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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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立眠端坐在酒桌旁,環視四周熟悉而陌生的麵孔,視線所及並沒有那道熟悉身影,他說不清楚是鬆氣還是泄氣。
    觥籌交錯,一切有關年少的記憶全都褪色,過了某個時間點,許多人眉眼都不再有太大變化,僅靠眼角褶皺和眼神溫度暴露著他們年紀。
    宋立眠暗自淺酌,夾了一筷子菜墊底,逐漸功利性的話題令他不太自在,不過他向來習慣掩飾拘謹,就笑得毫無紕漏。
    有人搖搖晃晃挪著步子,前來碰杯,宋立眠記不清對方姓名,起身替對方倒滿酒時,挽起兩折的袖口精致而服帖,不小心染上酒味。
    他間或停頓著回憶往昔,大概是蒙對了,麵前不修邊幅的男子笑得頗為暢快,直誇宋立眠好記性。
    宋立眠陪他笑,兩個玻璃杯不輕不重磕在一塊,抿酒後,杯沿有圈唇形白霧,沒多時就消失不見。
    火辣的味覺令宋立眠不太暢快,可良好涵養逼迫他維持優雅的麵部表情,哪料對方喝上了頭,一手搭著宋立眠肩膀,硬要抱怨宋立眠不夠意思。
    沒辦法,他隻好強忍不適,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灼烈酒精滑過喉嚨,像攥緊胃的巨大手掌,額角升起一陣熟悉抽疼。
    宋立眠近日常常忘事,好幾回都洗著澡陷入昏迷,等再醒來時晨光早就溜上樹梢。
    初初醒來,他都會頭疼欲裂一陣,沒多時又會緩過來,宋立眠嚐試過撥開濃霧,搜刮脈絡,結果無一不是失敗。
    他還試探性問過佟酩,因為正巧那兩天對方都在家中做客,結果佟酩總會眨巴那雙清澈得過分的眸子,說他睡得很早,不清楚。
    宋立眠除了記憶缺失沒其他症狀,家裏也沒缺少什麽物件,佟酩也沒什麽圖謀不軌的動機,於是隻好潦草地判斷,是自己太累了。
    “過了一定年紀就會這樣,”佟酩安慰道,“記性會變差。”
    宋立眠思索半天也無果,索性就不強求自己的海馬體。
    一輪酒後,眾人好歹動起碗筷,宋立眠不需要再偷偷摸摸將進食,便熟稔地將白酒替換成涼開水。
    若不是人多眼雜,記憶衰退的老年期宋立眠甚至想往杯裏塞幾顆枸杞。
    酒過三巡,宋立眠喝完白的又喝啤酒,中間還摻雜不少涼開水,起先倒還好說,等日光落下,酒氣就一路醺至天靈蓋。
    他肚皮發脹,胃也不怎麽舒服,就在桌下輕按了按。
    左手邊的老同學已經醉趴下了,正於睡夢中呢喃不甚清晰的名字,也不知是哪個喜歡的人。
    宋立眠喝酒不上臉,又一貫保持溫潤淺笑,所以沒人察覺出他不勝酒力。
    一位穿得西裝筆挺的老同學帶著家眷,好不容易輪到宋立眠麵前,宋立眠幾不可查地歎了口氣,再起身時,渾身上下寫滿氣質卓群。
    他笑著說了遲來的“新婚快樂”。
    “不新了,都結了大半年。”老同學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又噙著笑轉而抓妻子左手,兩人一齊與宋立眠碰杯,“之前太久沒聯係,結婚沒能抽空請你,實在抱歉。”
    “沒事。”宋立眠不在意地笑笑。
    他想說這些老同學裏,沒邀請我的不止你一個,大家各奔前程,如今物是人非,能抽空聚一聚就是萬幸。
    恍惚間,他回憶起另一對結婚不久的新人,不由得走了走神。
    這回,他喝酒勁頭猛了不少,不過好歹克製住言行,沒說多餘的話。
    由於宋立眠字句間的停頓得很短暫,所以沒人察覺到他思緒變緩。
    他滿上酒杯,凝視對麵郎才女貌的兩人,說道:“婚姻新不新和時間無關,真正的感情是沒保質期的。”
