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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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點沒有?”佟酩杵在兩人寬的距離外問。
    宋立眠強撐起散架身體,後腦勺磕向長條灰靠枕,軟綿綿陷進去的感覺令他暈得更厲害。
    他喑啞得不太有說服力,叫對方不必擔心。
    佟酩點點頭,像是信了。
    或許是沒好好打理,佟酩此刻的頭發瞧來比平常軟,塌陷向額角平添幾分少年氣,宋立眠斂下目光,意識漸漸回籠。
    他想問自己昨晚怎麽突然沒了記憶,又想起自己在浴室裏寒聲擲下的話,嗓子眼像被果凍不上不下地堵住了。
    佟酩興許沒察覺到宋立眠的不自在,他臉色平靜地走來拿過毛巾,視線交匯時,他指了指木椅上碼得整整齊齊的衣物。
    直至門鎖輕響,宋立眠方才收回窺視目光,伸長胳膊扯來短袖,在滿室飄蕩的牛奶香裏慢吞吞穿戴整齊。
    磨蹭到客廳時,佟酩已經坐在餐桌邊小口吃起奶黃包,三團香糯白麵擱在精致小盤子裏,引人食指大動。
    大約是怕燙,佟酩吃得小心謹慎,一雙薄唇小口咬著白色表皮,綿密喧軟的黃沙沾染到嘴角時,他眉頭微皺著用紙巾拭去。
    宋立眠拉開椅子在他對麵坐下,被拆開重組的身體好歹恢複半分活力,他拿起一個奶黃包,沒話找話問:“你做的?”
    話問出口,他才想起佟酩是個連點火都不擅長的人,宋立眠懊惱自己過於拘束就亂說話的毛病,輕咳一聲掩飾尷尬。
    佟酩剛巧吃完最後一口,意猶未盡地舔舔指腹上的流陷,出乎意料地回應說:“唔,差不多吧。”
    宋立眠咽下白麵,霎時覺得手上的食物無比珍貴,他挑起眉梢,盡量不太詫異地問:“真的?”
    “東西是我從樓下超市買的,早上剛從冰箱裏拿出來解凍,”佟酩扯了張濕巾擦手,慢悠悠說,“最後也是我放進的微波爐……”
    他停了停,抬起頭很認真地請教:“這樣,算是我為你做的早餐嗎?”
    宋立眠被對方盯得不怎麽自在,就埋下頭咬了一大口奶黃包,甜滋滋又軟綿綿的感覺刺激味蕾,他違心含糊道:“算。”
    其實宋立眠不太愛甜口,隔個七八天或許會念一下甜食,等吃不了幾口就膩味了。
    今天不知為何,直到最後一口下肚,他還有些意猶未盡,於是又拿了個新的。
    餘光裏,佟酩雖沒明顯地笑,可麵部肌肉透露出他心情不錯,宋立眠莫名晃了晃神,腦海間模糊閃過一個明豔笑容。
    等他試圖深思,大腦又恢複一片空蕩。
    昨天既然告了假,今天就必須乖乖去上班。
    佟酩將頭發打理得清清爽爽,抹了抹下頜處水珠,架起眼鏡同耐心等候多時的宋立眠一道出了門。
    由於位置偏遠,這些年來城市改建並沒征用上這塊地,居民樓是當初私人修的,房主為了滿足旺盛的創造欲,把樓修成了圓筒形,宛如一座廉價版的古堡。
    他倆一前一後,繞著圓柱旋行而下,樓梯狹窄且陡,宋立眠走在佟酩後方,昨夜暈眩般的睡眠太折磨人,他腦袋依舊不清醒,隻好用手觸著牆壁向下,糊了一指腹白灰。
    佟酩似乎擔心上班遲到,步伐挺快,幾回都險險跳下樓梯,宋立眠忍了兩回,到三樓時還是按捺不住叫他小心些。
    佟酩其實早就走慣了這種路,不過還是“哦”了聲,聽話慢了下來。
    走出單元樓,陽光懶洋洋灑向肩膀,涼亭長椅上幾位老年人正握著民間樂器吹拉彈唱,宋立眠沿著陽光最盛的無綠茵道,陪佟酩走向貓咖店。
    唰,胖哥剛拉開卷簾門不久,轉過來略帶詫異地向兩人道早。
    宋立眠莫名心虛,於是拍拍一夜未換的外套擺部褶皺,上前佯裝閑適地寒暄。
    佟酩就很自如,越過他倆推開玻璃門,盡職盡責打開室內燈光,走過去蹂躪了幾把喵喵叫的布偶貓。
    “昨晚在小佟那裏睡的?”胖哥笑著問。
    見宋立眠遲疑點頭,他感慨道:“之前有位小兄弟來店裏,提起有次請你去家裏喝酒,說你醉得東倒西歪,還偏不肯在客房留宿,硬是叫了個代駕……”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宋立眠想起自己昨夜在佟酩麵前出櫃,出櫃完居然就再無印象,不知佟酩在哪裏將就了一晚,也不知昨晚發燒有沒有傳染給佟酩。
    他今早起床憋了半晌,還是沒將疑慮問出口。
