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神成罪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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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瞬間, 淩驍以為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
    對方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懂, 但連起來就有種古怪的感覺。
    古怪之處可能在於, 這句話聽起來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場合中——這麽多天以來,他從沒聽到一個人對他說“你好”, 更沒有一個人會向他介紹自己。
    在他的想象中,對方可能默不作聲地過來為他注射藥劑,也可能表情不耐煩地過來調整控製台,緊接著附上幾句肮髒的咒罵。
    總之不是這個樣子。
    然而眼前的青年就這麽直視他的眼睛,幹幹淨淨地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他的手上沒有拿著針劑, 語句後麵也沒有跟著謾罵。
    倏然之間,淩驍仿佛回到了過去, 回到了自己還沒有發生異化、遭到隔離的過去。明明是最簡單的一句話, 在他聽來, 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但他更緊張了。
    “接管”是什麽意思?
    謝淼?
    短暫的迷茫過後, 淩驍很快就想起了這個名字。
    謝淼, a1基地的異化實驗室負責人, 也是異能者聯盟軍顧問,但他鮮少露麵, 淩驍此前隻聽過對方的名字, 卻沒有真的見過他。
    實驗室打算怎麽處置自己,他們對自己是個什麽態度?
    淩驍心中浮起疑慮。
    然後他看到青年很慢很慢地朝他又走近了兩步。
    異化發作的記憶浮上心頭,淩驍一顆心開始砰砰直跳,恐懼反射讓他一口氣堵在胸口, 窒息感從胸部蜿蜒而上,已經被斑駁鱗片覆蓋的後背瞬間炸出一身冷汗。
    他的眼睛越瞪越大,過度的亮光讓他的額角一抽一抽地疼。
    恍惚中,淩驍看到一隻手朝他伸了過來,掌心潔白柔軟,帶著微微的血色。
    他看著那隻手,仿佛看著不斷靠近的惡魔——他快要窒息了。
    下一刻,那隻手忽然輕輕地攏到了他的眼睛上,無影燈被擋在手掌之外,久違的黑暗在一瞬間包裹住他。
    淩驍茫然地等了一會兒,但對方居然真的沒有別的動作,隻是輕輕地捂著他的眼睛。
    熟悉的屬於人類的溫度正熨帖地溫暖著他眼周的表皮。
    淩驍猛地大喘一口氣——
    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可以呼吸了。
    ……
    謝雲晞看著眼前的一切,內心又酸又澀,他極力壓抑著心中翻湧的情感,簡短道:“淩驍上將,不用擔心,接下來你將被轉移到主實驗室。”
    而在他的背後,伊萊哲瞬間色變,林峰則麵露茫然。
    居然還稱呼對方為“上將”?
    不是說謝淼最看不起人為異化的異能者嗎?
    “不用擔心”指的又是什麽?
    伊萊哲抿了抿唇,忍不住問道:“師弟,什麽意思,淩驍脫罪了?”
    “沒有。”謝雲晞轉身望著他,神色冰冷地提示,“審判文書還沒下來,他還沒有被定罪。”
    這句話倒真像是對規則刻板的謝淼會說出來的。
    謝淼的人設是高冷,謝雲晞簡直太感謝這個性格了。伊萊哲急急地走上來,似乎想再說些什麽,而謝雲晞隻是輕輕抬手,示意他不用開口,然後疏離地戴上頭盔,用行動拒絕了進一步溝通。
    頭盔背後傳來冷淡而有些發悶的聲音:“師兄,下個月檢查日再見。”
    他在側麵提醒對方,即便是在許多規則已經廢除和簡化的末世,即便他們曾有過同窗之誼,兩人之間依舊是有上下級區別的。
    謝雲晞下了決斷,很快,兩名研究員就接到指令過來。他們把淩驍從控製板上卸下,轉移到加固吉普車的後艙。
    伊萊哲目送著他的背影,在謝雲晞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眼中閃過一絲不甘。
    ……
    末世裏,與病毒爆發、物種變異同時發生的還有自然的惡化。在毫無防護的室外,各種輻射加大,氣溫變化無常。
    隔絕輻射的防護服開始流通,常用的交通工具也隨之被製造得大了一倍,厚厚的車壁把溫度和輻射隔絕在外。
    車廂內,淩驍的擔架占據了大片空間,謝雲晞坐在一側的座椅上,而林峰隻能委屈兮兮地縮在一邊。
    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的司機吐掉嘴裏幹嚼的煙草,手上的方向盤猛地打了個轉,吉普車朝來時的路駛了回去。
    林峰被車廂裏的血腥氣熏得一陣窒息,他拍了拍前座:“老吳,開下通風。”
    司機把通風設備調高了一檔。
    過一會兒,林峰還不痛快,“老吳,你什麽味兒,別再嚼吧那什麽煙草了,鬼知道變異沒有。”
    “你小子今天屁事兒這麽多。”司機沒好氣道,他往內後視鏡望去,對上林峰的目光,然後狠狠瞪了一眼。
    過了一會兒,司機納悶地開口:“這人誰?”
