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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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什麽?他就是,最……最後,一個?”
    “嗚嗚嗚我好害怕呀,好不容易沉寂了這麽多年,我還以為他們找不到第十二個了嗚嗚嗚……”
    “他是最後一個血肉供奉,為什麽自投羅網?蠢貨!愚蠢至極!”
    一隻腦袋特別大的鬼探了腦袋過來,磕磕巴巴:“先、先冷靜!我們想,想,辦法!”
    胖鬼狠狠翻了個白眼:“想什麽辦法?血肉供奉都自己進來了,你還指望那位不吃掉他嗎?”
    “那、那我,之前讓,你們去,提、提醒他。你們,也、也沒有,去啊!”大頭鬼蔫兒噠噠的,兩條細細的胳膊抱住自己碩大的腦袋。
    縮在角落裏的高瘦鬼影吸了吸鼻子,聲音委委屈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剛來的那天,那位弄出好大的動靜,大晚上的刮風下雨地動山搖,我躲都來不及呢!再說,就算沒動靜,雨城裏的小老頭也夠可怕的,你們敢去啊?”
    說著話,他又伸長了脖子看向撐傘進來的簡書,眼睛都大了一圈:“他好香啊。”
    “我看你就是個草包,天天想著吃——”風從簡書身邊穿過,吹來了一陣令鬼迷戀的氣味。胖鬼舔了舔嘴唇,“那……那些人怪會耍小聰明的,送進來的血肉供奉一個比一個香。”
    “怎、怎麽辦,他,那麽香,那位,一定,聞到了!”大頭鬼哭喪著臉,“馬、馬上,就要到,日子了。”
    胖鬼晃了晃腦袋,把嘴邊的口水擦幹淨:“不要著急,我們一定能想出辦法的!先跟上去!”
    三隻鬼飄飄悠悠地跟了上去。
    此刻,簡書正抖了抖傘上的雨水放在廊下的架子上,而後找了把椅子坐了下來。
    雖然院子裏的植物野蠻生長,屋子裏卻十分幹淨,同他在外麵住所一樣簡約。他坐下後,將兩個木盒子一層一層打開。
    一個裏麵裝著新鮮的飯菜水果和點心,是給他的。另一個裏裝著火柴香燭之類,是用來供奉神明的物品。
    這幾日,簡書已經將供奉神明的步驟牢記於心,縱然對簡氏過分崇敬神明這種事不太認可,但既來之則安之,還是老老實實拎著香燭盒子往門外走。
    內宅並不大。
    正北方的正房有三間,最大的那一間裏供奉著一個巨大的神龕。
    簡書環顧了一下四周。除了用來照明的燈泡外,內宅毫無工業革命的痕跡,從裏到外散發著一股子古舊的味道。
    紅色的厚重珠簾將神龕擋在後麵。
    簡書撩開珠簾,玉石滑過他的掌心,溫潤冰涼。像是紅瑪瑙。
    “他要進去了!”瘦鬼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聲。
    “怎麽辦怎麽辦,我們還沒商量出對策啊!”
    胖鬼咬牙:“時間已經不多了。祭品既然自己跑不掉,那隻能有我們來動手了。”
    大頭鬼的聲音有些顫抖:“你、你難道,是想,提前,殺了他……”
    “隻有這個辦法了!”胖鬼麵色掙紮,拳頭攥得緊緊的,“提前死掉的祭品會失去效用,到時候就算那位醒來吃掉他的屍體也沒有用!如果我們不動手,難道等那位自己醒過來嗎?”
    “你們都忘記曾經發生過什麽了嗎?!”
    “不!”瘦鬼死亡的時間最長,經曆的也更多些。一聽到這句話,眼前似乎就出現了很多可怕的畫麵,忙用兩隻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要!”
    大頭鬼飄到了神龕門口,扒拉著門往裏麵看去。
    “可是,我們,進不去,這裏。”
    剩下兩隻鬼也飄了過來,一齊看向在屋內的簡書。
    “那就等他出來!”
