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簪纓世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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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譽走得匆匆忙忙,而幾位樓觀道的道長也將方才與周希夷論道所得,無論是隻言片語還是感悟心得都寫了下來。還命人立刻送回了終南山的樓觀道。
要說沒有想將此女收入門下的念頭那肯定是假的。
樓觀道雖自恃道門正宗,老子真傳,但是道門門派眾多,有清靜無為,但也有理念爭執難分高下,容易掐起來的。難得看見個小小年紀論道悟性境界堪稱妖孽的孩子,哪裏舍得放手。
隻是對方出身名門世家,又尚且年幼,隻怕一時難以引入道門,還需徐徐圖之。換句話說就是以後再多多接觸,細水長流地影響,早晚有一天會是道門子弟。
但這也不妨礙他們寫信回自家道門說一下這事。
周譽將侄女送回了玄都觀,隻說了道門高人所贈蘇合香丸一事,其他並未多言。哪怕他存了其他心思,還得先與父親商量一番。
程嘉倒是提了一下論道的事,在她看來對方幾人也是比較有水平的,可見這方世界的道門還算不錯。
自女兒病好後,的確喜歡看起了道經,不說手不釋卷,但與過去相比的確感興趣了許多。
沈婉隻當成是玄都法師庇護之果,對於女兒的喜好並不插手幹預。
而周譽回了家後,便與父親周老太爺說起今日的事,尤以侄女希夷與道門高人坐而論道誇讚不已,最後更是提出了,“希夷乃吾家良才美玉,若不好生培養,豈不是浪費了這一番好資質。”
“若華陽公主不喜,可將希夷放在我名下教養。”
周譽膝下嫡出隻有二子,但論起資質來尚不如侄女希夷,對於世家來說,有時一個出色的女兒,遠遠勝過其他庸碌無能的兒子。
周老太爺微微頷首,想起他那前兒媳沈氏,也是世家名門所出的大家閨秀,嫁入自家多年來侍奉公婆無不恭敬,賢惠治家事事周全,相夫教女樣樣淑德。包括希夷這孩子除了身子孱弱了些,但自幼聰慧堅韌,在周家孫輩中也是數一數二的。
隻可惜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由不得你不認。
周老太爺昔日是覺得憐惜愧對沈氏,便同意了讓她帶女兒離去。可現在聽大郎這般誇讚,也動搖了心思。
淮陽周氏雖然顯赫了數百年,但內裏早已過了鼎盛時期,如今這般尷尬還不得不迎娶皇家公主,原因就在於家族中人才凋零,難以為繼。而他這把老身子骨又多病纏身,都難以勉力上朝,再這般下去,隻怕周家便要跌落頂級世家之列了。
一個優秀出色甚至是健康的嫡長孫女的確值得家族傾注資源培養,何況為避諱其他問題,長子還給出了相應的解決之道。
周老爺子歎了一聲,“那就依你所言吧。”
他又道,“沈氏雖與三郎和離,但周家永遠不會忘了她是希夷的母親。”
周譽明白父親的意思,周家休棄沈氏在先,現又要毀諾留下她的女兒,已經是很對不住她了,父親也是希望他能好好補償沈氏一番,莫要讓人留下話柄。
他點了點頭,作揖行禮稱道:“諾”
“此事你也同三郎說一聲,畢竟他還是希夷的生身父親。”
既已做了決定,那麽甚至有可能會將周希夷正式過繼於其伯父周譽名下,一來避免華陽公主妒忌之心,也免了她以嫡母身份插手孫女的教養之事。二來歸於長房名下,事實上也更抬高了周希夷的身份。
周三郎聽到後一臉懵然,什麽時候他的女兒成阿兄的女兒了。那豈不是以後見了他連聲父親都不能稱,隻能喚一聲叔父。
他自然是想反對的,但周譽不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最後直接搬出了周老太爺,表示這是已經決定了的事,不容再改變,正如當初周家令周三郎和妻子沈氏和離一般。
周三郎生來便是世家子弟,錦衣玉食,享盡榮華,同樣家族需要他付出甚至是犧牲時,他也不能拒絕。
“我定會對希夷視若己出的。”周譽安慰了一下神色黯然的三弟,這也是為了家族大局為重。
有時候家族資源會優選配置。如周三郎可以縱情放浪,笙歌夜舞,家族都無所拘束。而周譽則要克己複禮,勤勤懇懇入仕為官。有所得便有所失,所以周三郎需要聽從家族之命休棄發妻迎娶公主。放到身為未來家主嫡長子的周譽卻是不可能的。
同樣的如今被周老太爺和周譽看重決定培養的下一代是周希夷,那她的父母是何人,其實也沒那麽重要。
遠在玄都觀的沈婉很快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原本她打算帶著女兒回吳興的行程似乎遭到了或多或少的阻礙。
連程嘉當日出個門的排場都那麽大,更別說沈婉攜女帶著大筆嫁妝回去了,從建康到吳興哪怕是走水路一路上也需要打點好了,還有足足能裝上三大船的物資箱籠。
周譽與妻子來了玄都觀一趟,又與沈婉見了一麵,言語間暗示了此事。
沈婉聞言大驚失色,但同樣當場便斷然拒絕了。但周譽仍舊不厭其煩多次勸說,甚至直指為了女兒希夷的將來著想,也是在周家教養長大為好。
而且記在長房名下,有他們夫婦二人在,華陽公主也做不了什麽,沈婉也不用擔心女兒會過得不好。
哪怕失去母女名分,但周家永遠會記著她是周希夷的母親,周譽如此承諾道,
“父母之愛子,當為之計深遠。”
最後連這話都說出來,為了女兒,沈婉就是再舍不得恐怕也得放手。身邊其他人見了也憂心,痛恨周家逼著母女二人分離,又感到無可奈何,也沒有什麽好法子改變這件事。
這天程嘉忽然問道:“這幾日周家是不是來人過於頻繁了些?”