    出櫃的當下他有種卸了貨的暢快,哪料佟酩態度絲毫不受影響,平靜無波得像一切隻是宋立眠做夢。
    宋立眠反倒惴惴不安起來,不知對方是真不介意,還是為了禮貌避而不談。
    他雖說不會大張旗鼓展露性取向,卻也從沒刻意隱瞞過,如今莫名鑽出的膽怯令他倍感新奇,可畢竟記憶缺失一塊,心裏總歸不上不下得沒著落。
    如今再被胖哥善意調侃,宋立眠更覺不自在。
    昨晚浴室裏的那番話耗盡了他全部勇氣,如今他也隻好裝作無事發生,且看誰更耗得起。
    想到這裏,他摸摸左臂,扯起唇角道:“別挖苦我了。當初我是喝多了,況且家貓粘人得很,那陣子不抱著睡覺它就撓沙發撒氣,現在……”
    宋立眠頓了頓,語氣自然地繼續:“現在我孤家寡人一個。等有空再聚時,我肯定去你家蹭住。”
    不知是不是宋立眠產生了錯覺,他說這段話時,佟酩似乎緩下擼貓的手,向他這望了一眼。
    可等宋立眠調整表情回望時,又隻瞧見一個熟悉的發旋。
    他沒有立即移開視線,沒多時,乖巧溫順的藍眼睛布偶貓前肢搭著佟酩膝蓋,湊上去舔了舔佟酩臉頰,又喵喵叫了兩聲,像在安撫什麽。
    佟酩就伸出白皙手掌,衣袖順著他小臂下滑,露出佟酩瘦而完美的手腕,他輕柔落掌,撫慰起布偶貓腦袋。
    這幅畫麵美好又柔軟,宋立眠莫名嘴巴開始發酸,垂下眸子時,也不懂自己究竟在嫉妒哪一個。
    “眠……宋哥啊,”周哮踢了踢腳邊石子,故作老成地歎息,“你突然那麽坦誠,不得把人嚇跑了?”
    宋立眠叼了根煙蹲在街邊,眉宇間滿是風刮不走的愁緒,他含糊不清道:“跑了就跑了。”
    “就他那心大的樣子,這種事早晚得說。”宋立眠佯裝不在乎,右手卻煩躁地挽起袖子,折了幾折後左小臂就裸露出來。
    “那也得挑時機才行,”石子呼嚕嚕掉進井蓋,周哮跳下台階,搖搖頭說,“在浴室裏,嘖嘖嘖。好像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啊。”
    “想歪就想歪吧,”手背粘著的創口貼翹了邊,宋立眠略顯煩躁地摁了半天沒摁下去,幹脆撕掉了,“身正不怕影子斜。”
    “話不能這麽說,好不容易碰見個對胃口的。”周哮嘟噥著,見宋立眠拔腿向前,趕緊跟上,“他最近是不是沒躲你?說不定有戲!”
    “……我跟他就租賃關係。”宋立眠歎氣,沒轉頭地抬手推了推周哮腦袋,“我沒這麽缺愛吧?怎麽成天巴望著給我說媒。”
    “這不看你糾結半天了,”周哮小聲反駁,“好像挺喜歡他的。”
    “我不是喜歡,隻是有點舍不得這個朋友……”聽周哮發出不讚同的嘖嘖聲,宋立眠狠咬一口煙蒂,取下來扔進垃圾桶,疲乏道,“算了,你說是就是吧。”
    “其實也不算舍不得,就是不太放心。” 轉了個彎,宋立眠還是忍不住解釋,“他以前生活一團糟,現在稍微有點起色,我擔心不看著點,他又會恢複老樣子。”
    周哮也清楚宋立眠憂國憂民的性子,就沒再調侃他。
    沉默少時,周哮喚了聲“宋哥”,猶豫道:“還是那句話,你這樣活得太累了。”
    “累點就累點吧,”宋立眠不在乎地說,“太舒服了總感覺自己沒活著。”
    周哮表情滿是不讚許,又試圖宣傳享樂主義,碰巧有個蹣跚學步的小朋友穿著米色連體服,踉踉蹌蹌走來,差點摔跤。
    宋立眠趕緊探過手去,扶了一下。
    小朋友額頭撞上他小臂肌肉,“唉喲”一聲叫喚出聲。
    等小朋友站穩了,開始目不轉睛瞪視前方,宋立眠原想柔聲道兩句,結果小朋友突然“嗚嗚哇哇”哭鬧起來。
    母親原本在不遠處咯咯笑著錄像,聞聲趕緊衝過來,一把扯過小朋友護著腦袋,仰頭警告性瞪向宋立眠,眼神還有些害怕。
    宋立眠同她對視了會兒,眼神由迷茫逐漸轉為恍然大悟,他抿了抿唇,扭開腦袋沒做解釋。
    等那位母親牽著被嚇哭的小朋友倉皇離去,宋立眠方才垂下頭,熟稔放下衣袖,猙獰花臂霎時被遮住了。
    雖說他習慣了這種事,可胸口還是有團氣不上不下鬱結著,宋立眠準備說點什麽緩和氣氛,結果一轉頭,就被周哮憤憤不平的神情逗笑了。
    他輕聲說“沒事”,周哮依舊很氣,道:“宋哥臉長得這麽好看,哪裏像道上的了?現在的人慫就算了,眼神還不好使!”
    “這樣才對。”宋立眠隱藏瞳孔裏那抹黯淡,開玩笑說,“你們平常不都讓我露紋身壯氣勢嗎?連小朋友都嚇唬不住,我就不用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