    不同於鬼魂們的恐慌和焦躁,簡書迎來了十八年來最平靜的午後。不用誦經,不用聽楚伯的念叨,一切都是那麽安寧,安寧中帶著些新奇。
    他好奇看著珠簾後擺放的神龕。
    內宅的神龕比明威堂內的那個大了許多,顏色也更加深重。它的木色近乎於黑上麵並沒有刻字,空蕩蕩一片。
    這裏好像很久都沒有人來過了,沒有貢品,隻有一個香灰都堆滿了的香爐。因為沒有人打掃,香灰灑了一層在台麵上,看上去格外冷清。
    “嗯?”他不經疑惑了一聲。
    奇怪,他見過明威堂的簡氏先祖神龕,大大小小的香爐擺得滿滿當當,香火長明。不止如此,還有許許多多的貢品,每日都會有采買最新鮮的來替換。
    為什麽神明的神龕前,供奉卻如此潦草?
    白皙的手指蹭了蹭台麵上的香灰,而後很快收了回去。
    他將手裏的木盒放下,跑到隔壁的房間翻箱倒櫃,找了些打掃用的物品回到神龕麵前,認真地打掃起來。
    神龕上落著一層香灰,角落裏結了很多蜘蛛網,連跪拜的墊子上抖一下也會揚起紛紛揚揚的灰塵。簡書先用撣子將角落裏的蜘蛛網和灰塵都抖落下來,掃幹淨地麵後,才用帕子仔仔細細將神龕擦幹淨了。
    “為什麽沒有人來看你呢?”簡書小心調整了香爐的位置,摸了摸幹淨的神龕,帶著繭子的指腹描摹著上麵花紋。
    如果是在明威堂,他這樣大膽的舉動一定會被楚伯用戒尺抽打好幾下手心。
    但這裏是內宅。
    簡書在做出了略顯唐突的舉動後點了三炷香,左右晃了晃插入香爐,向後退了半步跪在墊子上,中規中矩叩拜了下去。
    額頭抵到墊子的那一瞬間,簡書好像聽到了一聲輕微的、悠長的歎息。
    歎息來自地底,來自空氣,來自任何一個方位。它好像活了過來,帶著雨的濕潤鑽進了簡書的耳朵,而後慢慢的,浸入他的靈魂。
    簡書僵住了。
    他的頭抵在墊子上,眼睛緊緊閉著。浸入靈魂的聲音在那一瞬間蠱惑著他的心神,模糊著他的意識。他仿佛是清醒的,卻又在清醒中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而那個世界是空的,霧蒙蒙的,就像是荒蕪的原野。
    過了半晌,簡書才從那種狀態中抽離出來,渾身閃過似電流一般的酥麻。
    從抵在墊子上的額頭,一直流竄到他的心裏。
    簡書猛地抬頭四下張望,呼吸慢慢變得急促。
    “是誰?”他問。
    湊在門口不敢進來的三隻鬼被他突然開口嚇了一跳:“他說什麽呢?”
    “他、他發現,我們了?”
    “你們誰說話了?”
    “我沒有!別看我!”
    “……”
    歎息聲消失了,隻剩下雨聲。
    簡書的視線掃過神龕,而後轉過頭看著外麵連綿不斷的雨。
    他剛剛……好像看到了一個男人。
    在霧蒙蒙的荒原裏,男人身邊飛舞著一群純白色的漂亮蝴蝶。它們蹁躚在空中,落在男人的肩頭、額角、甚至是唇邊。
    以至於沒辦法看清他的模樣。
    簡書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卻忽然想起,自己分明是閉著眼睛的,不可能看到任何東西。
    他的腦袋一下子變得清明了,從方才那種詭異的狀態裏掙脫了出來。
    抬頭,蝴蝶和男人的身影都消失不見了。
    是……他的臆想嗎?