雙方談話雖有意避讓著她,仆婢們也都閉口不言,但沈婉越發愁眉不展,也是落在了程嘉眼裏,稍一想想便猜到了緣由。畢竟能讓沈婉在意憂心的不多,再加上周家人的動作。
沈婉摸了摸女兒的頭,強顏歡笑道,“你祖父祖母有些想你了,希望接你回去看一看。”
程嘉想了想道:“祖父祖母身邊尚有許多人侍奉,而母親身邊隻有我一人盡孝。”
沈婉聽了心裏歡喜又酸澀,想著周家若是不肯放人,她們母女二人又如何離開得了建康。現在還是好言相勸,但就算是強奪走了又能如何呢。
但下一刻她就聽女兒淡淡道:“既然玄都觀不清靜,不如我們換個地方住可好。”
程嘉所說的新地方便是都城中的上清觀,樓觀道的所居之所。
隻一封書信,樓觀道便很快派人來接她們了,看得沈婉愣愣的,她隻知女兒近來偏好道經,卻不知何時與道門有了這般往來關係。
接觸道門中人本就是程嘉準備的一樣後手,
但原以是想著安全下江南去吳興,並護得她們母女二人安全,能多份勢力庇護保障。不想還有周家變卦一事,也正好用來擋一擋了。
原主的心願是護住母親平安一生,程嘉自然不可能回到周家去。
若是任由沈婉一人離去,隻怕不是鬱鬱而終,便可能遭他人毒手了。
想起前幾日出現在身邊的一些可疑之物,程嘉搖了搖頭,難怪原主即便早夭了也那麽不放心。在這世道,遭遇和離無家可歸的女子便猶如蒲草飄萍。除了她這個女兒,還有誰真正在意沈婉呢。
好在沈婉沒有猶豫,不用多勸說什麽,便隨女兒去了樓觀道的地方。
小小的玄都觀尚擋不住周家,但換成上清觀就不一樣了,哪怕是周家也得遞上拜帖不得擅闖。再者樓觀道又是天下第一道門,沈婉倒也是比較信重的。
這次來到上清觀,除了之前見過的幾位道長,還多了一位麵生的女冠,看著年過四十,麵容素淨,身著藍白道袍,
自稱姓林,名素。
得知周家小娘子來信請求借居上清觀時,王道長等人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好家夥,這可是送上門的弟子。
也恰好他們在將書信送去道門時,又請來了位師妹林素,也是想著方便以後與周家小娘子私下多接觸一番的。
林素本就聽幾位師兄對周希夷誇讚連連,如今見了更是喜歡,當然相貌上的加分也不少。
王真寧等雖是道門中人,但也不是不通紅塵俗事,所以對沈婉表示她們可以放心在上清觀住下,無需有其他擔憂。
沈婉對此自然是感激不盡。
………
上清觀坐北朝南,占地四五十畝,便是容納幾百人也不在話下。更不用說沈婉一行人了,而且有林素道長與其他道童在,倒也比較方便女眷居住。
林素正是應承了師兄所求,來照顧周家小娘子的。這位說起來也是道門丹鼎派之人,與張道人一樣是有真才實學的,在修道同時也研究藥理,更是有懸壺濟世之美名,連沈婉也有聽聞。
沈婉感念之餘,也察覺到樓觀道對自家女兒似乎不是一般的重視。
而在仆婢們將不少東西搬遷過來,好收拾布置一番時,林素注意到其中某些香囊衣物,拿起來細聞看了下,不禁臉色微變,更是問道:“此物是何來的?”
