔心影響周哮發揮,就隻立在一邊眯眼睛。
    不良少年倒在地上,被周哮魁梧身軀壓得起不來身,忽然齜牙咧嘴地開始賣慘。
    宋立眠嘴角抽搐,當即意識到什麽,歎了口氣。
    他抓回某位小弟胳膊上搭的風衣,套好後還捋了捋褶皺。
    不良少年還在鬼哭狼嚎,求周哮“別壓了”。
    周哮似乎對自己的戰鬥力頗為滿意,他有樣學樣地抓起對方那撮晃眼的綠毛,表情故作賣狠。
    宋立眠揉了揉太陽穴,還是走過去把他拉了起來。
    周哮有些不服氣,抬起腦袋瞪著宋立眠。
    “再不起來,就該把人壓死了。”宋立眠無視餘光裏踉蹌逃亡的身影,歎道,“是不是又胖了?”
    回去路上,周哮始終悶悶不樂。
    “……我開玩笑的。”宋立眠安慰他,“你隻是穿得有點多。”
    周哮鬱猝地瞅了眼蹭髒的白t恤,目光又移至宋立眠淺灰色內搭以及風衣外套,更加鬱悶。
    宋立眠咳嗽幾聲,移開視線。
    “誒,眠哥。”轉過街角,金魚腦的周哮收回沮喪,興奮道。
    “別這麽叫我,”宋立眠抬起眼皮,糾正他,“聽著軟綿綿的,沒氣勢。”
    “那該怎麽叫?”周哮摸了把頭頂的毛,頗為苦惱的樣子。
    宋立眠不知想到什麽,突然掏出手機點了幾下,隨口道:“之前不叫我立哥嗎?”
    “不行。”周哮表情瞬間變得慘兮兮。
    宋立眠眼角忽地飛出笑意,他邊問原因,邊點了個讚。
    佟酩分享了一條鏈接,關於某家洗浴會所開業大酬賓的,他還刻意添了一句:有誰陪我一起去?
    宋立眠覺得這不像佟酩會發的朋友圈,就點進鏈接看,在末尾發現了抽獎要求——
    一是分享鏈接,二是配文“有誰陪我一起去”。
    宋立眠退出來,還是鬼使神差地評論了個“我”。
    “昨晚我和朋友去吃烤串,隔壁有家ktv。”周哮沒觀察到他一係列的表情,仍在哀怨地解釋,“我們喝了三小時,那人嚎了三小時,從頭到尾都是離歌!還全是跑調的!”
    “……那跟我有什麽關係?”宋立眠沒反應過來。
    “主要是我晚上做夢,就夢見立哥你給我灌酒,說,一口氣吹不完三打,就罰我唱三小時離歌。”周哮深吸口氣,突然加快語速,“不唱離歌就是不給立哥麵子,不給立哥麵子就得唱離歌……這句話你起碼重複了十次!跟念繞口令一樣!”
    後麵小弟跟著全笑瘋了。
    周哮哀嚎說:“反正那兩個字我是叫不出來了。實在不行的話,眠哥你就改個名吧。”
    一群人前俯後仰行至十字路口,方才挨個散去。
    宋立眠站在街角處,不厭其煩囑咐每個人回家後記得發消息,體貼得像個幼兒園老師。
    周哮臨走前還在糾結怎麽稱呼宋立眠,宋立眠不重地拍了他後背一巴掌,他就哼著離歌遠去了。
    宋立眠搖搖頭,將手機揣進兜,轉頭瞧見一位平頭少年還立在原地沒動。
    “李懷仁。”他暗自歎了口氣,招呼對方過來。
    李懷仁眼睛布滿紅血絲,還有些斜視,瞧來比較滲人。
    不知道是又沒睡好覺,還是誰讓他受委屈了。
    他注視宋立眠,似乎猶豫了少時,方才抿緊幹裂唇瓣挪了過來。
    宋立眠是不久前教訓一堆無事生非的中學生時,遇見李懷仁的。
    李懷仁十七歲,義務教育結束後因為家庭原因輟學,家人僅剩病重的母親。
    宋立眠試圖幫助他,可惜李懷仁性格過於剛烈,覺得接受捐款是件很恥辱的事,誰提就罵誰。
    宋立眠認識他時間短,卻也敏銳察覺到少年受到的教育很有問題。
    李懷仁看待事物偏執,思維模式奇怪,內心的底線忽上忽下,似乎隻要不是不勞而獲,叫他做什麽都成。
    這也是他此前跟著一群高年級差點把人打死的原因。
    宋立眠額角突突直跳,疲憊揉幾下,心道最近的小孩真是越來越麻煩了。
    他抬頭直視李懷仁的奇怪眼神,竭力友善地笑笑。
    這些日子裏,其他小弟都不怎麽待見他,除了他沉默寡言又陰鬱的性格外,還有他的倒三角眼型,總令人瞧來不舒服。
    宋立眠摸了摸不由自主冒出的雞皮疙瘩,覺得這種天生的事,肯定不能怪到對方頭上去。
    “兼職做得怎麽樣了?”宋立眠數了五張紅票子,少時又添上五張。
    “沒做了。”李懷仁聲帶像被沙子磨過,“最近抓得嚴,老板不敢繼續用未成年人。”
    “是嗎?”宋立眠頓了頓,隨意問,“那,還是不願意去我介紹的地方?”
    李懷仁又緩又強地搖頭。
    宋立眠不勉強,起身將鈔票拍進他掌心,說:“勞務費,先收著。”
    “宋哥,”李懷仁手指略微發黑,握著紅鈔票局促不安,“我方才都沒出力,哪能……”
    “噓。”宋立眠豎起食指,比了個噤聲動作,安慰道,“放心,沒施舍你。算是提前給你的報酬。”
    “你不是聯係了個富二代嗎?”宋立眠笑道,“據說有事需要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