    供奉過神明,簡書心不在焉地拎著空木盒回到房間裏。
    食盒裏的飯菜已經涼了,他沒什麽胃口,幹脆隻拿了一盤點心坐在床上,一邊吃一邊看書。
    這是一本詩集。
    雨城的書總是古舊沒趣,這冊詩集倒是封皮很新。他來時沒多做準備,隻隨意抽出了一本。
    淅淅瀝瀝的雨聲很能讓人靜下心來。
    他看得很珍惜,一字一句都在心裏默念著。遇到了喜歡的句子,還會輕輕念出聲來。
    “他來坐在我的身邊,而我沒有醒起。多麽可恨的睡眠,唉,不幸的我嗬。”1
    “哐當——”
    突然一聲重響從桌子那邊傳來,打破了簡書看書時的寧靜。
    簡書嚇了一跳,立刻看向發出聲音的地方。
    原本蓋在木盒上的蓋子,不知怎的滑落到了桌上。突兀,又詭異。
    簡書有明明記得自己穩穩將蓋子放了回去。木盒每一層都是可以蓋上的,怎會輕易滑落?
    他遲疑了片刻,還是打算過去將蓋子蓋好。外麵風雨那麽大,吹了灰塵進飯菜點心裏就不好了。
    他將詩集攤開放在被子上,走過去拿起蓋子,穩穩地蓋了回去。
    剛準備往回走,桌上放著的空盤子忽然晃動了兩下,“嘩啦”一聲摔碎在地上。
    簡書的動作停住了。
    他的脖子像是被定住了,猶豫了好久才遲緩回頭。
    之前裝過糕點的、空的白色盤子已經碎了一地。
    這更奇怪了,那隻盤子穩穩當當擺在桌子中間,怎會好端端地摔碎,難道還長了腿不成?
    “是……我碰到了嗎……”他檢查了自己身上的衣裳。還是在宗祠裏穿的那種樣式,袖子有些長。如果是他經過時袖子掃到了盤子,也是有可能的。
    前提是他真的有掃到盤子的話。
    他靜靜的看著那個碎盤子好一會兒,心裏毛毛的。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多想,趕緊拿了工具將碎片收拾好扔去垃圾桶。做完這一切,他快步走回了床上。
    簡書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但,這並不妨礙他怕鬼。
    他膽子很小,慣會自己嚇唬自己,一有什麽風吹草動就會聯想到一些很可怕的東西。
    比方說,聽到木盒蓋子滑落,他會想是不是有個張牙舞爪的鬼陰惻惻笑著,將那個蓋子推翻。
    盤子掉落,他會腦補一隻蒼白的鬼手從桌子
    好在鬼和人類有《被子結界公約》,一旦人類躲進了被子,鬼就不可以傷害在被子裏的人的。
    如此一想,他心裏就舒服多了。
    “好了,沒事的,這裏是神明的住所,沒有任何鬼怪可以靠近……”簡書絮絮叨叨安慰了自己很多聲,重新拿起扣在被子上的書,想要繼續看下去。可是翻開時,發現頁碼換了。
    簡書記得很清楚,之前他讀到了哪一句話。就是在念到那句話時,才聽到了蓋子滑落的聲音。
    現在書頁翻到了下一頁。
    它被人動過了。
    可這裏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人。
    所以,可能並不是人動的它。
    簡書方才做好的心理建設在一瞬間坍塌!
    他在這個房間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下床抄起桌上的食盒就往神龕跑。
    以百米衝刺的速度。
    “他他他他走了!”扒拉下木盒蓋子的大頭鬼飄出去看了一眼,“又、又去了那裏!”
    胖鬼正蹲在垃圾桶邊上,看著裏麵的盤子碎片一肚子怨氣:“可惡q我竟然隻能挪動這麽輕的東西!那還怎麽殺他!”
    瘦鬼摸了摸原本書放的位置,有些傷感地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感歎道:“哎,如今我也隻能翻一頁紙,下次試試能不能割傷他好了。”
    大言不慚說著要謀殺人類的三隻鬼,今日隻打翻了一次木盒,打碎了一個盤子,翻動了一頁書。
    “這是,巨大的,進步!”大頭鬼十分開朗,手掌握拳放在身前鼓勵大家,“至少我們,把他,嚇跑了!”
    胖鬼和瘦鬼:“???”
    “那有什麽用!”
    奪路而逃的簡書抱著書,闖入了一旁供奉著神龕的房間。
    方才他供奉的檀香已經燃盡了,滿室彌散著一股讓人心神安定的香味。
    簡書的動作瞬間慢了下來。
    他撩起珠簾,緩步走了進去,怯怯地坐在了神龕前的墊子上。
    “打擾了。”他小聲地打了個招呼,“能容許我在這裏看一會兒書嗎?”