    淩驍的臉登過報,並不難認,但如今他的臉上斑駁地生著鱗片,司機愣是沒認出來。
    “這……你別管。”林峰朝他揮了揮手,“專心開車。”
    他側過頭,有些訕訕地往旁邊的謝教授望去,從出了鑒定室以後,對方就一直沉默不語,身上的氣壓低得林峰都不敢搭話。
    他收回目光,望向血腥氣的源頭。
    沒有了鋼化玻璃的阻隔,淩驍異化的情況清晰可辨地展現在他的眼前。林峰過去在實驗室裏,沒少看過有關異化者的材料,按理來說,他應該對眼前的情況早有心理準備。
    但談不上為什麽,他心裏像被齧咬了一般,密密麻麻地難受,甚至想要幹嘔。
    謝教授對眼前這個人沒有惡意,可能是因為他品德高尚,又或是不屑於和這種家夥置氣,但他不一樣,他看著有關對方的報道,忍不住恨得咬牙切齒。
    自己貪慕力量,變成怪物也就罷了,居然對昔日戰友痛下毒手!
    而且擺在車廂裏真的很視覺汙染。
    林峰惡狠狠地看著淩驍,然而對方在察覺到他的目光之後,隻是麵無表情地移開視線。
    他沒有生氣,沒有試圖反駁,也沒有什麽其他的情緒。
    仿佛已經習慣了這種對待。
    比起謝淼正兒八經的自我介紹,林峰的態度才是他所熟悉的,他身上沾著戰友的命,沾著洗不清的異化罪證,能為他作證的人幾乎都死在了那場變故中。
    他沒有什麽可以為自己辯解的,他甚至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什麽時候就中招了。
    淩驍的憤怒早在幾天前就已經消磨殆盡,憤怒是需要能量的,但異化的痛苦已經消耗去他幾乎所有的精神力。
    幾乎是自保似的,他把自己藏在一個冰冷的匣子裏。
    外來的敵意已經激怒不了他。
    林峰瞪人無果,僵硬了一會兒就自己轉開了視線。就在這時,吉普車忽然很重地彈跳了一下,林峰嚇得扶住前座:“老吳,怎麽回事?”
    司機張望了一圈,道:“很多大石子兒,估計哪裏塌下來的,你們忍一會兒。”
    應和著他的話似的,吉普車忽然磕磕巴巴地彈跳起來,林峰和謝雲晞還好,但這對躺在擔架上,背後還
    有傷口的淩驍來說,不啻於是一場折磨。
    他沒有發出聲音,隻是眉毛緊緊地擰了起來,本就發青的嘴唇更加黑了下去,車廂裏回蕩著他粗重的呼吸聲。
    林峰緩過氣來,瞥了他一眼。
    哼,痛苦了吧。
    然而下一刻,他驚訝地瞪圓了雙眼,眼前的場景讓他徹底呆住。
    一直冷冰冰的謝教授忽然彎下腰,輕輕掰過淩驍的一側身體,用自己的力量讓他保持著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
    他的動作相當輕柔,就好像麵對著朋友、家人、或是任何一個普通人,總之不是麵對一個罪人的態度。
    另一邊,淩驍也怔住了。
    他看著身側青年靠過來的時候,還在緊張對方要對他做什麽。謝雲晞的動作落在他的眼裏,就像是另一場折磨的序曲。淩驍不清楚吉普車上可以發生什麽,隻是過往的記憶已經讓他不再相信,等待著自己的有什麽好事。
    而且對方還是實驗室的人。
    但謝淼確實隻是將他掰起來一側,還謹慎地避開了他的傷口,甚至用一隻手小心地墊著他的後腦。
    車子的顛簸還在繼續,林峰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過了一小會兒,他終於反應過來,迅速道:“教授,我來就好。”
    但謝雲晞隻是搖搖頭,他示意林峰自己坐好,然後繼續扶著身前的人。
    似乎隻有接觸著他,才能讓自己的心緒稍微平靜。
    謝雲晞沒有低頭,從淩驍的角度,他隻能看到對方的下頜骨,還有久居室內很白的脖頸,脖子上的皮膚很薄,能看到隱隱的淡青色血管。
    這對於之前的他來說,幾乎是一捏就碎。
    但現在他隻是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察覺到腦後的溫度,他的脖子甚至有一瞬間的僵硬。
    謝淼……
    他到底要對自己做什麽?
    接下來迎接自己的是什麽?
    主實驗室要帶走他,是因為聯盟軍的態度,還是因為自己還有利用價值?
    一個一個疑問在淩驍腦海中浮起又消失,明明滅滅的,長久的失眠讓他的腦子幾乎停轉。
    隻是回想起那雙棕灰色的眼眸,淩驍下意識覺得,無論如何,總不會比之前更糟……
    顛簸的路段隻持續了一小會兒,很快,車子重新駛回平坦的道路上,但謝雲晞抵在他腦後的手掌並沒有收走,後半段旅程中,淩驍躺得舒服了許多。
    林峰則呆愣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教授今天到底吃錯什麽藥了?
    他想問為什麽,但看著對方的表情,又覺得最好不要去問。
    當吉普車停在實驗室基地大門前時,林峰終於鬆了一口氣,隻要把眼前的異化者轉移到控製室中,教授應該就能恢複正常了吧?
    二十分鍾以後,他知道他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