    老同學妻子聞聲笑得羞赧,老同學一把摟過她肩頭,眼裏星星閃耀,笑道:“這麽多年不見,你還是那麽文藝。”
    宋立眠飲盡超負荷的酒精,擺手說:“平日裏無所事事的人,感慨肯定比誰都多。”
    “最近比較矯情,”他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見諒見諒。”
    宋立眠擅長說深情話,這還是同學們通過讓他寫畢業留言發現的技能,可惜來不及誇上幾句,各自就該醉醺醺地散了。
    所有人都猜宋立眠性格好,模樣佳,還有令人心動的技能點,肯定享受過真正的愛情,無人知曉宋立眠非但沒遇見過永遠保鮮的情感,還常常邂逅不了保質期久的善意。
    每當他以為誰對他真的好時,過不了多久又會發覺,那個人別有目的。
    可沒辦法,宋立眠必須逼自己善良。
    為了避免自己憤世嫉俗,宋立眠隻好習慣付出,不求回報,畢竟付出是可控的過程,比等待他人垂憐的乞丐自由得多。
    月光初灑,故人們在暖烘烘雅間裏脫掉外套,喝得雙頰泛紅,聊得眼角生淚,
    但,等出了這間房,睡過一夜覺,哪還記得誰是誰。
    同學們吵得熱絡,互留了聯係方式,定下不久後的露營日期。
    可酒醒後誰還願意繼續聯絡,這個誰都說不清楚。
    等屁股落了座,宋立眠飄忽忽的胳膊搭上桌沿,捏捏發軟的掌心,意識到自己真醉了。
    人一醉就容易矯情,特別在這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憑空傷懷氛圍中,難免會想起些沒釋懷的事。
    他默然環視四周,那個令他煩躁整晚,鐵了心要來膈應一番的人並未出現。
    就好像青春過去,宋立眠曾經的傷疤就顯得無足輕重,此前在聊天對話框裏拐彎抹角八卦的人也沒提起這茬,酒一灌醉,別人的故事就與他們無關。
    當事人裏,也隻有受害者還在耿耿於懷。
    宋立眠把蝦殼用紙包住,全扔進空盤,隨即食指輕點桌麵。
    他記得對方是個守時的人,以前的同學會據說也從未缺席過,然而今天,雅間裏的人漸漸離席,服務生撤走了一堆殘缺不全的菜,換上餐後水果,清涼可口的西瓜很快被哄搶而光。
    宋立眠為了穩住身形,不暴露醉態,就特意放慢動作,隻拿到一瓣橙子。
    ——或許是聽說他要來,那個人就爽約了。
    宋立眠自作多情地想著,唇齒咀嚼,酸味頃刻間刺激味蕾分泌出唾液,他嚼得橙子都沒味了才咽下去,突然覺得沒什麽意思。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宋立眠在封閉得略顯燥熱的環境裏,敞開了衣領也不暢快,他又解開一顆紐扣,垂頭莫名其妙念起佟酩。
    念起昏暗室內,對方麵向橘子懷揣的巨大惡意。
    念起浴室燈下,對方帶給他的比橘子味還刺激的視覺衝擊。
    念起對方符合審美的臉,腰肢柔軟的線條,不動聲色的依賴,以及得知宋立眠性取向後依舊未變的態度。
    最近由於宋立眠過不了心裏的坎,大多數時候都避著佟酩,以至於佟酩打電話谘詢問題的頻率也逐日減少。
    特別是前兩日,宋立眠無意中告訴佟酩,自己即將參加同學會後,電話那畔的人明顯寒聲下來。
    接下來的時間裏,佟酩莫名其妙地態度疏離,尋了個蹩腳理由便掛斷宋立眠電話,宋立眠握著嘟嘟作響的手機,嘴唇繃得很平直。
    在他告知對方性取向後,早就猜到了會有這麽一天。
    所以今天,他在家準備參加同學會的服裝,穿戴齊整照鏡子時,他對鏡子裏表情淺淡的自己說,算了吧。
    不過是個合眼緣的普通朋友罷了。
    玻璃窗外星辰慢悠悠懸在上空,宋立眠臉被氣流蒸得發熱,不過並不顯紅。
    他凝視對麵沉迷於拚酒的兩位叫不出完整姓名的老同學,很輕易地推翻了白天自己的話。
    對啊,隻是普通朋友而已。
    為什麽要在乎性取向相不相同?