    屋外雨聲淅淅瀝瀝,屋內安靜又祥和。
    簡書從之前帶來的那個木盒裏翻出三炷香,點燃後插入了神龕前的香爐裏。然後低頭又看了看自己手裏的食盒,仔細從裏麵挑出了最好看的幾個果子,和一盤精致的點心放在供桌上。
    “不知道……您喜不喜歡吃。”
    神明一定是寬容的,他想。神明不會介意自己的地盤暫時充當一下某個怕鬼人士的避風港,也不會嘲笑他怕鬼的行為。
    心裏安慰的功效十分強大。
    雖然簡書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但不妨礙在這一刻讓他信仰神明。
    他安心地坐在神龕前看了小半本書,從拘謹坐著到盤腿坐著,到了後來挪了兩個墊子過來半躺在神龕前。
    等到眼睛酸澀的時候,他才從墊子上爬起來,將書扣在墊子上站起來伸懶腰。
    在宗祠裏,楚伯一直教給他的都是虔誠而敬畏的各種規矩。他從來沒有機會去看看那巨大的神龕究竟長什麽樣子。而到了內宅裏,此處的神龕與明威堂的有很大的不同。它更大,更加華麗,也沒有那些咬文嚼字的稱呼和刻字。
    簡書有些好奇,繞到了巨大的神龕後麵。
    那裏竟然不是實心的。黑紅色的巨木在背後雕出了一塊頗大的凹槽,黑漆漆一片。簡書探頭看了一眼,裏麵好像還擺放著什麽東西。
    手比腦袋要快,他還沒想清楚的時候,手已經向裏麵摸索著,握住了那個東西,將它拿了出來。
    沉甸甸的,堅實厚重。
    有點像牌位,好像還刻著字。
    剛剛被嚇到的簡書差點就把這個牌位扔出去!
    什麽情況,牌位這種東西為什麽會出現在神龕?它不應該放在靈堂嗎?
    如果是想有人供奉這個牌位的話,為什麽要將它藏在神龕後麵,而不是放在外麵,光明正大地接受香火和貢品呢?
    簡書想不明白,但殘存的理智告訴他,不能扔,扔了還有可能被什麽古怪的東西纏上。
    而且,他現在在神龕麵前,受神明庇佑,一塊牌位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簡書強行給自己洗腦以後,他就覺得這牌位沒那麽燙手了,甚至大膽到去看上麵寫的字。
    或許……牌位是這樣寫的嗎?
    簡書這段時間,下午跟著阿青誦經,晚上被楚伯教導規矩,不知不覺間,也懂得了很多古老的規矩。
    比方說,為家人書寫牌位時,若是子女之餘父母,父應寫作考,母應寫作妣,根據家中是否還有長輩,最前麵的字又分先或者顯,後麵才是姓氏名字之類。
    可是手中的牌位上那些考究的文字都沒有。
    正麵隻有一個名字,反麵則刻著兩行字:生於天嘉四年十一月,卒於禎明三年五月。
    “禎明……”九年製義務教育也沒能救得了簡書。剛剛高考完的簡書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禎明是什麽年代,他發誓自己上課有好好聽講,但這一定不是考點所以自己才想不起來,索性不再去想,將牌位翻了過來。
    上麵隻有一個很簡單的名字。
    扒拉在門口的三隻鬼嚇得魂魄顏色都淡了幾分。
    “別、別念出來!!”大頭鬼發出一聲哀嚎,“快、快放回去!”
    瘦鬼瑟瑟發抖:“啊啊啊他在幹什麽!”
    胖鬼磨刀霍霍:“我不管了,我現在就要衝進去殺了他!”
    剩下兩隻鬼一聽這話,嚇得臉色煞白,連忙拖住胖鬼:“先別著急,他他他他不一定會念——”
    “裴策。”簡書輕聲開口。
    “裴策……”咬字繾綣,重複念了一遍。
    雨勢忽然變大了。
    一陣風卷著雨絲刮進了檀香嫋嫋的室內,將神龕前的那三炷香吹熄了。