程嘉在發現身邊出現了一些有害之物時,就讓人將它們秘密封存了起來。
這東西是如何來的,不用想也猜得到,周家沒必要對她這個嫡長孫女下手。再想想前些時日她那便宜爹來過不止一兩次,唯一有可能便是華陽公主了,還真是藍顏禍水,害人性命啊。
程嘉不可能將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別人身上,對方一旦動了殺心,這一次不成功,還會下次下下次。
說來還得從根源解決問題,這就是另一件事了。
與此同時她也想借此試一試道門的態度,尤其是道門是否真的能庇護她們母女二人。
若是此方道門畏懼皇室,那麽一切隻當等價交換,順利離開建康就好。程嘉也不是沒有別的手段,隻是借助道門的勢力更為方便些。如果不成也沒什麽。
但若是道門能夠相保,程嘉也願意更深接觸一下,畢竟她對修道還是比較有好感的。
一切就權看道門的態度了。
論醫道林素或許比不得年長的師兄張道人,但也不難發現問題,那些香囊衣物上明顯都被熏上了一種有毒的香料。聞似花木,但若是人接觸久了,便會身體越發虛弱,多則一年半載,少則三四個月。更別說是周希夷這樣年幼的孩童了。
好在她為周希夷診脈了一番,沒什麽大礙,其他仆婢也說小娘子近來簡樸,不曾換新衣佩戴香囊。
林素在意識到有人故意謀害周小娘子後,又立刻去稟告了幾位師兄。
沈婉母女一離開玄都觀,周家那邊便立刻得了消息。
“確定是去了上清觀?”周譽一再詢問仆從確認道,隻聽回答說連起居用物都一並搬過去了,眉頭立時皺了起來。哪還看不出樓觀道之人的心思。
若是什麽山野道人,敢拐了他周家的女公子,早就抓來五馬分屍了。
可對方偏偏是如今的天下道門之首——樓觀道,縱然大寧皇室也要禮讓三分。
周老太爺歎了一聲,“唉,你好生勸說沈氏一番,我周家的嫡長孫女總不能小小年紀就去出家修道了。”
他雖然崇道多年,但也沒有到這個份上,何況還看重這個孫女準備精心培養一番。
然而還不等周家有所行動,上清觀那邊已傳來消息,周希夷即將拜入樓觀道門下。與這消息一同送來的還有拜師儀式的帖子,畢竟周家乃是周希夷的父族,不可能一聲招呼不打。
周三郎竟然還是最後一個知曉此事的人。
他女兒都要出家修道,他這個做父親的居然還不知道。
——期間壓根沒想到自家三弟三兒子的周譽和周老太爺。
周三郎也不顧什麽道門正宗了,以生父的身份一心跑來阻止這件事,但這次卻先見到了之前對他一直避而不見的沈婉。
樓觀道的幾位道長對她並沒有隱瞞,將有人意欲謀害周希夷一事都坦誠相告。
雖然對高門大宅內的齷齪陰私不甚了解,但幾位道長也猜得到能對堂堂周氏嫡長孫女下毒手的必然是位高權重之人。但樓觀道貴為天下道門之首,還不至於畏懼幾個皇族之人,
而沈婉也明白了即便她忍辱接受和離,避而不見周三郎,甚至是離開建康這一切都是無用的,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依舊不肯放過她們。
這時樓觀道也提出想收周希夷為弟子,若是入了道門,自然可以名正言順地加以庇佑。
沈婉也同意了。
“你怎麽能讓夷兒拜入道門?”
周三郎甚至帶上了些許埋怨,哪怕他被迫與沈婉和離,但希夷依舊是他唯一的女兒,周家金尊玉貴的小娘子,她還這般年幼怎能去過那清苦修道的日子。
沈婉平靜道:“為何不可?這也是她心中所喜。”
住在上清觀這幾日,那些道長也常常來與希夷論道,甚至到最後聽得如癡如醉,拜服不已。沈婉也意識到她的女兒是何等不凡的人物。
周三郎卻是怎麽也不願相信的,“遠離塵世,山中苦修,怎會是心中所喜。”
他生來便是綾羅綢緞加身,嚐盡山珍海味,享盡人間富貴,才華容貌家世應有盡有。此生唯一不順也就是被華陽公主看中,被迫休妻骨肉分離,又哪裏見過其他人生悲苦。
周三郎隻覺得僅僅幾月不見,沈婉似乎變得冷漠了許多,竟然還這般狠心讓女兒去入道門。他幾乎要懷疑自己昔日鍾情的妻子,是不是換了個人。
周三郎還是堅持要見女兒一麵,帶她回周家。
而程嘉也猜得到周家人會反對,尤其是周三郎這個原身父親更是有反對的權力呢,但周三郎這人吧,其實也好對付,程嘉隻說了一句話,對方便沒話說了。
“當初父親在家族與母親之間選擇了後者,難道就不容我今日選擇母親麽。”
最後周三郎失魂落魄地參加完了周希夷拜入樓觀道的禮儀大典。
或許唯一值得安慰的便是周希夷雖拜入道門,但並未真正出家,隻是在俗世修行。這也是沈婉並未拒絕的原因,在她看來,這樣也是為女兒多了一層道門的保護,便是周家也無法強行將女兒帶走了。
至於周三郎的心情,誰又會在乎。
程嘉就不信周家有意將她接回去,甚至記在長房名下的事,周三郎會毫不知情。她那一句話也隻是戳破了他裝醉不知的殼子,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周希夷會做出與他不同的選擇。
他沒了一個妻子還可以再娶納妾,但周希夷失去母親後,便再不會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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