    又沒強迫他和自己談戀愛。
    在酒精催動下,宋立眠一旦念起什麽,就跟中了病毒的舊式計算機一般,壓根止不住叮咚作響的彈窗。
    他想起的事必須立馬執行,想起的人必須立即聯係。
    受到邀請卻爽約的那個人,應當已經軟玉嬌香在懷,無暇估計宋立眠的複雜心緒。
    他的教養使他做不出打擾的舉動,也無法用給人添堵的方式對人進行小小報複。
    好在最近令他頗為憂慮的佟酩社交圈窄,窄到暫時隻剩下宋立眠一個人。
    宋立眠結交的朋友多,熟悉的疏遠的,老死不相往來的,形形色色沒有撞款,卻都有重合的特質。
    唯獨佟酩不太一樣,具體哪裏不同,宋立眠說不上來,或許是因為其他人不會佟酩那般生活一團糟,也不需要宋立眠花過分多的精力去照顧。
    宋立眠沒有在世親人,不介意向每個熟悉的朋友出櫃,有些人忌憚他,離開他,宋立眠不是不在乎,隻是沒辦法,漸漸就變得平常心。
    可這回,佟酩的疏遠令他格外焦灼難安。
    宋立眠不小孩子,不會隨隨便便將這定義為喜歡,甚至是愛。
    這些年間,他扛過許多傷疤,救過溺水之人,資助過走投無路的夢想家,鼓勵了喪失希望的小少年。
    許多人對他誠惶誠恐說著感謝,不少人心安理得接受饋贈。
    硬要說的話,佟酩偏向於後者。
    但宋立眠總覺得,佟酩的坦然接受並非不懂感恩,而是他懂得宋立眠需要什麽。
    所以他拿走了宋立眠贈予的,交付給宋立眠想要的。
    宋立眠不需要感謝,不在乎回報,他追求的,僅僅是一種“被需要”的感覺。
    某段鬱鬱寡歡的日子裏,他為了釋放過剩的愛心和保護欲,去寵物店裏買了隻黑貓。
    他將自己過剩的情緒寄托給小寵物,以換取內心的平靜。
    直到黑貓去世,他沒有心力再養隻新的,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裏,他走不出負麵情緒,去酒吧買醉過幾回,甚至還荒謬地帶回家過喝得醉如爛泥的、和白越長得很像的人。
    當他發覺對方熱情得過分,以幾近獻祭的姿態要和自己打一炮時,突然醒悟過來自己的可笑。
    這種混沌的生活狀態持續了很久,直到他在某天遇見了佟酩。
    說來卑鄙,或許是由於佟酩的人生瞧來比他還糟亂,以至於宋立眠在拯救對方的同時,突然覺得自己活得挺不錯。
    借著酒勁,宋立眠先打開微信,挨個同意完老同學的好友申請,緊接著戳開被鏡頭擠成圓餅的貓臉頭像,拇指滑發去消息。
    宋立眠:我喝醉了。
    宋立眠:想起你了。
    屏幕由明變暗,宋立眠將手機扔至一旁,仰頭灌完麵前最後一口冰啤酒,而後起立與眾人告別。
    和宋立眠熟悉的同學早就離席,剩餘幾位全是在官場混跡已久的人精,他們豪爽幹杯,與混得不錯的老同學們攀著關係。
    知曉宋立眠家世的人不多,其餘人隻道他是個無業遊民,靠著上一輩留下的遺產混吃等死,就不怎麽正眼瞧他。
    宋立眠禮貌頷首,步伐穩健地旋身離開,背影瞧不出絲毫醉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